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承芳
(1.東南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江蘇 南京 211100;2.三江學院 馬克思主義學院,江蘇 南京 210012)
在確切的意義上,后馬克思思潮是由20世紀60年代法國激進知識分子開辟的,包括福柯、鮑德里亞、德里達等重要的思想家,他們認為馬克思的批判精神是永存的,但他對現代社會的判斷落伍了,需要另起爐灶。例如鮑德里亞認為,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乃是生產之鏡,而今天的現實則是擬真邏輯代替了生產邏輯。后馬克思思潮具有復雜的表現形式,對當代社會理論影響深遠。本文作者曾經在宏觀層次描述過后馬克思思潮與社會空間理論之間的關系,圍繞不同理論與馬克思之間的邏輯聯系緊密程度區分出不同的類型。在總體上,無論是從馬克思主義者走向后馬克思主義,還是在馬克思主義之外替代馬克思的現代性分析,其焦點都在于這個問題:時代的發展超出了馬克思理論直接產生的條件,需要新的本體論和認識論假設。在這一過程中,空間處在極為顯著的重要地位,乃是與主體并列的當代激進思潮兩大核心主題之一。
為什么后馬克思思潮或者當代新激進思潮偏愛空間問題呢?一般論證都偏愛從福柯入手,正是他從空間角度闡明了后馬克思動向,而我們則以一位嚴格意義上的馬克思主義者的理論來回答這個問題,他便是列斐伏爾。列斐伏爾的空間生產觀點在今天已經成為社會理論的最核心資源之一。如果說,馬克思主義的空間化和空間的馬克思化之雙重動向,不僅是社會理論之“空間轉向”的后果,而且是其最重要的實際推力,那么,列斐伏爾的功勞首屈一指。以蘇賈的話來說,他是批判理論空間化的最強有力的提倡者,“即便在今天,他依然是富有原創性和最杰出的歷史地理唯物主義者”[1]。并且,也可以說,他也是為整個社會理論空間轉向之理由提供了最清晰而有力論證的思想家。這涉及其兩個重大命題:(1)空間生產已經成為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自我維持和強化的主要手段;(2)如果不生產自己的空間,“改變生活方式”、“改造社會”等都是空洞的口號[2]。
列斐伏爾認為,在都市革命推動下形成的都市世界中,“人們由在空間中進行的物品的生產,過渡到了對整個空間的生產,后者包含了前者,并且以前者為前提”。由此資本主義的矛盾,“也不再是馬克思在黑格爾之后所分析的那種歷史時間的矛盾”。“總體性處理空間的技術能力”和“將空間碎片化以便出售和交易的行為”之間的矛盾,成為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矛盾的表現形式。[3]簡單地說,當代資本主義已經從空間中的商品生產轉向對空間本身的生產,空間因此成為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再生產的關鍵維度。作為馬克思主義者,列斐伏爾試圖把馬克思關于現代資本主義分析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升級為空間政治經濟學,由此解開資本主義殘存之迷、打開新的政治學視野和揭示新的斗爭道路。
