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貴
(聊城大學 哲學系,山東 聊城 252059)
朱熹(1130-1200),字元晦,號晦庵,是南宋理學大師。他幼受庭訓,后又師從胡憲、劉子翚、劉勉之、李侗研習程門理學。在求學期間,他就開始著手撰寫《論語》注本,終其一生完成了《論語要義》、《論語訓蒙口義》、《論孟精義》、《論孟集義》、《論語或問》、《論語集注》六部著作。其中《論語集注》是朱熹“覃思最久,訓釋最精,明道傳世,無復遺蘊”[1]的曠世之作,最能代表朱熹的學術思想。通過對《論語》的詮釋,朱熹提出了其本體論、心性論和工夫論思想,建構了宏大精致的理學體系。
在傳統儒家那里,“天”是至高無上的、唯一的和無所不包的。朱子在解讀《論語》的過程中,通過以“理”解“天”的方式確立了“理”的地位。“通過這種方式,一方面使傳統的‘天’范疇被納入了理學軌道,而另一方面,也是更為重要的,通過這種解說,‘理’也成為與‘天’處于同一層次、可以彼此置換的范疇,具有了與‘天’同等的地位,‘天理’范疇亦由此確立。”[2]如在解釋《八佾篇》“王孫賈問曰”章“獲罪于天,無所禱也”句時,“天”就被直接解釋為“理”,朱注云:“天,即理也;其尊無對,非奧灶之可比也。逆理,則獲罪于天矣。”[3]朱熹通過重新解讀,確立了“理”的尊貴無比、不容違逆的地位。他還把“天道”、“天理”相通為一,說“天道者,天理自然之本體,其實一理也”[3],認為天道是天理自然之本體,其實也即是理。天道、天理二者內涵相當,同為哲學的本體范疇。其中天道是《論語》原有的,而天理則是朱子哲學的最基本范疇,他將天理與天道相溝通,并將二者視為“一理”,賦予了其理學本體論的時代精神。
在《朱子語類》卷第二十五《論語七》中,朱熹對此予以了進一步的闡釋:
周問:“‘獲罪于天’,《集注》曰:‘天即理也’。此指獲罪于蒼蒼之天耶,抑得罪于此理也?”曰:“天之所以為天者,理而已。天非有此道理,不能為天,故蒼蒼者即此道理之天,故曰:‘其體即謂之天,其主宰即謂之帝。’如‘父子有親,君臣有義’,雖是理如此,亦須是上面有個道理教如此始得。”[4]
這樣一來,理演變成了有形跡可見的自然天存在的本質屬性,成了萬事萬物之所以如此存在的根據。“天理”也因此成為朱子思想體系的最高本體范疇。
朱熹進而把“天理”降到人間,將形而上的“天理”與形而下的“禮”結合起來。在他看來,天理不僅是形而上的最高范疇,而且也是人的倫理,是社會的秩序,是封建的倫理道德,“禮者,天理之節文也”[3],“這個禮,是那天理節文,教人有準則處”[4]。因此,在現實生活中,只有人人克己復禮,才能除去人欲,達至天理,成為符合統治者要求的仁人。《顏淵》“顏淵問仁”章,朱熹注曰:“仁者,本心之全德。克,勝也。己,謂身之私欲也。復,反也。禮者,天理之節文也。為仁者,所以全其心之德也。蓋心之全德,莫非天理,而亦不能不壞于人欲。故為仁者必有以勝私欲而復于禮,則事皆天理,而本心之德復全于我矣。歸,猶與也。又言一日克己復禮,則天下之人皆與其仁,極言其效之甚速而至大也。又言為仁由己而非他人所能預,又見其機之在我而無難也。日日克之,不以為難,則私欲凈盡,天理流行,而仁不可勝用矣。”[3]日日克己,事事戒懼,私欲凈盡,天理自然流行了。這就將儒家修養論與本體論掛上了鉤,為封建倫理道德找到了形而上的依據。
