權力或藝術：中國鄉土文化符號嗩吶的隱喻與分析

胡　俊

（上海社會科學院　思想文化研究中心，上海　200020）

經過長期的文化融合，嗩吶逐漸成為中國民間盛行的一種樂器藝術，曾經滲透到鄉村生活的婚喪嫁娶日常生活儀式中，其興衰更替代表著中國傳統鄉土文化的當代發展軌跡，其未來走向承載著中國鄉土文化的發展使命。

一、嗩吶的文化符號象征

《百年朝鳳》中的一個主要道具是嗩吶，嗩吶貫穿在整個影片之中，這不由讓人深思，影片中的嗩吶是指什么？影片想借用嗩吶的由盛到衰，來表達什么？如果說這部影片講述的是中國優秀傳統文化的傳承故事，那么嗩吶與中國傳統優秀文化的關系何在？

2013年，美國《新聞周刊》根據美國、加拿大、英國等國家的網民投票，評選出21世紀以來世界最具影響力的12大文化國家以及這12個國家文化的20大形象符號，中國文化居世界第2位（僅次于美國），評選出的20個中國文化分別是：漢語、北京故宮、長城、蘇州園林、孔子、道教、孫子兵法、兵馬俑、莫高窟、唐帝國、絲綢、瓷器、京劇、少林寺、功夫、西游記、天壇、毛主席、針灸、中國烹飪。這其中是沒有嗩吶的。

不僅外國人評選出的20個中國文化形象符號中沒有嗩吶，而且在我們中國人自己看來，中國樂器中最能代表中國文化底蘊的是古琴。古琴距今3千多年，是唯一一個發源于中國本土，并且源遠流長的樂器。古琴也是漢文化中地位最崇高的樂器，位列中國傳統文化四藝“琴棋書畫”之首，自古被文人視為高雅代表。古琴音域寬廣、音色深沉、余音悠遠，琴音被稱為“太古之音”、“天地之音”，因此古琴一器具天地人之三籟，可以狀人情之思，也可以達天地宇宙之理。于是古琴被文人賦予禮制修心養性的功能和審美，如嵇康認為“眾器之中，琴德最優”（《琴賦》）。關于古琴的最早文字記載見于《詩經》，如“窈窕淑女，琴瑟友之”（《詩經·周南·關雎》），“琴瑟在御，莫不靜好”（《詩經·鄭風·女曰雞鳴》）。在周朝時，古琴已是一件非常受古代中國人喜愛的樂器，不僅用于郊廟祭祀、朝會、典禮等雅樂，也盛行于民間。隋唐時期，古琴還傳入東亞諸國。民國時期，古琴隨著文人出洋，流傳到東南亞、歐美和澳洲。今天隨著越來越多中國人走向海外，美國、加拿大、德國、瑞典、新加坡等都有琴社和琴師，古琴的影響力遍布世界。目前，現存琴曲3360多首，琴譜130多部，琴歌300多首。如果我們以古琴的這種藝術高度，在中國歷史上的縱深影響，在世界文化圈中的地位，反過來審視嗩吶，更可以清楚地看出嗩吶與古琴不一樣的蘊含意義和指代價值。

我們來追溯一下嗩吶的歷史，最初的嗩吶本是起源于古波斯國和阿拉伯半島上的一種簧管樂器，就連“嗩吶”這個名稱，也是古代波斯語suma的音譯（日本學者林謙三《東亞樂器考》）。據相關專家考證，嗩吶大約是在公元3世紀，由波斯、阿拉伯傳入中國，在金、元時期，傳到了中原地區。