以列斐伏爾作為參照來理解福柯的后馬克思立場,可以更清晰地把握他理論邏輯和意義。這是因為,他們都是批判理論家,而批判理論的目標無非有二:揭示統治的機制、實質和后果;闡明新的解放潛能。前者可簡稱權力問題,后者可簡稱主體問題(可更具體地說關于主體自由的激進想象)。正是圍繞這兩個目標,批判理論來建構自己的前提假設(元理論)、現代分析和烏托邦想象的。作為一個馬克思主義者,列斐伏爾看到空間的重要意義,所以義無反顧地通過整個批判理論的空間化來回應新的激進形勢推動社會主義實踐。與列斐伏爾不同的是,福柯試圖反思整個現代性批判的缺陷而另起爐灶,正是在這一過程中,他把馬克思當成受制于19世紀時空條件的現代性理論家打發掉了。空間問題正是其論證的核心。在福柯看來,有關空間的歷史就是權力歷史,特別是16世紀以后,以邊沁的“全景監獄”設計等為代表,現代社會通過空間技術演變為懲罰性社會或者規訓社會,在這種狀態中,整體環境的改造乃是“一項規劃、一項將用來處理環境的政治技術”[4]。簡單地說,福柯認為現代性之權力運作乃是通過空間策略進行的,而邊沁的全景監獄則構成了現代性之權力結構原型。福柯認為,馬克思屈從于19世紀時間壓倒空間的歷史哲學,而資產階級社會的統治和權力則是圍繞空間組織展開的。換句話說,經典馬克思主義理論主張批判和革命時過于倚重歷史規律而缺乏對現代權力運行微觀機制的分析。因此,福柯主張對馬克思的理論進行替代。值得注意的是,福柯的這一論證也為反教條主義馬克思主義經濟決定論提供了一種有力的論證,同時亦避免了盧卡奇代表的西方馬克思主義從階級意識角度反經濟決定論潛在的唯意志論(在哲學基本立場上則是唯心主義)之誤。由于這一點,他關于空間與權力之間的關系研究受到了地理學和社會理論的普遍歡迎,并很快成為社會空間理論的中心資源。
列斐伏爾試圖從空間入手升級馬克思主義和社會主義解放斗爭,而福柯則由空間轉道后馬克思立場的建構,他們兩個人以不同的方式見證了空間在當代激進批判理論中的重要性。當然,我們還可以從更廣泛的范圍來觀察這一點。在我們看來,一般意義上所稱的激進理論“空間轉向”,其實質正在兩個基本方面:(1)它把對權力運行機制的批判深入到環境生產過程。(2)它把目光轉向一種異質的、多元的和開放的空間觀念,從而為今日替代資本主義的激進政治學提供前提。戴維·哈維非常重要地闡明了前一點[5]。而蘇賈和馬西則以自己的理論經驗例證了后一方面。蘇賈強調,“空間轉向逆轉了歷史想象優先于空間想象的局面”,它的最終目標乃“恢復歷史和地理思維及闡釋互補性的再平衡”,[6]而在更深層的意義上,如馬西所稱,“只有未來是開放的,才有制造差異政治的存在地盤”[7]。所以,蘇賈通過后現代地理學路徑,而馬西則后結構主義話語政治學路徑,都走向了后馬克思的空間政治學。
從上文分析看,空間觀念的重構對于后馬克思思潮的形成具有至關重要的作用。換句話來說,許多后馬克思激進理論也正是通過空間觀念重構來打開新的理論視野和政治想象的。可以說,空間理論正是后馬克思思潮的特色之一。在整體上,關于空間的理解或者空間觀念的突破,后馬克思思潮的核心貢獻便是圍繞上述兩個維度形成的。在第一個維度上,圍繞權力微觀機制批判,不同的理論家從不同維度發展了現代社會空間性質的描述方式,揭示出現代統治與技術、政治經濟以及知識之間的勾聯,從而大大豐富了關于現代性邏輯的認知,亦因此為解構今日資本主義體系提供了重要的理論資源。在本文中,我們以福柯的“規訓社會”和維希留的“速度-空間”為例來說明。在第二個維度上,我們以福柯的“他者空間”和卡斯特等人的“流動空間”視角為例來說明后馬克思思潮對社會多樣性和異質性的再發現、對流動性和開放性的再定義。
(一)規訓社會和他者空間。
福柯是從空間角度主張從馬克思走向后馬克思知識型的關鍵性思想家,除了少量的文獻外,盡管福柯很少直接去發展什么一般化的空間理論,但空間卻是其現代性批判的核心視角。其理論完整地包含著現代性批判的空間框架和新烏托邦想象的空間前提。規訓社會和他者空間理論分別代表著這兩個維度。