朱熹在詮釋《論語》時還試圖通過闡述理一分殊思想來充實、完善其本體論體系。理一分殊最早是由程頤提出來的一個哲學范疇,后為朱子接受并加以發揮,遂成為理學的重要范疇。其含義是總合天地萬物的理,只是一個理,分開來,每個事物都各自有一個理。然千差萬殊的事物都是那個理一的體現。
朱子在《論語》詮釋中闡發了其理一分殊的思想。如《里仁篇》“吾道一以貫之”下,朱子注解說:“圣人之心,渾然一理,而泛應曲當,用各不同……夫子之一理渾然而泛應曲當,譬則天地之至誠無息,而萬物各得其所也……至誠無息者,道之體也,萬殊之所以一本也;萬物各得其所者,道之用也,一本之所以萬殊也。”[3]在這段文字中,朱子從體用關系的角度闡明了一本與萬殊的關系,既天理與萬物的關系。在《朱子語類》卷第二十七《論語九》中,朱子又對該章意旨作了進一步的發揮。
或問“理一分殊”。曰:“圣人未嘗言理一,多只言分殊。蓋能于分殊中事事物物,頭頭項項,理會得其當然。然后方知理本一貫。不知萬殊各有一理,而徒言理一,不知理一在何處。圣人千言萬語教人,學者終身從事,只是理會這個。要得事事物物,頭頭件件,各知其所當然,而得其所當然,只此便是理一矣。如顏子穎悟,‘聞一知十’,固不甚費力。曾子之魯,逐件逐事一一根究著落到底。孔子見他用功如此,故告以‘吾道一以貫之’。若曾子元不曾理會得萬殊之理,則所謂一貫者,貫個什么!蓋曾子知萬事各有一理,而未知萬理本乎一理,故圣人指以語之。曾子是以言下有得,發出‘忠恕’二字,太煞分明。且如‘禮儀三百,威儀三千’,是許多事,要理會做甚么?如《曾子問》一篇問禮之曲折如此,便是理會得川流處,方見得敦化處耳。孔子于《鄉黨》,從容乎此者也;學者戒慎恐懼而慎獨,所以存省乎此者也。格物者,窮究乎此者也;致知者,真知乎此者也。能如此著實用功,即如此著實到那田地,而理一之理,自森然其中,一一皆實,不虛頭說矣。”[4]
所謂一貫者,會萬殊于一貫。如曾子是于圣人一言一行上一一踐履,都子細理會過了,不是默然而得之。觀《曾子問》中問喪禮之變,曲折無不詳盡,便可見曾子當時功夫是一一理會過來。圣人知曾子許多道理都理會得,便以一貫語之,教它知許多道理卻只是一個道理。曾子到此,亦是它踐履處都理會過了,一旦豁然知此是一個道理,遂應曰:“唯!”及至門人問之,便云:“忠恕而已矣。”忠是大本,恕是達道。忠者,一理也;恕便是條貫,萬殊皆自此出來。雖萬殊,卻只一理,所謂貫也。[4]
在這兩段文字中,朱子從哲學和倫理的角度對理一分殊的思想予以了闡述,說明了作為世界本源的天理與其派生的宇宙萬物的關系。
在對《論語》的闡釋發揮中,朱子還力圖說明天理流行,無時不在,無處不在,以證明其普遍性。如《先進篇》有“吾與點也”,程子解曰:“孔子與點,蓋與圣人之志同。”[3]在《朱子語類》卷第四十《論語二十二》中,朱熹對程子的解釋予以了引申和發揮。他說:
“孔子與點,與圣人之志同”者,蓋都是自然底道理。安老、懷少、信朋友,自是天理流行。天理流行,觸處皆是。暑往寒來,川流山峙,“父子有親,君臣有義”之類,無非這理。如“學而時習之”,亦是窮此理;“孝弟仁之本”,亦是實此理。所以貴乎格物者,是物物上皆有此理。此圣人事,點見得到。蓋事事物物,莫非天理,初豈是安排得來!安排時,便湊合不著。這處更有甚私意來?自是著不得私意。圣人見得,只當閑事,曾點把作一件大事來說。他見得這天理隨處發見,處處皆是天理,所以如此樂。[4]