到了明代，古籍中始有嗩吶的記載。明代戲曲家徐渭說到：“至于喇叭、嗩吶之流，并其器皆金、元遺物矣”（《南詞敘錄》）。可見，在徐渭的眼中，依然把嗩吶視為外族的樂器，是金朝、元朝的遺物，是女真人、蒙古人帶到中原來的樂器。明代，嗩吶還是軍中之樂。明音樂家王圻在1607年出版的《三才圖會》中寫道：“嗩吶，其制如喇叭，七孔，首尾以銅為之，管則用木。不知起于何代，當軍中之樂也。今民間多用之。”明代王磐的《朝天子·詠喇叭》是這樣描述嗩吶的：“喇叭，嗩吶，曲兒小，腔兒大。來往官船亂如麻，全仗你抬身價。軍聽了軍愁，民聽了民怕，哪里去辨什么真共假？眼見得吹翻了這家，吹傷了那家，只吹得水盡鵝飛罷。”明代抗倭名將戚繼光還把嗩吶當軍號，他在《紀效新書·武備志》中明確寫道：“凡掌號笛，即是吹嗩吶。”明代后期，嗩吶與我國民族音樂相結合。嗩吶常用以伴奏唱腔、吹奏過場曲牌，已在戲曲音樂中占有重要地位，而戲曲音樂是民間器樂的基礎，所以嗩吶逐漸成為中國各地廣泛流傳的民間樂器。

尤其在清朝，嗩吶迎來了極大的發展，成為雅俗共賞、上至宮廷下至民間的流行樂器。嗩吶成了清朝皇帝儀仗的組成部分，在重要的國事活動中，充當著王朝正樂的代表。如有記載的：“‘御前儀仗內樂器’：上命酌量裁減，尋議準：鑼二、鼓二、畫角四、簫二、笙二、架鼓四、橫笛二、龍頭橫笛二、檀板二、大鼓二、小銅鈸四、小銅鑼二、大銅鑼四、云鑼二、嗩吶四、樂人綠衣”（《清朝文獻通考·樂一》）。清代民間嗩吶的繁榮是全方面的，嗩吶不僅登堂入室，成為王朝正樂，而且在民間的婚喪嫁娶、節慶儀式及戲曲歌舞中，都扮演著重要的角色，甚至少數民族的嫁娶活動也要用到嗩吶。影片《百鳥朝鳳》中，焦三爺撫摸著珍藏的一個清代的小嗩吶，自豪地講述嗩吶悠久的歷史，正是追溯嗩吶在清朝的歷史輝煌。于是，嗩吶這個原本傳自于西域的樂器，清朝時期一躍而成了中華樂器文化的象征。

不過，到近現代嗩吶的流行主要限于鄉土社會，在城市文化中并不多見。直到20世紀上半葉在鄉村中仍很興盛，但到了六七十年代，因嗩吶所依附的民俗活動受到限制，嗩吶也一度陷入低谷。直到80年代，民俗活動逐漸恢復，嗩吶也在短時期內得以重現風采。90年代，由于時代的變遷，嗩吶藝術也日益受到商業浪潮的沖擊，逐漸處于萎縮狀態，等待著傳統文化復興的到來。

綜上，如果把嗩吶定位于西域流傳進來，經過長期與中國民族音樂融合，以及與中國百姓的日常生活相結合，從而成為在中國扎根的鄉土民間樂器，可能還是比較準確而有說服力的。

二、嗩吶在鄉村中的權力象征

《百鳥朝鳳》影片中，嗩吶不是一種文人自娛的樂器，而是一種儀式之物。無雙鎮上，無論誰家辦紅白喜事，都要請嗩吶班子，行接師禮，尊重無比。在影片中，我們看到焦家班班主焦三爺坐在太師椅上，接受一眾孝子賢孫的跪拜。在無雙鎮，吹嗩吶這種傳之久遠的民間藝術，主要的功能不是大眾娛樂、藝術欣賞，而是聚焦在辦喪事時對逝者的一種蓋棺定論的人生評價、道德評判，而且這種道德的審判權是掌握在焦三爺等嗩吶匠領軍人物手里的。焦三爺等嗩吶匠出活分為二臺、四臺、八臺，并不以給的酬金多少來出活，而是以死去的人在當地留下的口碑來定。一般來說，對于道德平庸者只吹兩臺，中等德性的吹四臺，上等者吹八臺，白事中最高級別的是吹“百鳥朝鳳”。