在福柯看來,空間是任何公共生活的基礎,并因此是權力的基礎。基于這一認識,在揭示現代權力技術和體系時,他特別強調了空間的重要意義,甚至認為,空間化和可視化正是現代權力的典型特征①福柯以現代醫學形成的歷史例說了這個問題。其有關結論性描述。參閱(法)福柯:《臨床醫學的誕生》,劉北成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1年,第9章。。在其重要著作《規訓與懲罰》中,借助于邊沁的全景監獄設計,福柯強調,全景敞視主義是現代性之新的“政治解剖學”的基本原則,正是這種普遍化的監視方案使現代社會成為“規訓社會”[8]。在這樣的社會中,“不存在武力、物質暴力和物質限制的需要。僅僅是注視。一種檢查性的注視,在其作用下的每一個體都由于把這種注視內化而最終達及這種程度,他成為自己的監視者,因此,每一個體反復地將這種監禁作用于他本人”[9]。由此,福柯被視為關于空間與權力之間關系分析的最重要哲學家,而其“規訓社會”一語則成為現代社會的代名詞,成為后來多數激進政治學理論的出發點,亦成為建筑、地理學等領域的核心理論資源。
雖然福柯把現代社會理解為以監獄為原型的監禁社會,但他并沒有因此就認為權力能夠徹底地征服自由實踐,相反,他認為,“我們生活于其中的空間,使我們自身得到延伸的空間,我們的生命實際上消逝于其中的空間,時間和歷史發生于其中的空間,吞噬和磨平我們的空間,其本身也是一個異質空間”[10]。在《論他者空間》一文中,他提出一種獨特的“他者空間”思想。福柯強調,在每一種文明中都存在著沒有被現代性去魅的獨特空間,他將之命名為“異托邦”,以對應于“烏托邦”概念。這些空間,如劇院、墓地、旅館、妓院甚至殖民地等,它們包容了反常行為、把不同性質的空間聯接起來、承載了不同于當下的想象以及以對立的方式“懸置”或“顛倒”了主導的日常空間,從而在根本上展示了社會本身的異質性。在那個論文中,雖然福柯并未直接談論自由實踐,但是其思想卻為自由實踐打開了出口。因為,異托邦的存在見證了權力對空間的征服或者空間化的權力本身存在著界限,如福柯直接強調的那樣,“我們生活或許依然被許多仍然神圣不可侵犯的對抗統治著,我們的制度和實踐仍然不敢去觸動它們”[10]。或許,正是因為“規訓社會”和“他者空間”兩個相應概念完整地描述了現代性空間之理想類型以及空間在本體論上的異質性質,福柯便在空間政治學中占據了持久性的核心位置。
(二)速度空間。“速度空間”(speed-space或dromosphere)是維希留的概念,它表明人類受速度支配的狀態。維希留用來自希臘文詞根的dromo構造了一個新詞“速度學”(dromology),以表示文明的基本結構,即圍繞速度展開競爭的技術結構。他將速度視為我們的生存環境,而不僅是由時間和空間關系構成的相對性。正是在這一意義上,空間在其本體層次上乃是“速度-空間”。在維希留看來,電磁波技術的發展,實時通訊以接近光速的速度進行,改變了傳統的時空觀念,使“時間-光”(time-light,即光速時間)成為世界的座架,從而也使得使空間本身成為一個不斷膨脹的當下[11]。然而,在時間-光的“照耀”下,我們將“突然忘卻自己本土棲息地之時間深度的廣度和質量”[11]。
新的空間觀念或性質不斷刷新著人之存在,從各個方面都提出了對我們的世界以及人之傳統觀念的反思,即提出了對傳統哲學本體論和認識論的再探討。在維希留看來,新的空間具有三大屬性:無地點性、遠程在場(tele-presence)以及“運動的偶然性”(accident of transfer)。在總體上,他認為,未來的大都市化(metroplization),“與其說是人口在這個或那個‘城市網絡’的集中,不如說是城市-世界、終結了所有城市的城市、虛擬城市的超級集中,每個真實城市最終將只是其一個郊區、一種無所不在的城市(omnipolitan)的邊緣地帶,其中心不在任何地方而其邊界則無處不在”[11]。這種結構也將徹底地改變既有經濟、政治和文化結構。例如,所有現實的城市都將成為遠程元城市的邊疆。再如,未來世界的分裂將不是圍繞現在的財富和權力形式進行的,而是圍繞速度進行的,以絕對速度和相對速度分別形成兩個集團:一類人在真實時間的統治下體驗著他們在世界城市的虛擬共同體內部的經濟活動的本質,而另一類人,比以前任何時候都貧困,在一些地方城市的真實空間里艱難生存[12]。或者,換一種方式說,明日社會將會分裂為兩個對立陣營:一類人在有錢人的虛擬社群中以全球城市的實時節奏生活著,而另一類人則在地方城市的真實空間的邊緣里勉強生存,他們比今天生活在第三世界的郊區廢地的那些人還要被世人遺棄。