另據《朱子語類》卷第四十一《論語二十三》記載,朱子在回答弟子所問“為國以禮”之“禮”與“克己復禮”之“禮”的異同時說:
禮是那天地自然之理。理會得時,繁文末節皆在其中。“禮儀三百,威儀三千”,卻只是這個道理。千條萬緒,貫通來只是一個道理。夫子所以說“我道一以貫之”,曾子曰“忠恕而已矣”,是也。蓋為道理出來處,只是一源。散見事物,都是一個物事做出底。一草一木,與他夏葛冬裘,渴飲饑食,君臣父子,禮樂器數,都是天理流行,活潑潑地。那一件不是天理中出來!見得透徹后,都是天理。理會不得,則一事各自是一事,一物各自是一物,草木各自是草木,不干自己事。[4]
在這兩段解說中,天理存在的普遍性被形象地描繪了出來。
通過對《論語》經意的創造性解讀,朱熹在繼承、改造和發展先賢心性之學的基礎上,提出了一系列獨到的見解,建立起了自己的心性論思想體系。
在詮釋《論語》的過程中,朱熹對性的本源問題予以了探討。《公冶長篇》“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章下,朱子注曰:“性者,人所受之天理;天道者,天理自然之本體,其實一理也。”[3]在《朱子語類》卷二十八《論語十》中,他同意弟子對這段文字做的闡發:“蓋性者是人所受于天,有許多道理,為心之體者也。天道者,謂自然之本體所以流行而付與萬物,人物得之以為性者也。”[4]從而肯定了人物之性皆得自天理。在此基礎上,朱熹進而將“性”提高到本體論的高度,提出了“性即理”的命題。《學而篇》“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句下,朱熹注曰:“仁者,愛之理,心之德也。”[3]在《朱子語類》卷第二十《論語二》中,他對自己的注釋做了進一步的說明。有弟子問“愛之理,心之德”,朱熹答曰:“理便是性。緣里面有這愛之理,所以發出來無不愛。程子曰:‘心如谷種,其生之性,乃仁也。’生之性,便是‘愛之理’也。”[4]通過上述論述,朱熹闡明了性與理的關系,解決了人性的本源問題,豐富和發展了儒家傳統的人性論。
既然人皆稟理成性,那么人性理應是善的,但現實中為什么有的人性表現為惡呢?朱熹在繼承二程、張載等氣稟之說的基礎上,對這一問題從理論上作出了說明。
在對《陽貨篇》“性相近也,習相遠也”的解釋中,朱子說:“此所謂性,兼氣質而言者也。氣質之性,固有美惡之不同矣。然以其初而言,則皆不甚相遠也。但習于善則善,習于惡則惡,于是始相遠耳。”[3]朱子認為,“性相近”是就氣質之性而言的,通言善惡智愚之相近。至于本然之性是“天之所命,何嘗有異?正緣氣質不同,便有不相似處,故孔子謂之‘相近’”[4]。這里,朱子以“本然”與“氣質”來分判現實中具體人物之性的殊異。
在《論語》詮釋中,朱熹多次談及由于氣稟不同而導致的諸方面的差異。
如《衛靈公篇》“有教無類”章下,朱熹注曰:“人性皆善,而其類有善惡之殊者,氣習之染也。故君子有教,則人皆可以復于善,而不當復論其類之惡矣。”[3]
《雍也篇》有“亡之,命矣夫”句,據《朱子語類》卷第四《性理一》記載,或問:“‘亡之,命矣夫!’此‘命’是天理本然之命否?”曰:“此只是氣稟之命。富貴、死生、禍福、貴賤,皆稟之氣而不可移易者。”祖道曰:“‘不知命無以為君子,’與‘五十知天命’,兩‘命’字如何?”曰:“‘不知命’亦是氣稟之命,‘知天命’卻是圣人知其性中四端之所自來。如人看水一般:常人但見為水流,圣人便知得水之發源處。”[4]
