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慧
作為商業電影類型之一的科幻片產生的年代是較早的。在1902年,梅里愛創作的《月球旅行記》就以新奇的道具與服裝、創新的拍攝手法展現了想象中的月球世界,從而昭示了科幻電影的誕生。此后,尤其在20世紀70年代后,隨著現代科技的迅速發展,科幻片得以進一步發展、繁榮。1979年《異形》問世,幽閉的空間、強大而恐怖的外星生物營造出了奇異而又驚悚的氛圍,這深深吸引了觀眾,隨后問世的幾部續集與其構成了“異形”系列電影。在新世紀,“異形”系列迎來了具有革新意味的“前傳”,《普羅米修斯》(2012)不僅僅關注異形與人類的較量,更注重在敘述“異形”由來的故事中去建構一個關于人類誕生的“創世神話”。“異形前傳”第二部《異形:契約》(2017)延續了《普羅米修斯》的這一宏大命題,但在這部電影中,外星生物異形、人類不再是影片故事的焦點,而作為人類科技創造物的生化人成為主角。雖然這部影片可以說也如其他科幻片一樣涉及對人工智能的未來暢想以及相關的倫理思索,但值得注意的是,《異形:契約》卻不僅僅止于此,聰明絕頂的生化人、強大兇殘的異形、面臨重重危機與挑戰的人類在奇異的外星世界演繹出一個關于創世、罪惡、自由意志的故事。可以說,宗教的意味深深內蘊于這部科幻電影中,而這也正是這部影片的一大特色。
在基督教經典《圣經》中就記載了關于人類誕生的故事,“神說:‘我們要照著我們的形象,按著我們的樣式造人,使他們管理海里的魚、空中的鳥、地上的牲畜和全地,并地上所爬的一切昆蟲。’神就照著自己的形象造人,乃是照著他的形象造男造女。”①所以,造物主按照自己的樣子創造了人類,人類分有了造物主的形象特征。雖然“異形”系列前傳《普羅米修斯》及《異形:契約》所講述的并非是宗教、神話故事,但這一創世神話卻在科幻的“外衣”下有所沿襲。作為外星智慧生命的“工程師”一族創造了人類,人類與“工程師”有著相似的基因,甚至神似的外表,這對于人類來說,“工程師”就是造物主。而生化人是由作為人類的維蘭德所造,生化人具有人類的外表,而對于生化人而言,人類又扮演了造物主的角色。在《異形:契約》中,生化人大衛經過試驗,終于培育出強大兇猛的異形,大衛無疑又成為另一個造物主。
在基督教的理念中,造物主是萬能的、完善的、全知的,任何自然事物,包括人在內,作為被創造者都缺乏造物主本身所具有的完善性,也不可能達到造物主的全知與全能。所以,受造者必須虔誠地信仰造物主,服從造物主的一切預定。但是在《異形:契約》中,這二者的關系卻被改造,甚至顛覆了。如在影片開頭,面對著自己的創造者——人類維蘭德,生化人大衛宣稱:“你會死的,而我不會”。雖然維蘭德依然以居高臨下的態度命令大衛為自己倒咖啡,但顯然維蘭德無法辯駁大衛的這一論斷,而大衛也確實見證了維蘭德的衰老與死亡。在這里,作為創造者的人類的生命是短暫的、有限的,甚至是脆弱易逝的,而作為受造者的生化人卻是永生的、完美的。此外,同樣作為受造者的異形性情兇殘而又具有強大的生命力與戰斗力,令作為造物主的“工程師”、人類都相形見絀,深受其威脅。所以,在《異形:契約》中,造物主不再是萬能的、完善的、永生的,相反,造物主是有限的、弱小的,而受造者卻超越于自己的創造者,更為強大、強悍、完善。另一方面,在影片中,受造者不再屈居于造物主之下、無條件地服從于造物主,受造者常常對造物主構成威脅,甚至毀滅造物主。如生化人大衛不再僅僅甘于作為人類的服務者而存在,他試圖超越自己的創造者——人類。為此,他還毀滅了作為人類創造者的“工程師”一族,不擇手段地培育更為完善強大的異形,并殺害了對自己有恩的伊麗莎白博士,將其作為培植異形的載體。此外,大衛誘使契約號殖民飛船來到自己所在的星球,以便養育、散播更多的異形。所以,本應作為人類服務者的受造者大衛徹底否定、背叛了自己創造者,同時也毀滅了作為創造始祖的外星智慧生命“工程師”。
由此可見,電影《異形:契約》一方面繼承、借鑒了基督教中的“創世說”,甚至可以說是一個披著現代科幻外衣的“創世神話”。但是,它又并非是對宗教傳統的簡單襲用,而是以一種新的方式改寫了這一原本為大眾所熟悉的故事。也就是說,創造者不再是全知全能的、永恒的,不再具有至高無上的權威,在面對著更為強大的受造者時,創造者顯示出自身的脆弱、有限。而二者的關系也不再是單純的信仰與服從,受造者否定、背叛了自己的創造者,并對其造成巨大的威脅。所以,這部電影在一定程度上是對大眾習以為常的創世神話的解構與顛覆。

圖1.