“百鳥朝鳳”是一首富含道德寓意的嗩吶曲。“百鳥朝鳳”故事本身也是涉及道德教化和權力來源象征的。傳說很久以前，鳳凰原本只是一只羽毛平常的小鳥。但是它很勤勞，不象其他鳥兒吃飽就玩，而是從早到晚忙個不停，將果實一顆一顆收撿、曬干后，收藏在洞里。有一年森林大旱，鳥兒們覓不到食物，都餓得饑腸轆轆，快要倒下了。這時，鳳凰急忙打開山洞，把自己多年積存下來的干果和草籽等拿出來分給大家，共渡難關。旱災饑荒過后，鳥兒們為了感謝鳳凰的救命之恩，都從自己身上拔一根最漂亮的羽毛下來，制成了一件光彩耀眼的百鳥衣獻給鳳凰，并一致推舉它為鳥王。以后，每逢鳳凰生日之時，四面八方的鳥兒都會飛來向鳳凰表示祝賀，這就是傳說中百鳥朝鳳的緣由。

《百鳥朝鳳》影片中，嗩吶曲“百鳥朝鳳”是一首道德至上的大哀之曲，一般人的葬禮是無緣聞聽的，只有逝者是四鄉八鄰中的德高望重者，才配享用。葬禮上吹奏曲如其名的百鳥獻瑞，代表了一種最為尊貴的榮譽，不僅是對悲痛欲絕的孝子賢孫們的安慰，更會由此引發十里八鄉對逝者的敬重。無德之人即便千金重籌、三拜九叩，焦三爺也不會演奏“百鳥朝鳳”，絲毫不會為感情和金錢妥協。影片中金村的查村長過世，子孫們跪滿一個院子，請求焦三爺吹一曲“百鳥朝鳳”，焦三爺認為他德性不夠，排擠其他姓氏，整個村子只剩村長一姓獨大，所以果斷拒絕。對于德高望重者，比如對于火莊的竇村長，打過日寇土匪，為村民們做過不少好事，焦三爺一文不取甚至吹出血來也堅持演奏。可見，吹不吹“百鳥朝鳳”，焦三爺自有自己剛正不阿的判斷。嗩吶手掌握著一種對于逝者的人格評價權、道德審判權，手中吹響的不是嗩吶，而是某種“權杖”，嗩吶象征著某種權力。嗩吶是作為一種正義而高尚的道德判斷的價值在鄉土社會中一直存在著，就如焦三爺所說，“無雙鎮不能沒有嗩吶”。

當然，“百鳥朝鳳”這支高難度的曲子，也只有領軍的嗩吶高手才能勝任。整個無雙鎮，只有四方聞名的焦家班班主焦三爺能吹“百鳥朝鳳”。焦三爺收徒無數，遲遲沒能找到能夠傳承“百鳥朝鳳”的弟子，因為這個曲子焦三爺只會傳給他的接班人，下一屆嗩吶班的班主。宅心仁厚的天鳴和天賦異稟的藍玉先后拜師學藝。焦游天鳴雖然先天不足，但是刻苦學藝，并且忠孝兩全，德性至優，而被焦三爺選中，成為“百鳥朝鳳”的傳承者，擔任了游家班班主。“百鳥朝鳳”是嗩吶匠的榮耀，也是嗩吶班主的看家本領，一代弟子只傳一人，成為優秀傳統文化傳承的象征。具有文化意義的是，“百鳥朝鳳”這首曲子的傳承，還暗含著某種權力的交接，要求傳承的弟子德藝雙馨。再說游天鳴之所以學嗩吶，最初也不是出于對嗩吶藝術美的熱愛和追求，而是父親的逼迫，后來曾經因為師傅喜歡藍玉，準備打退堂鼓，帶著行李跑回家，在家門口偷聽到父親和鄉鄰的談話，才知道吹嗩吶可以獲得顯赫的身份，接受眾人的膜拜，于是天鳴想要為父親為家族爭一口氣，受鄉里人的待見，風風光光。這其實也是想通過吹嗩吶，為自己和家族獲得某種權力，從而能使自己和家族處于鄉村權力等級結構的上端。可見嗩吶在中國傳統鄉土文化中，具有文化儀式中權力結構的象征意味。