維希留不僅描述了傳統各種社會對立和沖突在新的空間形態下的表現,更重要的是,在他看來,最終將形成一個獨立于人的速度帝國,“一個過去曾經是全景式的世界,面向無限大的世界,由于現實的加速,突然變成了互動性的超級中心,削弱著一種普遍的外在性。這種外在性已經提供給定位的缺失,提供給了任何真正(倫理和政治的)狀況的喪失,其中地球物理學廣度中可居住的薄片遭到拘禁,完全被監禁于瞬間性及其全視角普在性的‘世界時間’的中心”[12]。在這種速度帝國中,人類全面走向以打造速度競爭力和威懾力為核心的和針對人的內外環境(身心)的全球治理模式。一方面,以世界性軍備競賽為例,不僅是巨型集束炸彈或原子武器代表的毀滅性工具發展,而且控制最終將延伸到存在者最密切的那些生存條件。最終,當代資本主義以一種全新的威懾力量(速度)創造了一種對人的治理模式,而其便是走向為平衡恐慌而進行的戰爭準備。另一方面,速度政治最終演化為“全球極權主義”(globalitarianism)或“超極權主義”(transcend totalitarianism)。較之歷史中曾經出現過的任何極權主義,這可謂“極權主義的極權主義”[13]。所以,維希留并不認為全球化催生了“世界市民”,而是相反,是“世界市民”遭受比納粹更加危險的速度極權主義暴政狀態。
維希留熟悉馬克思恩格斯的著述,但并沒有一個馬克思主義階段,因此不一般意義的后馬克思學者。不過,在邏輯上,其以速度為中心的技術批判卻是法蘭克福學派工具理性批判的深化,他認為由工具理性造成的物化朝向感性世界的虛無化方向發展。更重要的是,他強調,雖然世界虛擬化和虛無化了,但卻比以前更加堅硬了,即人類似乎越來越失去對世界的掌控。強調空間的社會歷史建構,這構成后馬克思思潮空間視角的主流,但維希留通過技術揭示了其自然的界限(如運動的光速)以及在技術座駕下社會不可避免的風險性和偶然性,這使得其特別重要。從資本主義批判角度說,與鮑德里亞一樣,維希留乃是從技術角度揭示其暴力秘密的最深刻的思想家之一。
(三)流動空間(space of flows)。空間與流動性關系是當代激進政治學的焦點問題之一,圍繞它形成了許多理論表述。對于后馬克思思潮來說,這也是其搶占的理論制高點。在其中最有影響的是卡斯特和鮑曼的闡述。與列斐伏爾和哈維一道,卡斯特被視為馬克思主義城市社會學三劍客之一,不過他在20世紀90年代中期以后告別了馬克思主義,而試圖綜合貝爾、圖爾納等人的后工業社會研究路徑來測度當代狀況,“流動的空間”便是其核心理論建構。卡斯特的研究具有強烈的實證主義色彩,其關于“流動空間”的定義出于對技術變革之經濟、政治和文化后果之經驗的概括。在他看來,從產業模式、空間格局到日常生活都在技術變遷作用下表現出極大的流動性,流動空間已經成為技術改變我們存在的最直接表現。因此,他也將當代社會稱為網絡信息社會。這是其從《信息化城市》到《網絡社會的崛起》反反復復出現的主題。卡斯特認為,空間乃是一種不僅是一種文化建構,而且是物質性的精神建構,其屬性受到技術和社會組織模式影響。正是電子信息技術和全球市場在當代造就了流動空間。人類實踐,在過去極大地依賴領土上的親近性,但現在,相隔很遠地方卻能夠產生同時行動。他將這種不同地方同時行動的空間稱為“流動的空間”。這種空間不僅是電子的/電信的回路,而且是通過這些電子回路及其輔助系統圍繞一種共同的和同時的社會實踐聯系在一起的地方之網絡[14]。卡斯特所稱的“流動空間”即是一種地方網絡(network of places),對應于地方空間(space of place)。[15]通過流動空間概念,他強調的是,在全球信息社會之中,地方只有作為網絡的節點才具有意義。換言之,在今天,由于交通通訊技術革命,形成了打破地域性的全球空間,在這個空間中,傳統等級和中心瓦解了。雖然卡斯特的旨趣已經不是資本主義批判而是追求以身份建構為目標的社會改善,但他關于流動空間的看法與多數左翼理論家相似。例如,在強調流動空間的社會建構時,他與哈維相似,后者借助萊布尼茨的時空相關性思想,將時間錨定在空間上;在強調實時遠程行動對人的影響時,與維希留一致,只是后者強調了全球極權主義暴政。這種相似性不僅表明當代社會理論關于流動性的看法相通,而且對于激進左翼具有特殊的意味。這是因為,流動性、開放性、異質性正是今日主張社會改造的核心價值支撐。由此,不難理解后馬克思激進社會理論關于流動空間的偏好。
