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 音
(中央民族大學 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北京 100081)
祖先崇拜是人類社會較為普遍的民俗信仰??梢哉f,祖先崇拜是以祖靈觀念為核心,由一系列祭祀、禁忌等活動共同構成的信仰體系。
迪爾凱姆(E.Durkheim,又譯為涂爾干、杜爾克姆等)在關于祖先崇拜的論述中,把其崇拜對象分為血緣關系和非血緣關系兩種類型,他認為被尊為大神、至高神的神靈,實際上是一種特別重要的祖先,他們與一般祖先的不同之處在于,“一方面他們使人產生的崇拜感情并不限于某一個氏族,而是遍及整個部落;另一方面,人們認為在部落的文明中,所有最重要的東西都是他們創造出來的?!盵1]
楊慶堃(C.K.Yang)在《中國社會中的宗教——宗教的現代社會功能及其歷史因素之研究》[2]一書中認為,作為整合人類社會血緣體系的一個重要力量,祖先崇拜從它特有的宗教價值中衍生出其功效。
祖先崇拜可分為不同層次,即血緣祖先崇拜、民族祖先崇拜和巫祖祖先崇拜。其中,血緣祖先崇拜處于最本質、最內核的位置,即對血統上的近祖與遠祖的崇拜和祭祀,這也是祖先崇拜觀念之所以產生的根源。此后,隨著人類社會的發展,又衍生出民族祖先崇拜,那些在歷史上創造過偉業的領袖人物或開國君主,被視為整個民族的祖先加以崇拜和祭祀,乃至形成一種文化現象,對于民族認同具有重要意義。
蒙古族祖先崇拜的根基在于薩滿教信仰。蒙古薩滿教是與蒙古族遠古思想意識形態、經濟生活、政治斗爭、文化藝術以及風俗習慣等諸多方面都有著直接關系的蒙古族固有宗教。從民俗學的角度分析,熱列寧(Dmitriy Zelenin)將薩滿教的發展與社會結構的變化聯系在一起,他提出:薩滿教是一種宗教意識形式,它被發現于古代西伯利亞和北亞人中,它們處在原始社會體系解體的不同階段和向階段社會的過渡時期。[3]薩滿教是一種先民思維的傳承形式,一種先民生活狀態的反應,我們不該將其簡單的定位“巫術”,而忽略其豐富的蘊藉和廣闊的外延。
中國古代北方狩獵游牧民族普遍信仰薩滿教,敬畏天地,以薩滿巫覡為天與人之中介。蒙古族稱天為長生天,并見于蒙古文文獻及蒙·元時期帝王之圣旨碑。宋代漢籍文獻若《蒙韃備錄》、《黑韃事略》所敘與此基本相符。又占筮一術,自古占具繁多,蒙古則慣用羊胛骨,漢籍文獻謂之燒琵琶。施巫術于征戰、禱雨、祈雪屢見于宋以來漢籍文獻,即祭札答者,《蒙古秘史》旁譯作“能致風雨的事?!碧媾c乃蠻戰,睿宗與金兵戰均施此巫術?!对贰分T帝本紀以及祭祀志等對巫覡的記載可謂繁多,如賞賜女巫、立巫覡之祠、欽封巫者所奉諸神等等,不一而足。至于巫者降神之舉,吳萊在《北方巫者降神歌》中給予淋漓盡致的描繪。