又,《述而篇》“子溫而厲,威而不猛,恭而安”章下,朱熹注曰:“人之德性本無不備,而氣質所賦,鮮有不偏,惟圣人全體渾然,陰陽合德,故其中和之氣見于容貌之間者如此。”[3]在《朱子語類》卷第四《性理一》中,朱熹作了進一步闡明:
履之說:“子溫而厲,威而不猛,恭而安。”因問:“得清明之氣為圣賢,昏濁之氣為愚不肖;氣之厚者為富貴,薄者為貧賤,此固然也。然圣人得天地清明中和之氣,宜無所虧欠,而夫子反貧賤,何也?豈時運使然邪?抑其所稟亦有不足邪?”曰:“便是稟得來有不足。他那清明,也只管得做圣賢,卻管不得那富貴。稟得那高底則貴,稟得厚底則富,稟得長底則壽,貧賤夭者反是。夫子雖得清明者以為圣人,然稟得那低底、薄底,所以貧賤。顏子又不如孔子,又稟得那短底,所以又夭。”[4]
通過以上論述,朱熹指出,人之本性原無差別,但由于受所稟之氣影響,遂產生了圣凡、貧富、貴賤、死生、禍福之別。這些論述,不僅肯定了天命之性的作用,而且“強調了氣質的作用,對人的品性差別及惡之所從來的問題作出了回答”[2]。
在《論語》詮釋中,朱熹還探析了性、情之間的關系。《學而篇》“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句下,朱熹注曰:“仁者,愛之理,心之德也。”[3]在《朱子語類》卷第二十《論語二》中,朱子對這一解釋作了進一步的發揮。他說:“‘仁者愛之理’,只是愛之道理,猶言生之性,愛則是理之見于用者也。蓋仁,性也,性只是理而已。愛是情,情則發于用。性者指其未發,故曰‘仁者愛之理’。情即已發,故曰‘愛者仁之用’。”[4]在這里,朱熹以未發和已發對性情關系予以了說明,指出,未發為性,已發為情。與此相聯系,朱子又提出了性體情用的主張。仁父問“仁者愛之理”,朱子答曰:“這一句,只將心性情看,便分明。一身之中,渾然自有個主宰者,心也。有仁義禮智,則是性;發為惻隱、羞惡、辭遜、是非,則是情。惻隱,愛也,仁之端也。仁是體,愛是用。”[4]朱熹視仁義禮智為性,視惻隱、羞惡、辭遜、是非四端為情,認為性是情的內在依據,情為性的外在表現,二者之間是一種體用關系。
朱熹還在對《論語》思想資料的闡發過程中,通過“心兼性情”這一命題對心、性、情之間的關系進行了論述。在朱熹之前,雖然張載已經提出了“心統性情”說,但未及深論,朱子則對此予以了闡發。據《朱子語類》卷第二十《論語二》記載:
問:“伊川曰:‘仁是性也。’仁便是性否?”曰:“‘仁,性也。’‘仁,人心也。’皆如所謂‘乾卦’相似。卦自有乾坤之類,性與心便有仁義禮智,卻不是把性與心便作仁看。性,其理;情,其用。心者,兼性情而言;兼性情而言者,包括乎性情也。孝弟者,性之用也。惻隱、羞惡、辭讓、是非,皆情也。”[4]
可見,朱熹所說的“心兼性情”就是心兼有性情兩個方面,也就是把性情都納入心的兼容之中。這一命題體現了人的理智之心對人的本性及情感的把控,凸顯了人的主觀能動性,為個體加強道德修養提供了理論依據。
在朱子看來,孔子終生致力于“內圣外王”的修己安人的實踐活動,其所思所想、所作所為被弟子記錄下來,形成了《論語》。通過創造性解讀,《論語》中的這些東西可以轉化為人倫日用的實踐工夫。他說:
孔子之言,多且是泛說做工夫,如“居處恭,執事敬”,“言忠信,行篤敬”之類,未說此是要理會甚么物。待學者自做得工夫透徹,卻就其中見得體段是如此。[4]