三、嗩吶等傳統民間藝術的審美表現力度

嗩吶作為一種民間藝術，《百鳥朝鳳》影片中，由于過于看中它的道德內涵和儀式形式，對于嗩吶音樂美的表現力度不夠，可見傳統文化藝術的審美本身還是受到人們的忽視。

嗩吶作為一種民間樂器，幾百年來在中國鄉村廣受歡迎，除了它是鄉村紅白喜事中最具有儀式感的樂器，更是由于嗩吶本身具有獨特的音樂影響力，它的音樂美感深深打動了聽者的心靈。很多人在聽嗩吶的《還鄉曲》時，在沒有什么提示的情況下，就想到他們自己的家鄉，聽眾在嗩吶音樂中獲得了情感的力量。

在現實生活中，“百鳥朝鳳”的前身是“百鳥音”，是一首能夠充分展示嗩吶藝術魅力的優秀民間樂曲，流行于山東、安徽、河南、河北等地。影片中對于嗩吶音樂美的渲染力度低于我們的預期，“百鳥朝鳳”在影片中被認同為最具嗩吶高超音樂技巧的曲子。它不僅是白事儀式中最高級別的曲子，也是嗩吶班主的獨家絕技，只傳給下一代班主。“百鳥朝鳳”中需要模擬百鳥與鳳凰和鳴的聲音，演奏的難度系數之大，音樂欣賞的美感系數之高，都非常值得觀眾期待。然而，影片自始至終沒有聽到一曲完整的“百鳥朝鳳”，甚至沒有聽到攝人心魄的產生高度情感認同或共鳴的表現嗩吶之美的巔峰片段。作為一個以嗩吶盛衰為主題的影片，竟然沒有描摹出一場嗩吶的審美聽覺盛宴，讓聽眾充分享受嗩吶的音樂之美，這不得不讓我們扼腕嘆息。影片不僅沒有帶給觀眾完整的或者至美境界的“百鳥朝鳳”嗩吶曲，而且能夠直接表現嗩吶聽覺之美的鏡頭也非常之少，屈指可數。可能僅有天鳴、藍玉在樹林里跟著焦三爺辨別、模仿、對話林中之鳥（金翅等），觀眾聽到了惟妙惟肖的鳥叫聲。以及天鳴出師后第一次帶著游家班出活后，帶著煙葉等來看望師父時，酒過三巡之后，焦三爺吹起了嗩吶，不過鏡頭中更出彩的是焦三爺吹嗩吶時忘我的神情、陶醉的姿態，而對于音樂本身聲音之美的表現不夠。

四、嗩吶等傳統民間藝術的時代挑戰

《百鳥朝鳳》講述了嗩吶這一民間藝術在時代洪流中的跌宕，從熙攘歲月走向未知終點。明代戲曲家徐渭曾經抱怨，嗩吶、喇叭這些“胡人”的樂曲盛行，使得中華正音不在。在他的抱怨中，我們似乎能感受到400多年前的中國傳統文化所面臨的一場危機，即以琵琶、古箏、笛子為代表的本土樂器遇到了以嗩吶、喇叭為代表的外來樂器的挑戰。400年前的情況與20世紀90年代中西對峙的場景似曾相識，400年前嗩吶猶如《百鳥朝鳳》里的西洋管弦樂，站在臺上傲然地瞧著太師椅上的本土樂器們。幾百年來嗩吶等逐漸得到國人認同，成為中國本土樂器。然而嗩吶這些已經本土化的樂器在今日卻依然面臨西方現代樂器的挑戰。