薩滿教為多神教,相信萬物皆有靈,靈魂不滅,崇拜天、地、日、月、水、火和各種自然現象,并盛行偶像崇拜和各種自然禁忌。騰格里是蒙古薩滿教至高無上的神祇。蒙古薩滿教的觀念認為騰格里決定宇宙萬物的所有的一切。古代蒙古人從薩滿教的迷信角度出發,將騰格里當作“蒙和騰格里(mθnghe tengri永恒的天神)”來崇拜。信仰薩滿教的古代蒙古人認為人的生死、悲歡、興衰、成敗等所有的命運或運氣都是由蒙和騰格里來決定的。
蒙古族薩滿教觀念認為人是有靈魂的,并且靈魂永遠都不會死亡。在這種觀念的基礎上,形成了向早已去世的祖先“守護靈”祈禱自己一切的習慣。蒙古族族人向自己祖先的墳墓燒圖樂希(tulexi),獻貢品的習俗起源于薩滿教的這種觀念。
對博、巫都干等男女薩滿來說,他們向祖先求保護、尋恩惠的信仰主要表現在以下兩個方面:一是蒙古族的博、巫都干們把成吉思汗和他的孛兒只斤黃金家族的亡靈當作自己的神祇來祭祀、崇拜。成吉思汗升天以后,蒙古族的薩滿教信徒們開始把他當作自己最大的守護靈來祭拜。其結果,博的諸多神歌詩詞里開始贊美成吉思汗。薩滿教不僅僅崇拜成吉思汗,還崇拜他的弟弟們和他的功臣們。有關薩滿教祭祀的神歌里面贊揚成吉思汗的同時,還有這樣的贊頌:“您四個健壯的弟弟是我們偉大的神祇、您的大太師(mohvlai木華黎)是我們共同的神祇、您的九大功臣是我們國家的神祇”。總而言之,成吉思汗和他的黃金家族中的歷史人物以及他們的親信們都成了薩滿教的共同祖先、大家的神祇被崇拜。二是薩滿教崇拜的祖先也包括有名氣的已逝博、巫都干。例如:科爾沁地區博們把郝伯格泰(hobvgtai)博當作自己宗教上的祖先來崇拜??茽柷叩貐^博們的神歌里尊稱郝伯格泰叫“父親”或“祖父”,叫他是“古時候的神祇”和“陰間衙門的主管”,大家一起召喚他。另外,每一位博還找一個逝世的祖先博或師傅博,當作自己的神祇,向他尋求保佑。
薩滿教為了祭拜他們如上所述的那些神祇,他們想方設法將神祇的形象具體化。其結果,產生了翁固徳(onggvd)。翁固徳是“翁固(onggv)”或“翁滾(onggvn)”的詞語上加了表示多數的“德(d)”詞尾而產生的名詞。把薩滿教崇拜的那些神祇從空想的角度去形象化的造型叫翁固徳。換言之,翁固徳是薩滿教的形象化的神祇。
那么,翁固徳到底是怎么產生的呢?對這個問題,我們必須做科學的解答。古時候,在科爾沁地區,對于翁固徳的起源有這樣一個不科學的傳說:唐太宗李世民征戰東遼國的征途中,主管軍糧的王津河將軍和他的一萬個兵一起都掉進東海里被淹死了。然而,海水里正面彎腰掉下去的變成了博、轉過來仰面掉下去的變成了額里也(eliye雞鷹的意思,薩滿的一種)、雙手合十掉進去的變成了賚青。據說,等到李世民戰勝東遼國以后,將在東海淹死的一萬個兵封為翁固徳。在科爾沁地區也有這樣的傳說。也有以這個傳說為題材的薩滿教神歌詩詞。但是,我們必須明白這個傳說和翁固徳的產生沒有絲毫關系。