孔子教人“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等語,則就實行處做功夫。如此,則存心、養性自在。[4]
《論語》之書,無非操存、涵養之要;《七篇》之書,莫非體驗、擴充之端。蓋孔子大概使人優游饜飫,涵泳諷味;孟子大概是要人探索力討,反己自求。故伊川曰:“孔子句句是自然,孟子句句是事實。”亦此意也。如《論語》所言“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非禮勿視聽言動”之類,皆是存養底意思。孟子言性善,存心,養性,孺子入井之心,四端之發,若火始然,泉始達之類,皆是要體認得這心性下落,擴而充之。于此等類語玩味,便自可見。[4]
這都體現了朱子詮釋《論語》的工夫論特色。
在對《論語》詮釋的過程中,朱子對“主敬”之修養工夫和境界予以了高度重視。他曾說:“‘敬’字工夫,乃圣門第一義,徹頭徹尾,不可頃刻間斷。”[4]“‘敬’之一字,真圣門之綱領,存養之要法。”[4]它代表著修身工夫論的道統依據和圣學淵源。“因嘆‘敬’字工夫之妙,圣學之所以成始成終者,皆由此,故曰:‘修己以敬。’下面‘安人’、‘安百姓’,皆由于此。只緣子路問不置,故圣人復以此答之。要之,只是個‘修己以敬’,則其事皆了。”[4]這就是說,孔子的“修己以敬”的工夫論,已經鮮明的表達了“敬”的工夫的圣學淵源。[2]
朱熹在為“敬”的工夫尋找歷史淵源的同時,也在承襲二程學說的基礎上對其予以了創造性的解釋,賦予了“敬”以新的內涵。
首先,朱熹在承繼程頤關于“主一謂之敬”命題的基礎上,提出了“主一無適之謂敬”的命題和敬為根本工夫的主張。程頤曾言:“所謂敬者,主一之謂敬。所謂一者,無適之謂一。”[6]朱熹合而言之,謂“敬”為“主一無適”。他在解釋《學而篇》“道千乘之國,敬事而信,節用而愛人,使民以時”章中的“敬”字時寫道:“敬者,主一無適之謂。敬事而信者,敬其事而信于民也。”[3]就《論語》原文而言,孔子要求統治者在辦理國家大事時要嚴謹認真,而朱子的注釋,則著重強調“一心一意”。據《朱子語類》卷第二十一記載,有弟子問:“‘敬事而信’,疑此敬是小心畏謹之謂,非‘主一無適’之謂。”朱子回答曰:“遇事臨深履薄而為之,不敢輕,不敢慢,乃是‘主一無適’。”[4]
在解釋中,朱子還將“敬”、“信”、“節用而愛人,使民以時”作了主次區分,提出了以“敬”為本的思想。
“敬事而信”,是“節用愛人,使民以時”之本。敬又是信之本。[4]
問:“‘道千乘之國’,楊氏云:‘未及為政也。’”曰:“然此亦是政事。如‘敬事而信’,便是敬那政事也。節用,有節用之政事;愛人,有愛人之政事;使民,有使民之政事。這一段,是那做底。子細思了,若無敬,看甚事做得成!不敬,則不信;不信,則不能‘節用愛人’;不‘節用愛人’,則不能‘使民以時’矣。所以都在那敬事上。若不敬,則雖欲信不可得。如出一令,發一號,自家把不當事忘了,便是不信。然敬又須信,若徒能敬,而號令施于民者無信,則為徒敬矣。不信固不能節用,然徒信而不能節用,亦不濟事。不節用固不能愛人,然徒能節用而不愛人,則此財為誰守邪!不愛人固不能‘使民以時’,然徒能愛人,而不能‘使民以時’,雖有愛人之心,而人不被其惠矣。要之,根本工夫都在‘敬’字。若能敬,則下面許多事方照管得到。自古圣賢,自堯舜以來便說這個‘敬’字。孔子曰:‘修己以敬。’此是最要緊處!”[4]