在中國傳統鄉土社會中，嗩吶曾經十分興盛，成為紅白事上的至尊寶，受到鄉民們的禮遇和尊崇。焦三爺口中“以前出活時，坐在太師椅上，孝子賢孫跪倒一片，千感萬謝的”，以及孩子口中“哪有嗩吶匠自己拿行李的”，都可以看出嗩吶匠們在行業鼎盛時期的待遇。影片中游天鳴的父親想了一輩子嗩吶，沒吹上，所以送兒子去學嗩吶。然而影片到了20世紀90年代，天鳴剛剛成為掌門人，帶領游家班第一次出活，出席同學長生娶親的喜宴時，對方就不行接師禮了，嗩吶開始遭遇了時代的變遷。緊接著，影片中出現了鄉村壽宴上嗩吶和西洋管弦樂同框的畫面，圍觀人群都聚集于洋樂隊面前，嗩吶班子處于尷尬境地，嗩吶班的掌舵人游天鳴頓時失魂落魄，圍觀的年輕人要求停止吹奏嗩吶，于是他們打了一架，幾桿嗩吶被踩斷在地上，預示著嗩吶的集體失語。再往后，越來越多的鄉村婚喪嫁娶儀式上，都不再請嗩吶、笙等傳統樂器，改請西洋樂隊來助興了。由于西洋樂隊霸占了紅白喜事，嗩吶匠們接不到活，無法謀生，開始到西安等城市去打工了。甚至在文化局傅正局長帶著保護“非遺”目的請嗩吶班再演一場時，散落在城市打工的師兄弟們已經被生活所摧殘，比如有人手指在做工時被打斷，有人在石棉瓦廠做工時已患嚴重的肺病，他們都再也無法吹響嗩吶。那個古城墻邊上，吹著嗩吶乞討的老人，預示著這一民間藝術的當時命運。焦三爺的離世，象征著這一傳統藝術的輝煌時期的徹底終結。影片的最后，在嗩吶王焦三爺的墳頭上，游天鳴獨自吹著嗩吶。這不由讓我們觀眾為嗩吶等民間藝術所遭遇的危機，心生悲哀。

嗩吶所遇到的危機，從表層上看是由于西洋樂器、西方文化的挑戰。因為當洋樂隊占領農村的婚喪嫁娶市場時，人們則開始漸漸不重視嗩吶匠，甚至無視嗩吶匠。當嗩吶匠都接不到活時，連當初極力盼望兒子天鳴學習嗩吶的游本盛都開始看輕嗩吶匠的地位。影片中父親看到其他嗩吶匠都出去打工，自己兒子天鳴還整天擦試嗩吶時，就氣不打一處來，說到“你還擺弄這破玩意”，然后發泄式地踹了一腳嗩吶箱子。這嗩吶箱子可是嗩吶幫子的所有家底啊，也是一直被各代嗩吶班主所珍藏而不視人的。游本盛所踹的這一腳，也是符號化的象征，標示了嗩吶等紅極一時的民間藝術慢慢地被世人所冷落，甚至被以前仰望它的人所鄙棄。在當代鄉土中國，出現這樣一種對嗩吶等民間藝術從原來極度重視到無視的狀態，其直接原因是來自洋文化的沖擊，或者說表面的挑戰是來自于西方文化的擠壓和向往。

