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 寶
(南京大學 哲學系,江蘇 南京 210093)
伴隨著西方馬克思主義社會批判理論的空間轉向,馬克思主義的政治經濟學批判也存在著空間化轉向的趨勢。當然這并不是說最初由馬克思建立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存在著“空間的缺場”,因為城市與空間本身就是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生產、擴張過程進行分析的內在構成部分,只不過在馬克思思那里更重要的任務是解決社會歷史過程之謎,即資本主義形成的秘密,“一定的、具體的、歷史的”批判視野是其主要關注點。況且馬克思那個時代還處于競爭資本主義的起步階段,“空間”問題還處于一種隱性的邏輯之中[1]。“盡管作為歷史認識論的歷史唯物主義對社會歷史矛盾的分析具有時間優先性偏好,但政治經濟學批判恰恰是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空間分析,即資本一般運動的形式分析”。[2]
然而,從西方馬克思主義者盧卡奇以降,文化與意識形態批判逐漸成為了西方左翼對資本主義進行批判的主流范式,雖然中間經過法蘭克福學派早期對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研究的短暫復興,但是最終還是被文化批判與工具理性批判淹沒在理論發展的潮流之中。隨著西方社會城市化加速,資本主義在世界不斷擴張,城市空間越來越成為資本主義矛盾爆發的主要區域。為了在當代城市化的資本主義社會中尋找新的社會主義革命的可能性,列斐伏爾、哈維、卡斯特等人扭轉了文化批判范式的敘事策略,最早起來對資本積累的空間邏輯進行深入探索,逐漸形成了一股蔚為大觀的都市馬克思主義理論潮流,逐漸將馬克思主義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城市化、空間化、具體化了。
那么這種空間政治經濟學批判在理論與實踐上是如何出場的?其理論建構的內在邏輯是什么?這種新的理論動向是對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的替代還是發展?在回應現實的全球都市化的資本主義社會問題的時候,激進的替代方案如何可能?本文試圖以列斐伏爾為中心考察以上若干問題。
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向我們揭示了,歷史發展的張力就存在于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的矛盾運動之中,這也是馬克思對斯密、李嘉圖及其其他英國古典政治經濟學的傳統形式進行徹底的批判而得出的最重要的結論之一。當然,馬克思充分地吸收了德國古典哲學和法國空想社會主義的思想傳統,并將之進行徹底的改造,最終實現了科學性與革命性的統一:即社會主義不是現實應該與之相適應的理想,而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內在矛盾的必然結果,這種矛盾發展的助推器就是作為革命主體的無產階級,資本主義的發展在生產豐富的物質財富的同時,也生產了自己的掘墓人。
馬克思在《資本論》及其手稿之中建立了狹義的歷史唯物主義,即針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內在矛盾的運行機制而提出的,對一定的資本主義社會生活的總體理解。馬克思以商品分析為開端,進而對勞動二重性、勞動力、貨幣、資本、剩余價值、利潤、地租等范疇進行歷史具體的分析,得出了兩個最重要的規律:第一,資本主義起源于暴力性的原始積累,通過將工人的勞動力變成商品、剝削工人生產的剩余價值而得以發展,并且通過世界范圍內的殖民擴張而成為主導性的社會形式。第二,通過對整個資本主義勞動生產過程、流通交換過程和生產總過程的從抽象到具體的分析批判,馬克思在總體上建立了科學的狹義歷史唯物主義觀,這在其1859年的序言中表述的最為清晰:
“人們在自己生活的社會生產中發生一定的、必然的、不以他們的意志為轉移的關系,即同他們的物質生產力的一定發展階段相適合的生產關系。這些生產關系的總和構成社會的經濟結構,即有法律的和政治的上層建筑豎立其上并有一定的社會意識形式與之相適應的現實基礎。物質生活的生產方式制約著整個社會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過程。不是人們的意識決定人們的存在,相反,是人們的社會存在決定人們的意識。社會的物質生產力發展到一定階段,便同它們一直在其中活動的現存生產關系或財產關系(這只是生產關系的法律用語)發生矛盾。于是這些關系便由生產力的發展形式變成生產力的桎梏。那時社會革命的時代就到來了。”[3]
這樣,馬克思就闡明了社會歷史變化的基本動力是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矛盾運動,同時也說明了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之間的辯證關系,二者作為總體的社會生活而相互支撐,這說明社會歷史的發展不是單純的由經濟決定的,社會歷史的發展必須考慮一定的、具體的、歷史的各種特殊條件,包括隱喻、象征符號、宗教、人類意識、政治與意識形態的多元的相互作用。
不過理論的發展與歷史的進步有時候并不是完全一致的,馬克思豐富內涵的唯物史觀在第二國家的理論家那里變成了一種機械的經濟決定論。物質生產實踐、剝削性的總體社會關系以及階級斗爭這些復雜的、充滿了差異的要素被還原為一種單一的經濟主義的勞資矛盾關系。更加嚴重的是,不同國家和地域、不同的歷史條件、文化差異、民族特性都沒有在理論上和實踐上得到重視。列寧領導的十月革命的勝利與蘇維埃政權的建立,可以說是對第二國際機械決定論的最好反駁。①正如阿爾都塞在《保衛馬克思》中認為的那樣:資本主義存在著不平衡的發展規律,而馬克思主義的政治經濟學批判方法不是機械的決定論,而是一種多元過度決定的辯證法。十月革命的勝利正是矛盾多元決定的結果。參看阿爾都塞:《保衛馬克思》,顧良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年版,第83-85頁。但是過分強調由十月革命表現的工人階級意志的決定性作用而不合時宜地發動城市暴動,并不適合西歐國家的革命道路。西方馬克思主義就是在此時應運而生的。
然而,在第二國際和西方馬克思主義之間有一個重要的環節,我們不能忽視,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的重要的、然而有限的空間化,其實是從列寧、托洛茨基、羅莎·盧森堡開始的,他們提出的帝國主義論、不平衡發展論和資本積累論這些概念,一方面說明一戰前后,資本主義主要矛盾和革命形勢的東移,另一方面也說明資本主義擴張過程中,空間的作用越來越凸顯。例如,盧森堡通過對馬克思主義的政治經濟學的批判性應用,認為資本主義通過對非資本主義空間的殖民擴張來緩解資本主義的生產過剩危機,以實現剩余價值達到維持資本積累的目的。[4]
盧卡奇、葛蘭西、法蘭克福學派,包括青年列斐伏爾,開辟了一種新的批判理論傳統,它被稱為西方馬克思主義。在其中產生很多新的重要理論,這些理論其實是剝削、斗爭以及階級意識動員的位置擴展和轉移。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必須超越對工廠等工作地點、生產地點的過分關注,而必須轉向對再生產的社會關系的探索,它不僅包括工廠區域、而且也包括社會市場、家庭和城市等空間位置的強調,也包括對維持資本主義幸存的體制結構、思想文化、意識形態等諸種要素的分析和批判。資本主義的“特殊地理”和制度基礎成為了社會與空間斗爭的新的地平,由此,西方馬克思主義開始關注地方性、城市與鄉村的關系、大眾文化、生產關系和身份的地域差異,開始從地方與民族國家的角度來思考當代資本主義與無產階級的解放等問題,以上種種在后來被列斐伏爾等人稱之為“日常生活批判”。