翁固徳的產生與圖騰信仰有關系。古時候的人們狩獵為生,見了自己感到驚訝、佩服的或害怕、驚恐的野獸、禽類就用木頭或石頭制作成它們的形狀來祭拜它們。這樣制作出來祭拜的那些野獸、禽類人工制作的形狀應該是最早的翁固徳守護神。更進一步發展后,在人有靈魂,人死了靈魂不死的思想基礎上,人們開始用木頭、石頭或氈布制作出已故祖先的形象來祭拜。每一位博、巫都干的家里都有專門祭拜的翁固徳。翁固徳的形像一開始用木頭、石頭或氈布制作,后來用青銅甚至用銀制作。所以,在科爾沁地區博(薩滿)的神歌里就有:“別人看來是青銅,對附體的我們是神祇;大家看來是翁固徳,對祭拜的我們是神祇”的詩詞。
隨著社會的發展,薩滿教的內涵也日益豐富起來,對翁固徳的理解或解釋也開始多樣化。因此對翁固徳的稱呼、數量也越來越多了。科爾沁地區博的有些神歌里出現了:“火的七個翁固徳、地的七個翁固徳、心的七個翁固徳、鳥的七個翁固徳、猴的英雄祖先、青蛙的七個翁固徳”等名稱。并且,科爾沁地區博們崇拜的翁固徳中有“生活在陰間衙門的,有四扇青銅大門的呼日勒巴特爾翁固徳(hurelbagatvr onggvd)”、踢仍(teireng結巴又瘸腿)的翁固徳、德木精(demjing種山羊)等的翁固徳。根據博、巫都干的風俗習慣或言談舉止,博的一些翁固徳是有專業分工的。例如,少布(xibagv鳥)翁固徳有正骨的技能。所以有的博準備治療骨傷疾病患者的時候裝作召喚少布翁固徳,讓少布翁固徳附體在自己身上,做各種把戲假裝讓少布翁固徳在按摩骨傷者的骨骼。
薩滿常為人們占卜吉兇,人們也自行占卜并常求解釋于薩滿。成吉思汗在出征前常燒羊髀骨進行占卜。成吉思汗生活在人們普遍信仰薩滿教、受原始宗教觀念支配的蒙古社會中,自幼接受原始宗教觀念,深信薩滿教。因此他言必稱“靠長生天底氣力”、“靠長生天佑護”、“靠天地佑護”等等,“天力論”成為他的根本信仰和哲學思想。成吉思汗崇敬薩滿教,利用薩滿們來為他鞏固、提高大汗地位服務,并盡量滿足薩滿們的要求。薩滿教認為成吉思汗是“起源于智慧高尚的騰格里”、“按照騰格里的旨意降生的”人。成吉思汗逝世后,其子孫后代基于薩滿教的靈魂觀念和祭祀儀軌祭奠他,這一祭祖習俗一直延續到今天。
成吉思汗崇拜是蒙古族典型的祖先崇拜現象。成吉思汗崇拜狹義而言主要是指對成吉思汗本人的各種崇拜觀念和祭祀行為,廣義而言包括對成吉思汗夫人、弟弟及直系子孫的各種崇拜觀念和祭祀行為。
成吉思汗的本名叫鐵木真,1204年春,鐵木真下令全軍出征乃蠻。結果是乃蠻部的太陽汗負傷身亡,乃蠻部被徹底征服。蒙古高原上已沒有鐵木真的強大對手,他的統一大業已然成功。1206年的春天,鐵木真在斡難河源頭的“根本之地”舉行大聚會,樹九游白旗——國家的旗幟,并稱“成吉思汗”。一個新的游牧民族政權誕生,統一的蒙古民族共同體也從此逐步形成。成吉思汗以千戶作為基本軍事行政單位,大多數千戶由被打亂的不同部落的人組成,因此進一步打破了舊的氏族制度,使許多部落的界限從此泯滅,促進了蒙古民族共同體的形成和發展。
成吉思汗從小信奉薩滿教,他常說“靠長生天的力量”,“蒙長生天佑護”,“獲上天的佑助”,“長生天,你知道”,把命運、前途、事業的順利,戰爭的勝利,把個人命運和自己部落、民族、國家的發展、興旺歸結為上天的力量,長生天的佑護。
