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林元
志同道合且情趣相投者歡聚一堂,乃真享受也。新春伊始,同好們在碧螺春的芬芳和弦索的余音中,紛紛感慨事業的前世今生,不勝唏噓:業師們有的駕鶴西去,有的坐八望九,傳承的硬件還在,而心授的軟件只能由我們這代人零星傳續。說起曾經的導師,有“評彈皇帝”譽稱的嚴雪亭先生,成為我們時常回憶和談論的主題。
在評彈界及愛好者中,只要說起彈詞開篇《一粒米》,必定會講到嚴雪亭;講到嚴雪亭,必會提起開篇《一粒米》。我曾看過、聽過的《一粒米》演唱版本有三個,一個是嚴雪亭獨唱的,第二個是男女聲對唱,第三個是有領唱的小組唱,從表演形式而言是各有特色。但隨著歲月的沉淀,半個世紀后的今天,還在傳唱成為經典的唯有嚴雪亭先生單檔演唱的《一粒米》。為什么?這是個非常值得同行和后輩們研究的現象與課題。
文藝作品都是先有劇本后有表演,在此不能不提詞作者陳靈犀先生。這位老上海《社會日報》編輯出身的廣東潮陽人,是當代了不起的“評彈一枝筆”。他那看似弱不禁風的身軀是個豐蘊深厚的知識寶庫,我們年少時的“疑難雜癥”很多都是在他的寶庫中找到答案的,也有很多即將半途而廢的作品是在他手里起死回生的。上世紀六十年代初,國家遭遇三年“自然災害”,糧食成為萬物首需,政府號召厲行節約,百姓人人惜糧如金。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靈犀先生編寫開篇《一粒米》可謂恰逢其時,或者說,是時代給了他創作《一粒米》的極好機會。但也不是有了“機遇”就能創造出精品力作的,從哪個角度、選何種方式、用什么語氣呈現,是事關作品成敗的關鍵,評彈唱詞的固有格式是講究平仄,分四三、二五的七言句,對老先生而言,這是信手拈來,但他選擇了用“白話文”——如果有人認為“白話文”就是用俚語俗句寫文章,那肯定是誤解了,“白話文”與“用大白話寫文章”是兩個不同的概念,通之不俗、俗之通也、朗朗上口又寓意深刻,才是白話文中的上品,在實踐中曾有多少人寫過“白話”開篇和作品,但留傳下來的有幾何?能成為經典讓人臨摩的更是寥寥無幾。可以說,讓人耳熟能詳影響深廣的白話文彈詞開篇,或許就數《一粒米》了(見嚴雪亭1965年的6分16秒錄音版本唱詞):
一粒米,啥稀奇,
一粒米哪亨好算大事體。
大不可小算要曉得,
一粒米當中有大道理。
奈勿要看輕一粒米,
何妨拿把算盤來算仔細。
有一位老貧農想出一個好注意,
為了使年輕一代珍惜一粒米;
俚拿出一兩米叫小孫子一粒粒數仔細。
共總是一千八百三十七粒半,
一數數出仔個大問題。
如果全國人民每人每天節約一粒米,
或者每人每天浪費一粒米;
一進一出數目大得邪邪氣。
我伲全國人口六億伍千萬,
如果每人每天節約一粒米;
一日天就是三萬六千四百零三斤;
一年算起來一千二百九十六萬多斤米。
撥勒五千人格工廠當口糧吃,
吃仔七年還多-些些。
撥勒農村里一個生產小隊當口糧吃,
阿要幾化日腳可以吃完俚?