在朱子看來,敬為諸事之本,是根本工夫,是自堯舜以來圣圣相傳的“收拾自家精神的”[4]工夫。
其次,朱熹將“敬”解釋為“畏”。他說:“敬只是一個‘畏’字。”[4]“敬不是萬事休置之謂,只是隨事專一,謹畏,不放逸耳。”[4]“敬非是塊然兀坐,耳無所聞,目無所見,心無所思,而后謂之敬。只是有所畏謹,不敢放縱,如此則身心收斂,如有所畏。”[4]這里,朱子將“敬”與“畏”聯系起來,認為敬就是畏,敬的工夫中含有一種虔誠的精神狀態,如此一來敬就被提高到了一種超然的境界。
在朱子看來,人們只有時刻保持“敬畏”的心態,才能遏制人欲,才能存天理。他曾說:“敬則天理常明,自然人欲懲窒消治。”[4]因此“敬畏”的心態是遏人欲、存天理,臻至“天人合一”的必不可少的心態。在《季氏篇》“君子有三畏”章中,他對“畏天命”做了這樣的注釋:“畏者,嚴憚之意也。天命者,天所賦之正理也。知其可畏,則其戒謹恐懼,自有不能已者。而付畀之重,可以不失矣。大人圣言,皆天命所當畏。知畏天命,則不得不畏之矣。”[3]認為此處所謂的天命即是天賦予人的正理,也可以稱為仁義禮智之性及基于此之三綱五常之理的總稱天理。所以朱熹又說:“‘畏天命’三字好。是理會得道理,便謹去做,不敢違,便是畏之也。如非禮勿視聽言動,與夫戒慎恐懼,皆所以畏天命也。”[4]“畏天命”就是謹遵天理,不越其外,時時刻刻戒謹恐懼且畏慎于心。“畏天命”體現了朱熹所說居敬功夫的核心宗旨,也體現了其“敬畏”思想的最大特點。[6]
最后,朱熹主張“敬義夾持”,強調把內心工夫和對外實踐結合起來。在朱熹看來,“若只守著主一之敬,遇事不濟之以義,辨其是非,則不活。若熟后,敬便有義,義便有敬。靜則察其敬與不敬,動則察其義與不義。如‘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不敬時如何?‘坐如尸,立如齋’,不敬時如何?須敬義夾持,循環無端,則內外透徹”[4]。以敬作為主體的涵養工夫,以義作為處事的準則,把內在的敬施之于外表現出來,使其成為活敬。這樣就會收斂身心,內無妄思,外無妄動,進而心得所存,不至流于邪惡。
朱子在《論語》詮釋中,對這一思想予以了充分的解讀。如《八佾篇》“居上不寬”章有“為禮不敬”句,朱熹注曰:“為禮以敬為本。”[3]在他看來,敬是為禮之本,“為禮緊要在敬”[4],若不敬,“則縱其他有是處,皆不在論量之限”;若不敬,“其本既亡,則雖有……威儀進退之節……皆無足觀者”[4]。敬為禮之本,通過敬可以觀個人為禮的程度,如果在為禮時不敬,其它無足觀矣。
在解釋《顏淵篇》“仲弓問仁”章時,朱熹對此予以了進一步的闡發:“敬以持己,恕以及物,則私意無所容而心德全矣。內外無怨,亦以其效言之,使以自考也。程子曰:‘孔子言仁,只說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看其氣象,便須心廣體胖,動容周旋中禮。惟謹獨,便是守之之法。’或問:‘出門使民之時,如此可也;未出門使民之時,如之何?’曰:‘此儼若思時也,有諸中而后見于外。觀其出門使民之時,其敬如此,則前乎此者敬可知矣。非因出門使民,然后有此敬也。’愚按:克己復禮,乾道也;主敬行恕,坤道也。顏、冉之學,其高下淺深,于此可見。然學者誠能從事于敬恕之間而有得焉,亦將無己之可克矣。”[3]茍其心能敬,則視、聽、言、動自無不合于禮,而我心之仁亦自然呈露。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是敬。人能踐行一本于禮,對人自無不敬。心行相發,內外交融,亦一以貫之。