然而，如果我們深入內底來看，嗩吶等傳統民間文化的衰落，其實是由于嗩吶等民間藝術所生存的傳統中國鄉土社會正面臨著分崩離析的局勢。嗩吶藝術和中國傳統文化習俗有著明顯的關聯，主要體現在節慶和民俗文化中。無雙鎮是鄉土中國的縮影。在無雙鎮，嗩吶是嫁娶酒席的宴樂，也是喪葬之禮的哀音。無雙鎮上的紅白喜事，不管是老村長的葬禮還是新人的婚禮，每個全鎮人流比較積聚的大日子都離不開焦家班的嗩吶。集體儀式是熟人社會的鄉土中國的交往方式，焦家班的嗩吶已經嵌入了無雙鎮的文化儀式中。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嗩吶就是這種集體文化儀式的鄉土生活方式的承擔者。影片中的90年代中國農村，在市場經濟大潮和現代工業文明的沖擊下，更由于商業力量的吞噬，越來越多的青壯年勞動力進城當了農民工，導致在農村生活的實際人口的銳減，以及人口結構的偏斜，這也使得原本田園牧歌式的鄉土生活方式很難得到延續，嗩吶等中國傳統文化藝術的傳承自然也成了問題。

另外鄉土中國是以宗法制、等級制為倫理本位的。無雙鎮上嗩吶班在喪禮上依據對逝者蓋棺定論的道德判斷，出活分為兩臺、四臺、八臺，最高級別是吹“百鳥朝鳳”，所以嗩吶原來在鄉村社會中不僅是可以被娛樂、被欣賞，是一個藝術品種、一項技術活，更是一種道德判斷、等級結構的權力象征。然而隨著90年代整個社會轉型過程中生產方式、生活方式轉變，帶來人們思想觀念、倫理道德的改變，對于原本鄉土農村的宗法制倫理道德的沖擊也是深刻的，宗法制、等級制為基礎的倫理道德本位逐漸被抹掉，“百鳥朝鳳”一曲隱含的道德上的等級制也逐漸喪失合法性，這本來具有一定的社會進步性，然而，不幸的是，新的平等的、理性的道德制度還沒來得及建立起來，取而代之的是，在商業大潮沖擊下“金錢至上”成為本位思想和衡量一切的標準。

《百鳥朝鳳》給人很多的思考，不僅僅是對一門民間傳統技藝沒落的反思，更有著對時代變化發展的反思。當今伴隨著時代的發展，在工業文明乃至信息化的進程中，如何將許多傳承古老的傳統民間技藝、優秀鄉土文化保持和創新，不僅使之游弋徜徉于歷史的長河中，還能激流涌進、屹立洲頭，乃至進入世界文明的視野，這是我們中華民族在這個劇變時代需要回應解答的嚴峻命題。

五、中國傳統優秀文化的出路何在

《百鳥朝鳳》從表層結構上看講述的是嗩吶的命運發展，但是從內涵上來說，思考了中華民族對優秀傳統文化，包括植根于鄉土農村的民間文化，應該持有的正確態度。面對社會的轉型，嗩吶等越來越被人們所遺忘的民間傳統技藝，乃至其他一些中國傳統優秀文化藝術，在中國與西方的相互碰撞、傳統與現代的沖擊擠壓、守承與現實的矛盾碾壓中，應該怎么存活下來，尋找出路，繼續傳承，獲取發展，這是《百鳥朝鳳》留給我們值得深思的問題。

《百鳥朝鳳》以中原大地上一座普通的小鎮“無雙鎮”為背景，全片彌漫著一股揮之不去的厚重的鄉土氣息，真實地展現了現代社會中傳統文化所陷入的窘境，顯露了傳統文化傳承者所面臨的困局，贊揚了嗩吶的傳承人對于傳統文化的眷戀和可歌可泣的堅守。嗩吶王焦三爺在鄉人已看輕嗩吶時，對弟子天鳴說，“要擔起責任，把嗩吶傳承下去，無雙鎮不能沒有嗩吶”，“只有把嗩吶吹到骨頭縫的人，才能把嗩吶拼了命地傳下去”。后來焦三爺在德高望重的火村竇村長葬禮上吹奏百鳥朝鳳時，噴出滿地鮮血，送醫院查出肺癌晚期之際，躺在病榻上讓弟子天鳴，把家里僅有的一頭牛賣了，囑咐天鳴置辦一套新的嗩吶器具。影片中游天鳴也是在父母好友等勸他丟下嗩吶，進城打工掙錢時，仍然堅持吹奏嗩吶。影片最后，天鳴在焦三爺墳頭孤獨地吹奏著嗩吶，悲愴傷感，表達著對逝者的挽歌，更是體現出對本不該沒落的匠人精神和中國傳統文化的堅守和傳承。至于他及嗩吶的未來命運如何，影片沒有給出答案。但是從游天鳴倔強堅忍的人物性格來看，仍然給予嗩吶的未來一絲希望。但是嗩吶的未來發展，不是某一門傳統技藝的問題，也不是一個人的堅守所能保護的，還需要整個民族和整個社會的重視，這涉及到中國優秀傳統文化的存活與出路。