這里值得特別強調的是法蘭克福學派的早期政治經濟學研究和文化產業研究。以格羅斯曼和波洛克為代表的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家對資本主義發展新階段的理論定位為整個法蘭克福學派的研究發展奠定了非常重要的政治經濟學基礎。[5]他們認為資本主義進入了國家壟斷資本主義階段,國家的職能除了政治鎮壓性的職能以外,開始全面地介入到對生產關系、經濟增長、社會發展規劃之中,社會成為了一個全面被管控的社會,經濟、政治、文化等的發展都受到國家資本主義的干預,由此產生了馬爾庫塞對發達工業社會的“單向度的人”的研究,初步對美國為首的發達資本主義的日常生活進行了批判,這一點是非常重要的①參看赫伯特·馬爾庫塞:《單向度的人》,劉繼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8年,第11頁。關于列斐伏爾與馬爾庫塞之間的相似性的揭示,可以參看馬克·波斯特:《戰后法國的存在主義馬克思主義:從薩特到阿爾都塞》,張金鵬、陳碩譯,2015年,第226頁腳注。。這正是同一時期列斐伏爾的《日常生活批判》關注的核心問題,這也預示著列斐伏爾在1968年前后對城市、空間等問題的研究將成為一個主要話題。
空間在馬克思主義研究中的地位直到1960年代才得到明顯的重視[6]:第一是因為雷蒙德·威廉斯和斯圖亞特·霍爾為代表的批判性文化研究和文化唯物主義;第二是因為空間導向的法國馬克思主義傳統的建立。以上兩個方面的發展與阿爾都塞結構主義的馬克思主義對經驗主義、歷史主義和經濟還原論的強烈批判是密不可分的,后者為從社會結構、社會關系、空間性而不是歷史過程的角度研究資本主義社會打開了方法論的缺口。[7]而文化唯物主義為了避免結構主義的錯誤,他們著重研究了社會生活方式、性別、城市犯罪、青年亞文化等等針對城市生活而言的主題②英國的文化唯物主義的研究其實是對阿爾都塞的結構主義的狹隘性的一種反應,因為后者僅僅將“歷史的主體”還原為結構的“承擔者”。,那么它就為馬克思主義的空間轉向注入了一種理論動力。空間政治經濟學的形成可以說是更多的受到了結構主義的影響,尤其是受到了致力于理解20世紀60年代頻繁爆發的都市危機的法國馬克思主義社會學家的影響,例如曼紐爾·卡斯特。當然,我們可以看到哈維、戈特迪納以及其他馬克思主義地理學家、社會學家的強烈影響,它們都試圖在理論與實踐意義上去理解和批判當代資本主義③這方面的重要理論代表有很多,例如、曼紐爾·卡斯特的“集體消費”、多琳·梅西的“勞動的空間分工”、洛根與莫羅奇的“地方的政治經濟學”、尼爾·史密斯的“不平衡發展論”、還有美國馬克思主義歷史學家德里克,其“彈性生產時代的全球資本主義研究”為分析后現代的全球化與政治經濟過程提供了一個重要的案例。。
但是,在某種程度上而言,列斐伏爾是空間政治經濟學批判的最重要、最直接的影響人物,他對于現代世界的日常生活的研究,以及對消費被控的官僚制社會的研究,對都市革命的強調都將馬克思主義的視角和注意力導向了“都市問題”和富有爭議性的都市空間的社會生產之中,第一次將人們對資本主義的批判引向對都市、空間以及不同尺度區域的研究。以列斐伏爾為代表的馬克思主義者在20世紀60年代開啟了馬克思主義甚至整個西方人文社會科學的空間轉向,為我們開啟了政治經濟學批判的都市化和空間化向度,這種新的發展方向有著獨特的理論邏輯和旨趣。
愛德華·蘇賈曾經在《后現代的地理學》中作了一個非常關鍵的指認:“列斐伏爾的空間分析不僅是一個納入歷史唯物主義之中的作為對資本主義批判的核心要素,而且它也打開了政治經濟學批判的新路徑”。[8]后來馬克·戈特迪納則明確指出,列斐伏爾意圖通過將空間分析與馬克思主義的政治經濟學批判聯系與結合起來,這他為馬克思主義的當代發展做出的最為重要的學術貢獻。[9]列斐伏爾繼承了馬克思主義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理論,在馬克思的《資本論》的基礎上考察了當代都市化資本主義的空間實踐,從資本循環、城市化、空間生產與國家生產方式之間的復雜關聯著手,結合哲學、社會學、地理學、城市規劃、建筑學、文藝學等諸多學科的批判性視角,對當代全球化的資本主義空間擴張和空間生產進行了歷史唯物主義的闡釋,為我們今天解決資本主義社會的矛盾和危機提供了一套強有力的批判話語,并且為無產階級的革命解放奠定了基礎性的批判范式,我們可以稱之為“空間的政治經濟學批判”。