成吉思汗自青少年時起就胸有大志,他是一個有壯志宏圖、雄才大略,有多方面卓越才能的大政治家。他能順應廣大人民群眾的意愿、順應歷史發展的潮流,“把蒙古高原一盤散沙、互相爭戰不休的眾多部落統一成強大的蒙古國,凝聚為一個偉大的蒙古民族”[4]。1227年7月12日,成吉思汗逝世,終年六十六歲。成吉思汗去世后,遺體歸葬漠北起輦谷。
成吉思汗生前創造的豐功偉業為后來成吉思汗崇拜的形成奠定了堅實的信仰基礎。成吉思汗逝世后經過其子孫后代幾百年的祭奠和蒙古族民眾的全民崇拜,他已成為蒙古民族公認的英雄祖先和名副其實的祖先神,從而也理所當然地成為了世界各地蒙古人民族認同的核心力量和民族內部團結凝聚的主要紐帶。
成吉思汗祭奠是自成吉思汗去世以來形成的蒙古族祭祖習俗,這一信仰習俗至今延續八個世紀。“在蒙古族薩滿教觀念體系里,祖先靈魂崇拜占有重要位置。最早人們用木材、皮毛、毛氈等制成祖先的模擬人像,稱為“翁袞”進行祭拜”[5]。
清康熙年間首次提到伊克昭盟境內,有成吉思汗陵寢。此后,外界便稱呼成吉思汗八白宮為“成吉思汗陵寢”。19世紀后期,清光緒元年(1875年)開始,相繼有西方國家的一些人士到伊金霍洛考察,向世界介紹了“成吉思汗陵園”[6]。從此,在國內外,對成吉思汗八白宮普遍稱之為“成吉思汗陵”。目前,舉行祭奠的主要場所是成吉思汗陵。
成吉思汗祭奠是蒙古族最重要的祭祖儀式。成吉思汗祭奠是成吉思汗八白宮祭奠、蘇勒德祭奠和成吉思汗圣物祭奠的總稱。1956年,成吉思汗陵園建立后,將分布于鄂爾多斯各地的奉祀之神,全部集中在成吉思汗陵園供奉[6],將八白宮集中供奉在陵宮內,并實行集中祭奠,完整地保留了圣主祭奠。
基于薩滿教的成吉思汗祭奠,內容上主要表達對長生天、祖先、英雄人物的崇拜;在祭祀用具上,濃郁特色的諸多珍貴的祭器表現了草原民族對大自然和動物的藝術審美屬性;還有諸多的祭文、祭詞、祝詞、祭歌等。這些祭詞,以詩歌文體所形成,并以口頭文學形式一代代相傳,具有很高的文學水準。成吉思汗祭奠,“在歷史的長河中逐漸形成具有形式獨特、內容豐富、內涵深刻的蒙古民族傳統祭祀文化”[6]。成吉思汗祭奠是蒙古民族傳統祭祀的完整保留。因此,成吉思汗祭奠在內容、形式、傳承等諸多方面體現了獨特性和唯一性。
成吉思汗祭奠逐漸成為蒙古族民族認同的儀式性表達的重要路徑。在成吉思汗祭奠儀式中,通過民俗用具、民族語言、服飾、傳統飲食、音樂等標志性關鍵符號來表達民族文化認同。其中,既有物質性民族文化符號,也有非物質性民族文化符號。下面舉例說明蒙古族標志性關鍵符號在成吉思汗祭奠中的儀式性呈現。
13世紀蒙古族經典著作,被稱之為元朝宮廷文獻的《十善福白史》,記載了元朝的諸多禮法,其中有朝廷大汗及最高祭祀象征物“九種瑞兆”。這些圣物將分別安放在白色宮帳內供奉,成為八白宮所供奉圣物的組成部分。后來在八白宮圣物中,增加了在蒙古高原-本土的成吉思汗四大鄂爾多的象征圣物。九種瑞兆是成吉思汗八白宮形成的前提。