除了民間藝術傳承人的堅守和國家的文化政策保護外，嗩吶等傳統文化藝術，還應該隨著時代的發展，與時俱進地進行革新，包括觀念認識的揚棄和更新。由于鄉村中國的生活方式逐漸被城市文明所覆蓋，嗩吶原本所賴以生存的社會基礎發生變化，原來賦予嗩吶的社會象征符號逐漸消失，嗩吶所蘊含的鄉村集體儀式中的道德評判權力也消失得無影無蹤了，這時，如果我們需要挽回嗩吶這種傳統文化藝術的生命力，那只能進行外科手術，切除嗩吶與原本所賦予它的道德評判的權力象征之間的關聯，事實上這種關聯已經被社會轉型所沖散，這也具有合理性的一面，我們不用再對此抱有幻想，再去追憶嗩吶曾經因為某種權力象征而帶來的輝煌歷史，因為時代已經解構了吹嗩吶者所擁有的道德評判權力。比如，“百鳥朝鳳”的曲子只能傳承給下一代班主，嗩吶曲藝的學習和傳承還涉及到權力關系的更替，所以焦三爺忍痛割愛，拒絕了嗩吶天賦極好的藍玉學習吹奏“百鳥朝鳳”，現在這種藝術與權力結構的關系分割，反而是有利于嗩吶等中國傳統藝術在藝術上進行更好傳承和傳播。

我們當下應該做的，是把嗩吶等單純地看作是一種中華傳統優秀藝術，把中國傳統優秀文化從權力結構、傳統觀念、社會關系的束縛中釋放出來，重新從藝術品種的角度，對它進行審美高度的藝術提煉升華，以及加工創新。以嗩吶為例，我們需要對嗩吶進行更高的藝術追求，可以在形態和制造工藝上進行大膽創造性的加工、改良，著名管樂演奏家郭雅志發明了嗩吶“活芯”裝置，令傳統嗩吶奏出半音階、十二音體系，豐富了嗩吶的表現力；也可以在作曲技法上進行創作創新；還可以在演奏技法進行創新應用，甚至可以在嗩吶演奏中加入電子琴、演唱等現代藝術的環節，力求嗩吶樂曲在音色和音質上達到演奏的美感體驗，豐富聽眾的視聽感受。現代嗩吶藝術通過工藝改良、作曲創新和表演形式上的突破，可以發展成為符合現代人的藝術審美需求的現代樂器藝術。

中國優秀傳統文化的保護、繼承和創新，是一條任重而道遠的長路。《百鳥朝鳳》中，古城墻在拆遷多年之后，各種古建筑工程隊如雨后春筍，大量新的古城墻重新建起，這是不是預示著嗩吶等傳統民間技藝在被世人遺棄以后，將會遭到狂熱追捧。百鳥所朝的鳳凰，是一個傳統文化符號，寓意著鳳凰涅槃、死而復生。果不其然，目前的國學熱，以及非遺的發展路徑，都是給傳統中國優秀文化的保護帶來了曙光和希望。然而如何讓傳統優秀文化活起來，發揚光大，既保留藝術之美、文化之韻，又與時代并行不悖，甚至進入世界多樣文化的生態發展圈中，也是值得我們期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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