“空間政治經濟學批判”的實質是,在歷史唯物主義的框架下對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的城市化、空間化改造,而城市與都市問題式是政治經濟學批判的一個焦點棱鏡。[10]換言之,列斐伏爾將馬克思的“商品生產范式”發展為資本主義社會生產關系再生產之必要條件的“空間生產”的范式。對于列斐伏爾而言,日常生活與城市空間是“生產關系再生產”的場域和重要條件,日常生活被國家和經濟關系的殖民化統治,為解釋資本主義能夠在曲折的20世紀幸存下來提供了答案。這正是列斐伏爾在他的《空間的生產》和《論國家》以及其他所有作品中試圖捍衛的命題:“資本主義的社會關系,也就是剝削和統治關系,是通過整個的空間并在整個空間中,通過工具性的空間并在工具性的空間中得到維持的。”[11]
第一,空間政治經濟學批判的建構首先要解決的一個元理論的問題:空間生產與資本主義生生產方式之間的關系問題,為什么空間本身成為資本主義社會的內在矛盾的運行機制的一部分?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的“決定機制”是如何具體運作的?在列斐伏爾看來,并不能僅僅抽象地談論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之間的關系,它們二者中間還有許多具體的中介,這個中介就是社會空間與各種組織關系。因此,這是堅持馬克思主義的社會生產關系以及其再生產來分析當代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秘密的入口。所以空間作為一種具體的抽象物,這一點成為列斐伏爾整個空間批判理論的基礎[12]。他不僅把空間看成是生產資料一個部分,作為交換之流之網能量的一部分,而且是生產力、勞動、勞動力與技術的一部分。列斐伏爾堅持空間、資本與勞動具有一樣的本體論地位,在此空間通過生產力與生產關系而自我生成一種根基性力量與作用,而不僅僅是一種表現性與再現性機制形式化與結構化的作用。對列斐伏爾而言,日常生活與城市空間不是反映經濟基礎的“上層建筑”,或者是經濟基礎與國家之間的層次,日常生活與空間本身就構成了社會生活的總體。
第二,將馬克思的從抽象上升到具體的政治經濟學批判方法進行空間化挪用,闡釋了理解社會空間的根本方法:具體的抽象。荷蘭學者斯坦尼克認為:列斐伏爾的空間生產理論就是建立在黑格爾建立并經由馬克思徹底改造過的具體抽象方法之上[13]。
馬克思認為工人的特殊勞動在資本主義條件下變成了一種普遍的、同質化的、等價的、抽象的社會必要勞動,這是“人類勞動的一般消耗”和“真實抽象”。同理,空間是社會實踐具體的、歷史的產生的動態統一體,它在實踐中成為“具體抽象”,既是社會關系的產物、結果,又是社會活動的中介、前提和生產者。空間本身成為一種“可感覺而又超感覺的”具體抽象物:“謂其抽象是因為它所有的組成部分的可交換性,因而無物可保存;言其‘具體’,乃是由于它在社會意義上是真實的,并因此可被定位。故此,它是這樣一個空間,即一個同質的、然而同時被割裂成碎片的空間”。[14]同時,交換價值與使用價值的辯證法在資本主義的抽象空間中相遇,導致了空間構成性中心與邊緣的矛盾和對立。當馬克思為我們證明使用價值和交換價值之間的矛盾是資本主義發展的動力時,列斐伏爾通過,空間內部矛盾的闡釋豐富了這一觀點。馬克思與列斐伏爾的方法都建立在對資本主義的社會結構與歷史過程進行“從抽象上升到具體”的歷史的考察基礎之上的。
第三,資本主義社會(生產)關系的再生產從空間中的物的生產轉變到空間本身的再生產是資本主義得以綿延存續的最重要原因,那么資本積累、空間生產和階級沖突三者的關系是什么?總結起來包括以下幾個關聯的方面:(1)一方面,工業資本主義時代主要是直接生產過程之中的商品生產,這是資本的一級循環。但是在壟斷資、金融本主義時代,第一循環的過剩危機的解決必須以金融業、建筑業、土地、空間、房地產投機為主要表現形式的城市空間建設為條件,是為資本的二級循環①后來哈維在此基礎上提出了“資本的三級循環”。參看Harvey,D.‘The urban process under capitalism:a framework for analysis’.