空間本身并不能流動,流動的實際上是空間中的人、財和物等等。從馬克思開始,這個問題一直處在社會理論的中心。因此,焦點并不在于流動性本身,而是它形成機制與后果。在這個問題上,鮑曼的現代性批判具有重要意義。一方面,他把流動性視為現代性之當前核心特征,系統地發展出“液態現代性”(liquid modernity)理論[16]。在這種視角看來,無論意愿與否,所有的人都成為了流浪者。鮑曼強調,“在這個世界上不再存在‘天然的邊界’,也不再有什么地方要去占領。這一刻,無論我們身處何處,我們都忍不住想自己可能是在別處,所以越來越沒有理由駐留在某個特定的地方”[17]。另一方面,新型空間的形成,主要是掌握著全球經濟命脈的金融、高科技等領域的全球精英推動的。在目前,他們是主要的受益者。所以,鮑曼特別強調新的社會分化。他指出,正是由于這一點,互聯網的數據庫乃是一種選擇、分類和排斥的工具,而都市地域則成了持續不斷的空間戰之戰場[18]。這樣,鮑曼就在今天的全政化語境中通過流動空間為揭示社會內在分裂打開了新的政治視野。而其全部的“液態現代性”或“流動的現代性”理論就是要從空間、人的存在以及個體體驗角度揭示當代社會不確定性質及其帶來的各種深層矛盾,并呼吁重建人類共同體。
通過卡斯特和鮑曼兩種有別的關于“流動空間”的看法,我們可以發現,在把握當代社會實踐引發的新的變化時,他們也總是一方面努力揭示其權力邏輯及其后果,另一方面又試圖在其中發現新的激進想象契機。考慮到后馬克思思潮的多數代表都采取了理論上片面深刻性的道路,執其一端而深入極致進行批判,因此在許多時候難免偏頗,我們在面對那些新理論時,需要采取辯證的態度。只有這樣,才能更準確地把握其意義和價值并為我所用。
上述例子只是在當代左翼社會理論中廣為流傳的空間觀念的重要代表。通過它們,可以清晰地看到,當代左翼理論家告別了傳統左翼對歷史規律的依賴而轉向對空間建構(實際上是環境營造)及其對社會關系和人類生存狀態的分析,從而進一步打開關于文明和人類命運的當代思考。雖然那些理論大多與馬克思的觀點相互甚遠,但它們對于完整馬克思提出的改造世界之理論任務卻有著重要的啟示。
后馬克思思潮不僅在理論上對馬克思分析框架之時空前提提出質疑并因此要求替代它,而且在政治上亦告別了解放議程。空間理論集中體現了這一點。例如,福柯關于規訓社會的批判和維希留關于“全球極權主義”的分析,都沒有給解放議程保留一種出路。但是,這并不妨礙我們從解放議程角度來理解他們的理論。
雖然后馬克思思潮不再直接主張通過社會行動來干預現實,但它卻始終致力于話語干預,承載著傳統所稱觀念解放的功能。關于這一點,詹姆遜有過一個重要的辯護。他指出:
人們發現,在那些貌似自主和不相干的領域之間有著隱秘的聯系,通常認為只是孤立的和依次發生的事件卻原來是事物的有規律的變化和有著某種內在的關聯,它們具有一種全球性的特征,這種全球性正是它們的唯一根源。特別是由于剛剛過去的歷史我們很難把握,于是,重建歷史,提出全球性的特征和假設,將眼前的“繁蕪、嘈雜的混亂”提煉成抽象的概念,這是對此時此地的一種激進干預,同時也是對盲目性的有效抵制[19]。