成吉思汗祭靈宮帳,起初稱之為“圣主的白宮”、“全體民眾的總神祇”。集中在鄂爾多斯的諸多白宮,稱之為“成吉思汗八白宮”。在蒙古族民俗語境中,蒙古族民眾普遍認同白色是圣潔的象征。成吉思汗祭奠祭壇稱作八白宮吉格?!凹瘛?,原意為蒙古可汗、濟農宮室坐落的地方,或是祭祀旗幡徽號的祭壇。在大伊金霍洛巴音昌呼格河東岸的草灘上,有三個地方分別稱為“上吉格”、“中吉格”、“下吉格”。因此,巴音昌呼格草灘也稱之為“吉根塔拉”,即吉格草灘?!跋录瘛币卜Q“大吉格”[6]。三個“吉格”分布在三四里長的草灘上。
成吉思汗八白宮祭奠,是成吉思汗祭奠的重要組成部分。成吉思汗祭奠,由圣主祭奠為主的八白宮祭奠及蘇勒德祭奠和諸多奉祀之神祭奠組成。圣主祭奠是成吉思汗祭奠的核心。除圣主祭奠外,分布于鄂爾多斯各地的成吉思汗八白宮、蘇勒德及各奉祀之神都有各自的傳統祭奠。這些圣物的祭奠形式與內容雖然與圣主祭奠基本相似,但也各自形成了一整套祭祀規程,其舉行的日期、供品、祭文祭詞等相互不同?!鞍税讓m祭奠,包括成吉思汗與孛兒帖哈屯白宮祭奠,忽蘭哈屯白宮祭奠,準格爾伊金白宮祭奠,寶日溫都爾白宮祭奠,弓箭白宮祭奠,吉勞白宮祭奠,溜圓白駿白宮祭奠,商更斡爾閣白宮祭奠”[6]。
蘇力德是蒙古族祖先崇拜的標志性神圣物。蘇力德是查干蘇力德、哈日蘇力德和阿拉格蘇力德的總稱。查干蘇力德原是具有薩滿教特征的神物,傳統觀點認為,它是五十五吉白天的化身。后來轉化為和平、繁榮、幸福的象征物,達爾扈特人至今仍在供奉。查干蘇力德是以色熱給勒布爾(色熱給勒布爾是蒙古語,漢意為三叉吉槍)、姹拉(姹拉是蒙古語,漢意為天盤。)、滿吉拉嘎(滿吉拉嘎是蒙古語,漢意為骔纓)、希勒卜(希勒卜是蒙古語,漢意為寶竿)等四件組合而成。哈日蘇力德原是具有薩滿教特征的神物,傳統觀點認為,它是四十四兇黑天的化身。后來轉化為所向無敵的象征物,達爾扈特人至今仍在供奉。哈日蘇力德是以給勒布爾(給勒布爾是蒙古語,漢意為吉槍)、姹拉、滿吉拉嘎、希勒卜等四件組合而成。阿拉格蘇力德原是具有薩滿教特征的神物,傳統觀點認為,它是星神的化身,后來轉化為團結的象征物,達爾扈特人至今仍在供奉。阿拉格蘇力德是以給勒布爾、姹拉、滿吉拉嘎、希勒卜等四件組合而成。
成吉思汗祭奠中蘇力德是表達蒙古族民族認同的神圣符號。遠在13世紀,蒙古汗國的繼承者忽必烈徹辰汗,為了更加尊重成吉思汗時代的蘇力德供奉,曾頒布諸多諭旨,因而各個朝代的臣僚百姓世代供奉成吉思汗之弟哈薩爾的花蘇力德。在20世紀50年代末期,有一段時間把花蘇力德遷徙到成吉思汗陵那里。在1998年戊寅之際恢復了蘇力德虎年威猛大祭,在2003年癸未之際隆重舉辦羊年大祭。據《哈布圖哈薩爾的花蘇力德》[7]一書記載:花蘇力德祭祀分普祭、四季祭和威猛大祭。普祭由花蘇力德祭祀衙門特德輪流值班執行。值班衙門特德日出而起,打掃充楚,獻晝神燈,用燒紅的無煙木炭火點桑,色爾吉姆裸祭,點香、點沙地柏葉、吹響螺號、面向桑壇跪在桑壇前、合掌膜拜,吟誦《伊金?!泛汀痘ㄌK力德?!?,誦畢祈禱。然后走進充楚宮內,在晝神燈中加油。當日若有膜拜花蘇力德者,就由專管膜拜者衙門特德把他們引進充楚宮內,給佛燈加上油,點香擎著,然后在花蘇力德神靈物祭案上獻上佛燈油、哈達、犧牲饈斯,然后叩首膜拜。獻犧牲饈斯者,衙門特德要退還其古爾畢察克腰椎或前肢。這是花蘇力德的福份,帶回去全家共享。膜拜者若獻貨幣、牲畜之類,要記錄在《花蘇力德大倉明細帳》簿上。日落時獻夜神燈,再將早晨的諸項祭項重做一遍,普祭即告結束。