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Urban and Regional Research 2,1978,p.108.。“急劇的城市擴張使……空間作為一個整體,進入了現代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它被利用來生產剩余價值”[15],促使資本的有機構成降低,暫時抵擋了利潤率下降的趨勢[16]。另一方面,正如盧森堡的資本積累論指出了資本主義的地理、空間擴張與資本積累的實現問題,列斐伏爾認為:資本主義的海外暴力擴張受到了反殖民主義的、民族主義的限制,轉而通過全球化的形式對外進行資本輸出,以及國內社會空間和城市本身的殖民化來實現剩余價值,所以現代城市同時成為新殖民主義與新帝國主義活動的場域、工具和中心[10]。(2)資本主義國家是資本的空間積累和實現的政治和制度保證。國家不僅是一種權力架構,而且也是一種空間架構,國家通過對城市的規劃生產抽象的空間霸權,支撐著資產階級的社會關系的再生產,反對日常生活中工人階級對空間的使用。[14](3)空間本身也是政治工具和階級斗爭的要素,其中存在著階級沖突與利益斗爭,資本主義的抽象空間形成了同質化、碎片化和等級化的矛盾特征,只有通過私有財產的社會關系的徹底摧毀,自由地取用空間,才能建立一個差異性的社會主義空間。
第四,列斐伏爾以歷史唯物主義和社會形態理論為指南,建立了社會歷史的空間生產方式元理論。社會歷史過程與空間形式之間的關系是:每一種生產方式都會生產出自己的空間,列斐伏爾以社會空間辯證法和空間生產方式重構了經典馬克思主義的歷史唯物主義思想,詳細地分析和研究了每一重要的歷史時期的空間生產模式。最終列斐伏爾在“空間生產”之元理論的角度,以空間實踐、空間再現與再現性空間三元辯證法指認了解決物質形式、歷史過程與空間結構之間的復雜關系對資本主義空間中的社會活動或者實踐來說是最為根本性的問題,從而為政治經濟學批判的空間化指明了研究方向,提供了基本的概念、洞察力和方法。后來大衛?哈維從社會實證的經濟學分析的角度繼承、證明進而完善了列斐伏爾的空間生產理論,將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升級為“歷史地理唯物主義”,當然這又是另外一項研究任務了①列斐伏爾的空間生產理論發展出了兩個最重要的解讀范式:其一是,蘇賈從形而上的角度抓住了三元空間辯證法,闡明了一種新的“第三空間本體論”;另一個就是哈維從政治經濟學的角度解釋資本積累與空間生產的機制。哈維從《社會正義與城市》開始,受到了馬克思主義尤其是列斐伏爾的啟發,從實證地理學轉向了馬克思主義城市空間批判,并以對美國的巴爾的摩市的實證經驗研究與跨學科的空間生產分析而蜚聲世界。他與列斐伏爾的目的是一致的,即發展一種空間生產的知識解釋資本主義能夠幸存的原因以及反抗資本主義的新的替代方案的可能性。不過哈維最為重要的貢獻則在于搞清楚在具體的歷史地理環境中,資本積累和循環的過程、空間的社會形式的生產以及階級斗爭之間是什么樣的關系,由此他試圖在元理論上將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升級為“歷史地理唯物主義”。(參看大衛?哈維:《正義、自然與差異地理學》,胡大平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125-130頁。)但是哈維與列斐伏爾之間有著重要差別。戈特迪納指出,哈維在將列斐伏爾的空間理論、馬克思政治經濟學系統地應用于都市現象的研究方面貢獻最大,但是與列斐伏爾更加綜合的理論特質相比,哈維逃脫不了經濟還原論的嫌疑。詳情參看M.Gottdiener.A Marx for Our Time:Henri Lefebvre and the Production of Space.Sociological Theory,Vol.11,No.1(Mar.,1993),pp.129-134.。