好吃一百六十年;
阿爹吃到孫子手里;
還勿曾吃完一粒米;
奈說阿稀奇來勿稀奇。
如果折合人民幣拿來賣機器,
一粒米好換四十多部小型拖拉機;
奈說阿稀奇來勿稀奇。
一滴一滴水匯成東海闊,
一粒一粒沙堆得泰山齊。
如果每人每天節約一粒米,
可以堆得倉庫高來白云低。
勞動人民愛的是勤儉恨的是浪費,
深曉得一粒米來之勿容易。
搶收搶種多辛苦,
車水耘耥勤積肥;
滴滴汗珠粒粒米;
故而珍惜用糧是大事體。
我伲厲行節約從小處來著手,
勤儉建國勿要忘記;
請大家切莫看輕一粒米。
靈犀先生高人一籌之處就在于,他是在深厚古文底蘊的基礎上寫就的“白話文”,語匯與意涵的關系拿捏得非常恰當,全篇四十二句沒有半點俗氣,道理在通俗易懂中凸現,而且讓人讀在口方便吟于腔,非常順溜,一般專業者背讀兩三遍就能脫稿吟唱。“大俗即大雅”在這里得到了充分的體現,高質量的文稿為作品的整體成功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但有了好的唱詞并不等于就能成為優秀的曲目,為什么同首《一粒米》開篇,小組唱、對唱形式的表演到今天連資料都看不見了,而嚴雪亭唱的《一粒米》非但至今人們仍在津津樂道,而且還在繼續臨摩學唱呢?這要歸功于嚴先生對題材內涵的正確把握,他匠心獨到地將“白話文”特性與曲譜設計和內容高度吻合,用他深厚的藝術功力顯示了“嚴調”的非凡魅力。
評彈有二十余種流派唱腔,特點各異所長不同,我們無法想象,如果《一粒米》開篇不是用“嚴調”演唱,而是用其他一些所謂唱法比較講究、行腔比較復雜的流派來演唱,將會是什么效果,也能留傳至今眾人傳唱么?即便能,我想演唱者要么在原有流派基礎上作出某種突破,要么調整詞匯和格式。如果那樣的話,肯定不是我們今天聽到的《一粒米》這種韻和味了。所以從某種程度講,嚴雪亭是《一粒米》的最佳呈現者,“嚴調”是《一粒米》的最好呈現方式。
在平常人眼里“一粒米”實在是件微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了,正因為如此,一般演員很難表達出這首開篇的意境,也就唱不好了。只有對唱詞內外蘊意有深刻體會并有高超藝術表演功力的人,才能精準把握與呈現作品的內涵與韻味,這與嚴先生自幼的成長環境是分不開的。嚴雪亭生于1913年,幼時嬴弱瘦小,家道貧寒,十歲出頭就在銀匠鋪當學徒做童工,能吃飽肚子養活自己是他當時的第一訴求。貧困窘境的經歷在嚴先生心里留下了特殊的印記,筆者年少時在學館學藝時,曾多次與嚴先生一起用餐,數次親眼看見他將掉落在桌上甚至是地板上的飯粒拾起來吃掉。當時不理解為什么一個年近六十的老演員會像老農民一樣如此珍惜米粒?后來明白這是嚴先生對種糧人的敬重和對糧食的珍惜,是對“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的感悟與體現。所以,如果換一個自小錦衣玉食的豪門闊少,再好的唱功也唱不出嚴雪亭那種感覺來的。
評彈業中出身貧寒的人并不少見,但多數人達不到嚴雪亭演唱《一粒米》的那種藝術高度。我查閱過不少評彈資料,試圖找到嚴先生非同一般藝術功力和魅力的理論依據,但遺憾的是在許多資料上對其他流派的注釋都很明確地寫“某某人的唱腔是在某某調的基礎上發展與變化而來……被稱為某調”,唯獨對嚴雪亭唱腔的起源和發展要么含糊其辭,要么想當然地說“是借鑒了沈調、薜調的旋律”,或者說“是在‘小陽調的基礎上形成的”。之所以出現這種理路不清的表述,是因為有人認為“嚴調”唱腔平淡,音樂性不強,不登大雅之堂,甚至認為“嚴調”不成其“調”。
竊以為“嚴調”的發展軌跡和來龍去脈是很清楚的,說“唱腔平淡”,其實這正是“嚴調”的奧妙所在,或許從音樂家角度看,嚴先生并不是個音樂及樂理知識運用的“達人”,但他是個極具藝術天分的智者,他非常清楚自己藝術上的特點與缺陷。嚴雪亭是徐云志的開門大弟子,學唱“徐調”起家是毋用置疑的事實,但自己嗓音不如老師高亢,沒有唱“徐調”必須具備的真假嗓渾然一體的天賦,要在老師頭頂上再上一層是件很難的事,只有另辟蹊徑繞道而行才有屬于自己的一片天地。老師的“徐調”有長短不一、快慢各異的九種腔式,“慢徐調”軟糯婉約人稱“迷魂調”,聽眾們人盡皆知,改良成功的幾率微乎其微。