弓箭是蒙古族重要的民俗用具,在成吉思汗祭奠中成為蒙古族文化認同的物質性關鍵符號。成吉思汗弓箭白宮,1944年(民國33年)遷至大伊金霍洛西呼和陶勤蓋的商希哈瑪爾。1954年遷至大伊金霍洛,供奉在成吉思汗靈帳西側。弓箭宮帳內祭奉著成吉思汗三張弓及箭、箭壺等物。弓用鹿角制成,弦長五尺,其中一張弓的弦為七尺。弓箭宮帳,由圣主達爾扈特的浩爾其納日賀希格守護、祭祀。1956年遷至成吉思汗陵。坐班達爾扈特每日舉行例行弓箭白宮祭奠,農歷每月初一舉行月祭。每逢成吉思汗四時大祭,也要舉行祭奠。其中,三月十七日,將成吉思汗弓箭宮帳運送到成吉思汗宮帳旁,十八日隨成吉思汗靈柩請到巴音昌呼格草灘八白宮祭祀吉格上,參加春季查干蘇魯克大典,二十四日隨成吉思汗靈柩返程。十二月二十三日舉行圣火祭、除夕祭先祖?!俺杉己构赖旃┢?,每次均用一只全羊”[6]。
鮮奶在成吉思汗祭奠中也成為蒙古族文化認同的象征性符號。蒙古族日常生活中有用鮮奶祭祀蒼天的民俗儀式。農歷三月二十一日成吉思汗查干蘇魯克大祭中,將九十九匹白騍馬的三百多斤鮮奶斟滿寶日溫都爾圣奶桶。格赫慶亞木特德念誦《九十九匹白騍馬之乳祭灑祝詞》[6]。其內容如下:
向那長兄阿哈天神,
將這九十九匹白騍馬的鮮乳,
作兩九酹灑祭。
愿你慈祥地降臨,
欣喜地關照,
把那溫暖的圣諭賜給我們。
向那阿塔天神,
將這九十九匹白騍馬的鮮乳,
作一九的酹灑祭。
愿你慈祥地降臨,
欣喜地關照,
把那溫暖的圣諭賜給我們。
……”[8]
一般情況下的潑灑禮,也要因時、因地吟頌不同的祝禱詞。
乳汁的白色,成為蒙古族崇尚的吉祥顏色,進而也成為了表達蒙古族民族認同的代表性顏色。
語言是民族認同表達的原生性工具。成吉思汗祭奠中的各類祝詞、贊詞等都是用蒙古語念誦的。這一傳統歷史悠久。《元史·國俗舊禮》載:“每歲太廟回祭,用司禮監官一員名,蒙古巫祝當省牲時……還主牲時,以國語呼累朝帝后名諱而告之……巫祝以國語告神?!盵9]在蒙古帝國和元朝時期,“國語”指的就是蒙古語。按照中國歷代帝王傳統,太廟祭祀應由皇帝親自舉行,但元帝“親祭”的不多,往往就由蒙古巫祝(即薩滿)主持,叫做攝祀。祭詞也是“巫祝以國語告神?!奔涝~禱語仍堅持用元朝的“國語”即蒙古語??梢?,“盡管忽必烈汗以紅帽派喇嘛教作為其皇宮里的中心教,但他并未嚴行排斥薩滿教,而是在祭天祭祖等重要活動中仍然遒循了蒙古族固有的薩滿教傳統”[10]。成吉思汗祭奠祭詞,為我們研究蒙古族民族認同的演變軌跡提供了活態的民俗依據。