第五,從全球動態來看,以曼德爾、弗蘭克、沃勒斯坦、薩米爾·阿明等人為代表的不平衡發展全球性形式的分析,實際上代表了一種,對空間生產、資本積累、國際勞動分工與資本主義世界體系的核心與邊緣分析的國際政治經濟學分析的方法論路徑,批判了發達資本主義世界體系擴張導致的后發展國家的不平衡發展與不平等,這已經成為了全球城市討論的具體語境。值得強調的是,列斐伏爾在1970年代中期以后,把現代資本主義國家生產方式批判與“世界化”(mondialisation)、全球化、國家空間、新殖民主義與不平衡發展的多重尺度的解釋聯系起來[17]。對資本主義的批判需要將國家空間置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之下來考察,這就為批判盛行全球的新自由主義提供了最合適的理論方法。
總之,空間的政治經濟學批判更新了馬克思主義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在當代的表現形式,把握到了新時代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及其內在矛盾新的運行機制。當然,列斐伏爾對政治經濟學批判的重新審視并不是對馬克思主義的替代,而是通過重新審視馬克思主義的方法,進而在回應現實資本主義問題的時候,推進馬克思主義的當代升級。
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底地揭露了資本主義的“似自然性”的拜物教面紗,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作為一個暫時的、歷史性的階段包含著內在必然的、無法克服的矛盾,馬克思恩格斯從而為無產階級的解放以及科學社會主義的建立提供了方法論指南。空間政治經濟學批判之所以誕生在20世紀60年代末,原因之一就是歐洲發達資本主義國家城市危機矛盾重重最終導致各種城市運動的爆發,從而“革命的實踐需要革命的理論”。面對資本主義新的社會條件,馬克思與恩格斯的思想,始終是列斐伏爾分析現代城市社會的基本資源與方法,通過對城市形態史的空間化圖繪,空間的政治經濟學批判的理論的基本框架得以建立起來,這一理論揭示了空間生產與資本主義之間的復雜關系,以及資本主義抽象空間統治的歷史性、暫時性、矛盾性,為日常生活的轉型進而邁向社會主義的空間提供了可能的革命替代方案。
首先,與傳統的城市社會學派認為城市是社會自然進化的容器的觀點相反,對列斐伏爾來說,空間不再是一種客觀的對象,而成為一種充滿利益沖突與階級斗爭的政治工具。空間既是社會關系產生的場域,它又再生產著資本主義生產關系與生產力的矛盾關系。也就是說,資本主義以及資產階級將空間當成了一種統治工具:“用來分散工人階級,將它們分配到各種各樣的地點;組織多種流動性,既服務于資本的廉價勞動力需求,而又讓這種流動服從各種管理;讓空間服從權力;通過技術官僚控制空間,管理整個社會,使其容納和促進資本主義生產關系”[11],套用馬克思的語言,即抽象空間統治了一切。
其次,面對資本主義創造的抽象的、不平等、不公正的城市空間,尋求一種社會主義空間是否有可能呢?或者說激進的社會城市空間變革的力量來自于什么地方呢?在68年代的知識氛圍中,列斐伏爾批評了馬爾庫塞“單向度的人”的封閉性的悲觀主義論調,同時也批評了福柯的彌散性的無處不在的權力統治論。在列斐伏爾看來,雖然他們都或多或少抓住了現代性的一些核心問題,但是卻最終走向了審美個性解放和悲觀境地。對列斐伏爾而言,資本主義的城市空間危機是一種總體危機。[18]這種總體危機是資本主義空間同質化、碎片化與等級化導致的諸多的空間矛盾,這其實是資本主義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矛盾的表現。當然這種矛盾不再是黑格爾與馬克思探討的那種歷史時間的矛盾,而是共時性的空間的矛盾、中心與邊緣的矛盾。資本主義及其國家都無法掌控這個它們共同生產出來的矛盾的空間,導致普遍性的空間爆炸。
面對這種空間矛盾與與危機,第二國際的工人階級“自發主義”和阿爾都塞的“結構主義”都壓抑了革命主體的創造性,沒有為可能性以及烏托邦留下充足的空間。雖然列斐伏爾承認,傳統的作為一個同質化的整體的無產階級觀的確受到了質疑。但是在城市空間的再生產中,在工人階級被生產的同時產生了廣泛的無產階級化和新的沖突,也就是說無產階級并未因為所謂“豐裕社會”而被資產階級化,反而產生了新的無產階級化:必須將白領工人、沒有被納入生產過程的無地的農民和城市的邊緣人物、草根納入到一個更廣泛的無產階級概念之中,將他們看成反資本主義斗爭的組成部分。