于是,他就在人們既熟悉又不太經意的“快徐調”上動腦筋,發揮自己中音區麗質動聽、寬厚敦實的特點,把老師在高音區“高彈高唱”的快節奏唱腔,變為能凸顯自己嗓音特色的中音區“響彈響唱”,發聲音區的改變自然帶來唱腔韻味上的變化。鑒于自己是單檔自彈自唱,在伴奏效果上“清湯寡水”,遂延用了老師三弦伴奏效果最重要的第三根“老弦”,用銅絲弦的方法來加強伴奏效果。同時為了彌補一人表演男女角色、缺乏立體感的不足,將“小陽調”“陰面”唱法的原素融了進來,豐富了音樂性,拓展了表現面。明快、樸素、流暢的旋律配上清晰、親切、自然的唱法,形成了與老師風格迥然、耳目一新的流派——“嚴調”。所以說嚴調不是“平淡無奇”,而是平中有奇,不是音樂性不強,而是淡雅中有雋永,樸素中有敦實,沒有嘩眾取寵之意,毫無矯柔造作之態。有人評價:“‘嚴調如珠落玉盤、淙淙流水,曲曲彎彎起伏繞行于清風翠谷之間……”。我的認識是:“‘嚴調似寬廣水面上由玉片削起的一串串如珍珠穿就的水花,陽光下隱約炫耀著淡淡的彩虹,不經意者看不見,經意者卻又學不會。”
《一粒米》開篇的另一個特點是詞句中有較多的數字,如是其他流派演唱不是拗口就是擺不平。按一般規律,作品中一旦出現這樣的問題并不能解決的話,這個曲目基本上就廢了,想成為保留節目更是不可能的事。而嚴雪亭用樸實自然的旋律,波瀾不驚的音符,似唸似唱的方法,既解決了由數字帶來的平仄難調的問題,又以道家常式的口氣娓娓敘來,將聽眾們不知不覺地帶入到自已的氣場中,臺上臺下的氣氛融為一體。筆者與許多同輩人都曾學唱過“嚴調”《一粒米》,并試圖模仿這種“拿人之法”,其效果可用一句江南地方諺語歸納:“一粒米煮粥——米氣全無”。
今天我們重溫嚴先生的錄音,仍然會有當年那種如在聽一位長者細數家常的感覺,許多腔句“轉彎、抹角”的地方聽似不經意,卻是嚴先生刻意為之的布排。例:第一句的開頭三個字“一粒米”,是在過門彈奏了超過一般唱句時長的時候才啟口的,出口前樂器的伴奏停止,在讓過四分之一拍后搶回板式,并迅速干脆利落地吐出“一粒米”三字,猶如三滴從天而降晶瑩剔透的水珠送入聽眾的心田,讓人既有突然之感又有驚喜之悅,在現場演唱時聽眾們無不報以熱烈的掌聲;最后一句“請大家切莫看輕一粒米”,以同樣的手法在伴奏停了的情況下唱出“請大家”三字,在突出重點和音樂布局上做到了雙重的前后呼應,在主體基調上牢牢把握“一粒米當中有大道理”的分寸,沒有半點“小題大作”之嫌,在啟、承、轉、合中潛意默化地做著“小題材中藏有大道理”的文章,行腔上既不張揚也不過于收抑,寧可向別的流派借鑒,也要舍棄不必要的灑腔賣調,“腔隨意走”,一切從內容需要出發。例“堆得倉庫高來白云低”“云”字的行腔是原汁原味的“慢徐調”,他緊湊一步變化成了快節奏,既符合詞句的意境,又在聽者耳中成了一句嚴調新腔,整首開篇在幽默、詼諧、輕松的氣氛中行進,在給人聽覺享受的同時還帶來了視覺的遐想,仿佛看見了在一個泥土芬芳的農家小院里有祖孫倆人正其樂融融地拉著家常,好一幅溫馨的“天倫祖孫圖”。
然而《一粒米》只是嚴雪亭藝術寶庫中的滄海一粟,在他六十年的藝術生涯中聽眾們耳熟能詳的唱段有《惜煤如金》《民兵大擺地雷陣》《林則徐》《梁祝》《孔方兄》《祝枝山說大話》《江北夫妻吵相罵》《請宴》《蝴蝶夢·夢蝶》《敖桂英自盡》《密室相會》等等,長篇彈詞有《三笑》《楊乃武與小白萊》《四進士》《情探》《十五貫》《賽金花》《白毛女》《龍江頌》等,以每部長篇三十萬字計算,嚴先生胸中有二百多萬字的“書”,其它林林總總的中篇、短篇、開篇還不計其內,所以說“嚴調”作為評彈主要流派的依據是非常充分的,地位是不可置疑的。
《一粒米》作為一首現代題材曲目傳唱了半個多世紀,它在留給我們一份寶貴財富的同時,也留給了我們一個值得研究和思考的課題:當下民族戲曲還處在被外來文化和現代娛樂雙重沖撞擠壓的時期,我們如何借鑒前輩的經驗,學習他們的精神,摒棄浮躁,踏踏實實地做好工作,把事業從低谷推上高原?有位評彈摯愛者曾說:“大多的戲曲藝術都是紛繁熱鬧、五光十色的,而評彈是幽靜、平和、智性的,與大多數姊妹藝術相比或許是不起眼的,但她是一淙涓涓細流,縱然千轉百回也會穿越青墻黛瓦的縫隙匯成一泓清水沁人心肺,給人帶來滋潤、恬靜、幸福。”這番話是對《一粒米》和嚴雪亭藝術的最好注釋,也是對我們的鞭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