成吉思汗祭奠中的祭歌和祭祀儀式音樂也是表達民族認同的非物質性關鍵符號。成吉思汗祭奠中有唱祭歌的習俗。成吉思汗祭歌包括隨查爾給(馬頭響板)的打擊聲唱的《查爾給之歌》,嘎日利祭奠中唱的《嘎日利之歌》,招福儀式中唱的《招福歌》等。成吉思汗祭奠中的招福儀式上所唱的祭歌為《成吉思汗招福歌》。農歷三月二十一日查干蘇魯克大祭各項儀式結束時舉行招福(達拉拉嘎)儀式。該儀式中,揮動牲羊前腿,表示招福致祥之意。招福歌內容主要是由成吉思汗子弟為父汗祝福,祈求父汗神靈賜予博大的福祿[6]。這些祭歌通過成吉思汗祭奠的祭司人員達爾扈特的世代傳承延續至今。成吉思汗祭歌和儀式音樂“已凝定為達爾扈特的族群記憶,表達出達爾扈特族群的思想情感與文化認同,同時,已成為探究成吉思汗祭祀文化的獨特符號和重要路徑”[11]。
蒙古族祖先崇拜包括巫祖祖先崇拜、血緣祖先崇拜和民族祖先崇拜三個層次。不論哪一層次的祖先崇拜都和薩滿教信仰密切相關。蒙古族稱男薩滿為“博”,女薩滿為“渥都干”,許多著名的薩滿都有鮮明的世襲巫統傳承。蒙古族民間祭祀直系祖先的亡靈,“有的到墓前祭祀并掃墓添土,有的在庭院中祭祀,也有的在三叉路口祭祀。行祭,首先劃一個類似蒙古包的圓圈,并劃有朝太陽出升方向的包門,然后在劃的圈里攏一堆篝火,行‘圖勒失鄰’,也就是古代的燒飯之俗。把飯、菜、肉、酒、果、煙、茶、布縷、黃紙、冥鈔、草香等祭物投入火中焚燒,行祭人叩拜,說幾句禱告之詞,直至篝火熄滅為止。”[12]這是古代“燒飯”祭祖的延續。
喪葬習俗體現了人們對亡靈的敬畏、亡者的追念。蒙古族的喪葬儀制隨著社會變遷,先后經歷了風葬、野葬到土葬、火葬的葬式演變,體現了亡靈觀念的變化。不過喪葬中的“燒飯”、殺馬懸桿的“主格黎”儀式皆有延承,體現了蒙古文化的內在連續性,火葬則是受藏傳佛教影響所致,基本限于社會上層采用,普通民眾仍延續傳統祭祖習俗。
蒙古族祖先崇拜中成吉思汗崇拜一直發揮著蒙古族認同符號的重要功能,自古至今已成為蒙古族民族認同的重要歷史文化資源。成吉思汗在艱難的部落爭斗中開創了一代偉業,為后世子孫的統治奠定了堅實基礎,皆可謂豐功至偉。成吉思汗毋庸置疑地上升為蒙古族英雄祖先的地位,受到全民族的崇拜,祭祀儀式日益隆重。成吉思汗去世之后,逐漸形成了“八白室”祭祀,并且逐漸從黃金家族的血緣祖先上升為整個蒙古族的民族祖先。
成吉思汗祭祀形成之初便與蒙古汗權密切相聯,把持成吉思汗祭祀的權力成為繼承蒙古汗統合法性的標志。由元至明,在蒙古汗位的更替與爭奪中,成吉思汗祭祀已不僅僅是血緣祖先崇拜的性質,而是與蒙古汗統緊密相連,無論是黃金家族后裔還是異姓貴族,只有擁有“八白宮”才能證明自己的正統性,在成吉思汗八白宮前即位已成為汗位繼承人合法性的標志。在蒙古族人的觀念中,八白宮神圣不可侵犯。早在《蒙古源流》中就有記載,由于脫歡在八白宮前說了冒犯的話,脫歡太師受到了懲罰?!爸宦犑ブ鞯慕鸺病尽匕l出了聲響。向那廂一看,金箭筒中孔內有一支鉯箭在顫動著。當即,脫歡太師的鼻子和嘴里冒出了鮮血,他慌亂不知所措。當有人給他脫下衣服,讓他恢復知覺時,大家看見他的兩個肩腳骨中間顯出了箭痕。到主上的箭筒跟前去一看,只見中孔內有一支鉯箭的鐵扣兩邊沾上了血跡。四十蒙古、四瓦刺兩方所有的人都說:‘圣主不高興了?!盵13]