再次,激進左翼面對這種新的資本主義城市危機和新的無產階級化之時,他們該如何定義革命的場域、內涵和目標呢?其實這是包括列斐伏爾、哈維、奈格里、齊澤克等當代西方激進左翼面臨而必須思考的普遍問題。就列斐伏爾而言,“左翼的政治任務之一就是在空間中進行階級斗爭”[15],這將會是一場爭取城市權利的都市空間革命。
在某種程度上,空間革命拓展了革命的概念本身,后者被定義為生產資料的無產階級所有權的改變,但是列斐伏爾的空間與都市革命其實給予了馬克思主義的革命概念一個新的面向:那就是城市生活的權利。資本主義的城市危機其實是資本主義統治通過都市主義或者城市規劃在國家、區域和地方等不同的尺度上進行城市控制的再生產的危機表現。所以爭取城市權的斗爭就成為反對資本主義壓迫和剝削,尋求解放正義的必然要求。城市權利斗爭成為列斐伏爾關于都市與空間政治的一個主體性的入口,“城市權利”是列斐伏爾提出的一個重要概念,在法國五月風暴中這一概念發揮了重要的作用,自從大衛·哈維在《社會正義與城市》中以馬克思主義的視角重構了城市社會的正義之后,尤其是在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爆發之時,城市成為了“開拓和組織反資本主義斗爭的一個偉大的起點。”[19]
那么,何謂城市權利呢?在列斐伏爾那里,城市是生活在其中的居民的日常行為和工作造就的一個作品或是產品,城市的權利代表著居住的權利、生活的權利,和居民不被從原來的生活中剝離的權利,以及城市及其居民有權拒絕外在力量(國家、資本邏輯驅動)等的單方面控制權利。城市的權利強調對于城市權利的整體性,并不是城市內部的簡單的權利理性:“城市的權利不能被設想成為一個簡單的探訪權利或是一個對傳統城市的回歸。它只能被闡釋為一種對于城市生活的轉變和更新的權利。”[20]城市的權利就是居民控制空間社會生產的權利,是一種居民能夠參與使用和制造城市空間的可能性,是一種爭取和重塑城市生活的權利。
最后,邁向社會主義的差異空間。
正如大衛·哈維在《叛逆的城市》中所說:“主張城市權利只是實現這個目標的中點……但是絕不是此行的終點。”[19]社會主義的差異空間才是列斐伏爾漫漫一生的理論訴求。列斐伏爾的“差異空間”概念為左翼提出了有限的可能性的社會空間希望,同時也表達了普通人徹底改變日常生活反對資本主義的斗爭革命沖動,這是各種可能性的城市實踐的哲學表達與政治訴求。如果說馬克思將社會主義社會中的生產定義為滿足社會需要的生產,生產資料歸集體所有,那么列斐伏爾則提出了一個更加寬泛的概念:“社會主義空間的生產意味著私有財產的結束,以及國家對空間之政治性支配的終結,這同時意味著從支配到取用的轉變,以及使用價值優先于交換價值”。[15]社會主義革命的轉變并不能完全接受資本主義所生產的空間,否則便形同接受既有的政治與社會結構,但也不意味著完全打碎這種空間,空間與都市革命是要釋放資本主義空間的生產力,最終為社會主義的城市空間建設提供物質前提和基礎。
由此,列斐伏爾提出了社會主義空間中的“新市民”(citadin)的全新圖景,而新市民權利的核心原則是:參與的權利和取用的權利①“取用”概念其實與“共享”概念大概表達了同樣的意思,但也要看到二者的差異。我們可以在哈維的《叛逆的城市》,奈格里、哈特的《大同世界》、《宣告》等著作中看到,“取用”與“共享”是西方激進左翼在21世紀初期面對和思考的共同問題。。參與意味著允許城市居民接近和影響生產城市空間的決定;取用包含接近、占用、使用空間、創造新的空間以滿足人們需要的意思。為了從資本主義和國家官僚主義控制下爭取自由的日常生活,滿足“日常生活”需要,實現“差異空間”的取用,空間的管理必須由大眾掌握并為大眾服務。
通過這一點,我們也可以看出,列斐伏爾是一位辯證地、內在地批判城市日常生活的思想家,它為當今時代重新激活馬克思主義的理論魅力提供了理論靈感和契機,為無產階級和底層大眾尋求更加美好的城市社會生活提供了一種實踐的藍圖和斗爭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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