在《論語或問》中,朱子又對本章中的部分解釋進行了說明:
或問“推己及物之謂恕”。曰:“‘推己及物’,便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然工夫卻在前面。‘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須是先主于敬,然后能行其恕。”或問:“未出門、使民之前,更有工夫否?”曰:“未出門、使民之時,只是如此。惟是到出門、使民時易得走失,故愈著用力也。”[4]
伯羽問:“持敬、克己,工夫相資相成否乎?”曰:“做處則一。但孔子告顏子仲弓,隨他氣質地位而告之耳。若不敬,則此心散漫,何以能克己。若不克己,非禮而視聽言動,安能為敬。”仲思問:“‘敬則無己可克’,如何?”曰:“鄭子上以書問此。”因示鄭書,曰:“說得也好。”鄭書云:“孔子惟顏子、仲弓,實告之以為仁之事,余皆因其人而進之。顏子地位高,擔當得克己矣,故以此告之。仲弓未至此,姑告以操存之方,涵養之要。克己之功難為,而至仁也易;敬恕之功易操,而至仁也難。其成功則一。故程子云‘敬則無己可克’,是也。但學者為仁,如謝氏云‘須于性偏處勝之’,亦不可緩。特不能如顏子深于天理人欲之際,便可至仁耳。非只敬恕他不克己也。”又曰:“鄭言學者克己處,亦好。大底告顏子底便體、用全似仲弓底。若后人看不透,便只到歸里去,做仲弓底了,依舊用做顏子底。克己,乾道也;敬恕,坤道也。‘忠信進德’,‘修辭立誠’,表里通徹,無一毫之不實,何更用直內。坤卦且恁地守。顏子如將百萬之兵,操縱在我,拱揖指揮如意。仲弓且守本分。敬之至,固無己可克;克己之至,亦不消言敬。‘敬則無己可克’者,是無所不敬,故不用克己。此是大敬,如‘圣敬日躋’,‘于緝熙敬止’之‘敬’也。”[4]
這就進一步闡明了持敬與克己的關系,指出“無己可克”乃是“大敬”。只有做到表里如一,敬義夾持,才能遏制人欲,才能為學,才能進而達到仁的境界。
綜上所述,朱熹借助《論語》詮釋發揮儒家學說,論述了理、性、命、心等哲學范疇,并加以闡釋發揮,建構了頗具時代特色的包括本體論、心性論和工夫論在內的較為系統、完整的理學思想體系。這些努力,不僅“建構了一種理學型的《論語》學,使《論語》學發展到一個新的高峰”[7],而且也促進了中國哲學的發展,影響了社會生活的諸多方面,誠如朱漢民、肖永明兩位先生所言,“理學理論體系的發展至此完全成熟,儒學在理論思維水平上也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度。此后,隨著理學權威的逐漸樹立及其制度化,理學思想向后期中國封建社會的各個領域滲透,對人們的思想觀念、價值取向乃至社會生活習俗各方面都產生了深刻影響,其余波至今未已”[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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