成吉思汗逝世后,開始是被當作祖先神來崇拜的,是“先祖的亡靈”,有時甚至“榮升到了創始神的品級”[14],成吉思汗真正被神圣化、神靈化,都是在他身后的事情,也就是他的后繼者們為了使自己的權力合法化、神圣化的需要進行了認同重構。北元政權退居蒙古之后仍持續了近三百年的統治,黃金家族在蒙古各部落中仍受擁戴,成吉思汗祭祀是維系這一統治地位的精神旗幟。其他異姓貴族時而爭奪統治權,也要對成吉思汗進行祭祀,以證明自身的合法性。成吉思汗崇拜在蒙元以及北元汗權承替中發揮了重要作用。有關成吉思汗家族汗權正統性的歷史傳說也能為蒙古族民眾提供民族認同的社會記憶。
成吉思汗成為蒙古族偉大的民族祖先,世代祭祀以至當今。在當代社會,祖先崇拜仍然發揮作用,成為蒙古族民眾民族認同的重要象征。直至今日,每當成陵大型祭祀之時,蒙古族民眾從四面八方來到成陵,莊重地參加祭祀大典。在當今民族政策語境下,蒙古族民眾追求民族認同的強烈心理,成吉思汗崇拜則成為這一民族文化認同的重要象征。在祭祖活動中民族認同也得到了強化。尤其是年輕一代,他們通過家族的祭祖活動,對本民族的文化和歷史有了更加深刻的認知,民族認同在此過程中實現了代際傳遞。成吉思汗祭祀儀式是與蒙古族民眾的祖靈信仰緊密相連的。在祭祖過程中,對成吉思汗功德的講述一方面強化著信仰對象的神性來源,另一方面,也確證著信仰主體與信仰對象之間的認同關系。
成吉思汗崇拜已成為蒙古族重要的認同符號和文化資源。所謂資源,事物本身能成為資源的很少,通過人類的“資源化”才能成為某種資源。資源人類學認為人類的生存及生活是在象征系統和生態系統的基礎上形成的,并將資源分配在這兩個領域之中。圖1中,日本人類學家設定八種大的資源范疇,將其表示成長方體的形狀。分別是,文化資源、知識資源、小商品或是小生產物資源、貨幣資源、自然資源、職業資源、空間資源、身體資源等八種資源。這些資源又可以被劃到比較大的象征系統和生態系統等兩大系列中。在“資源長方體”中,上面的表示象征系統,下面的表示生態系統。因此,從象征系統和生態系統中分別被選出的四種資源范疇,共表示成八種資源范疇。兩大系列之間的大的關系,可以被考慮成作為整體的生態系統中是資源材料的供給和整體的象征系統中是意義的授予。

圖1
在蒙古族文化的象征系統中成吉思汗崇拜逐漸成為核心象征,因而也成為了標志性的民族認同符號。在蒙古族民間傳說中成吉思汗被刻劃成了傳奇式的神話般的英雄,永垂不朽地留在本民族后代的民眾民俗記憶之中,變成了民族認同的核心象征符號,推崇民族領袖和英雄的記憶,是蒙古族民眾民族認同的內在需求。祖先崇拜是蒙古族的重要信仰文化之一,自古以來,隨著蒙古族的社會發展而變遷、重構,以至當代社會,仍發揮著認同符號和強化民族凝聚力的社會文化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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