也就是說,后馬克思思潮雖然不依賴歷史發展規律斷言新社會,但其旨趣卻是通過對當代社會結構的批判來擺脫社會實踐的自發性和盲目性,從而打開新的歷史圖景。所以,我們也有趣地看到,諸如福柯、鮑德里亞、維希留等人,盡管對現代社會之暴政的描述極為恐怖,但他們都不是悲觀主義者。他們實際上都希望通過話語的改變來實現世界的改變,例如福柯關于自我技術探討便是重建主體的努力,鮑德里亞的荒誕玄學則是在仿真世界中保持理論批判性的努力,而維希留則明確地強調“改變我們對世界的理解便是改造政治”,他把伽利略、哥白尼和愛因斯坦都稱為“真正的政治家”[20]。這亦為受他們影響的對流動的、多樣的和異質的空間元理論之偏好提供了重要的解釋。
以在今天社會空間理論中具有十分重要影響的馬西為例,作為馬克思主義者,她在《保衛空間》中,明顯地呈現出某種政治上的“退卻”,即不再直接分析當代資本主義空間生產的矛盾而轉向差異空間本體論的論述。關于這種變化,她自己解釋道:“空間,它既不是總是已經構成的認同的容器,也不是已經完成了的整體論的終結”,正是因為這一點,空間會“釋放出一種更具挑戰性的政治風景”[7]。同時,在用多種歷史取代單一歷史的過程中,空間正是入口。由此,我們看到了她對政治的理解,即“對特殊性的堅持,一種對既不是由原子個人主義的個人所組成,也不禁閉于一個總是業已完成的整體之中的世界的堅持。它是一個正是被制造的世界,通過種種關系被制造,并且這里存在著政治”[21]。簡言之,以馬西為典型,當代激進社會空間理論家們對新的不同于傳統固定的、單一和同質性空間的流動的、多樣的和異質的空間之執著,乃是試圖在話語上徹底告別仍然主宰著我們并且成為諸多難題來源的啟蒙世界觀,從而為新的多樣性和異質性的存在打開政治道路。
當然,也正如馬西以及許多激進左翼思想家們反復提到的那樣,“承諾”位于全部政治之核心,沒有承諾,政治也便成為清談。在此意義上,我們承認后馬克思社會空間理論的重要進展,但同時亦必須認真面對它的這個問題:當多元價值鼓吹和重新定義空間本體論性質的思辨爭論成為理論的主導態勢,“承諾”本身成為缺乏實踐過程支持的口號,政治也便流失了。這正是全部后馬克思思潮面臨的核心難題。
我們認為,由于時代技術條件的變遷,人類生存方式的改變,從理論上更新包括空間假設在內的馬克思主義基本框架,這是必要的,但僅僅為了超越馬克思而故意壓抑其他現代性基本問題——從勞動問題、階級問題到整個資本生產的“創造性破壞”后果等等——并由此繞過人類解放來表述政治,換句話說,繞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來談論社會空間和差異政治學,其結果也必將是與實際政治無緣的經院哲學研究。例如,因特網技術的真正獨特之處在于,利用它可以在以前無法溝通的計算機功能孤島之間建立一種流動的、多樣化的連接,這種連接確實改善了世界的交流情況,并最終可能建立一個無縫的全球網絡社會,在其中,相互依存、多元化和彈性秩序等特征開始突出,但是資本主義仍然占據了它的權力中心。從這一角度來說,不談論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無從考慮新的政治解放。
在歸根結底意義上,人類生存環境是可變的。正是這種可變性為人類保留了希望。這正是馬克思主義的基本主題。應該說,經由西方馬克思主義到后馬克思思潮,這個主題始終是可見的。后馬克思社會空間理論更是集中體現了這一點。與經典馬克思主義不一樣的是,后馬克思思潮主要是從觀念上解構(經濟或技術的)決定論、機械進化論等線性史觀,而馬克思主義則要求改變世界本身。遠離現實政治,這可能是當代激進左翼思潮在主要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的基本命運。對此,我們或許不宜吹毛求癡,而應積極地看到其在觀念解放上的意義,承認其對反思今日資本主義的重大推動作用,同時看到今日馬克思主義在認識論上所面臨的巨大理論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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