在西方基督教的思想、信仰體系中,關于自由意志、罪惡的思考與爭論是一個重要的議題。古羅馬時代的神學家奧古斯丁在自己的著作《論自由意志》中系統闡述了罪惡與自由意志的諸方面問題。在他看來,上帝創造的一切事物都是善的,包括自由意志在內,上帝把自由意志賦予了人類,是為了讓人類更好地生活,從而能夠超越自然物所遵循的必然性而成為真正的人,但人對自由意志的濫用導致了罪惡。所以,罪惡與自由意志有關。
在電影《異形:契約》中,生化人大衛被賦予了創造力,而自由的創造力的獲得也使得大衛與自己的造物主在精神、思想上極其相似。也即,大衛擁有了與人類相似的自由意志。這種自由意志使得他不再是一個僅僅服從人類意志與需求的簡單機器,而是能夠自主思考、自主選擇的獨立個體。這非但沒有使大衛成為能夠更好地為人類服務的人工智能,相反,使得大衛開始背離、叛逆自己的造物主。影片開頭大衛宣稱自己擁有比人類更為長久的生命,這標志著他的自我意識的覺醒。在其后,大衛執著于創造更為強大、完善的異形。在面對垂死的奧姆關于信仰的質問時,大衛毫不猶豫地答道:“我的信仰是創造。”與其說大衛信仰、執迷于創造本身,不如說創造對于大衛來說意味著徹底背離人類對自己僅僅作為一個無思想、無追求的服務性生化人的設置,在創造中他實現了對自己的自主性與獨立性的確證。此外,面對陰暗、死寂的“工程師”星球上的花園,大衛曾不無深情地背誦了雪萊的詩《奧西曼提斯》:“……‘吾乃萬王之王是也,蓋世功業,敢叫天公折服!’此外空無一物,但見廢墟周圍,寂寞平沙空莽莽,伸向荒涼的四方。”顯然,詩歌中對生命短暫有限、時光匆匆易逝的嘆謂也令作為生化人的大衛認同、感慨。這種對毀滅、死亡,以及生命有限性等問題的自覺意識與思考正顯示出對生命本身的觀照。所以,可以說大衛具有與人類相似的自覺的生命意識,并非完全是一個無情感、無思想的機器。而同為生化人的沃爾特指出大衛把這首詩的作者錯認為拜倫,大衛的這一錯誤并非是簡單地顯示他不如沃爾特完善,相反,他的有限、不完善使得他更接近于造物主,更加超越于原本的生化人、人類服務者的身份,標志出其具有與人一樣的思維與意志。
自由意志的獲得讓大衛質疑創造了自己的人類的優越性,并促使其走上了背叛人類、毀滅“工程師”的道路,也即走上了一條背棄造物主的“惡”的道路。他不擇手段地創造出來的更為強大、兇殘的異形成為人類的巨大威脅與挑戰,令人恐懼不已。可以說,這種極其怪異、兇猛的異星生物是一種惡的象征。所以,自由意志所帶來的并非是善、美,而是威脅與毀滅,自由意志與罪惡有著密切的聯系。
在電影《異形:契約》中,如果說自由意志在生化人大衛這里主要體現為創造,那么對于同為生化人的沃爾特而言則主要表現為情感的萌發。作為新一代的生化人,沃爾特被取消了創造力的設定,以便能更順從于人類。與大衛相比,沃爾特的確對人類更為忠誠、馴順,但即使如此,作為造物主的人類依然無法預定關于生化人的一切,沃爾特對于宇航員丹尼爾斯朦朧、不自覺的愛意依然超出了生化人的原有設置。雖然面對大衛的質疑,沃爾特將保護丹尼爾斯的行為解釋為“職責”,但其后為保護丹尼爾斯等人類宇航員而與大衛展開殊死較量與其說是生化人的“職責”“任務”,不如說是對愛人的保護與奉獻。雖然沃爾特的自我主體意識遠不如大衛強烈、自覺,但這種情感的萌發依然可以說是一種自我覺醒的表現,亦是一種個體自由意志的顯現。
在基督教的傳統中,魔鬼撒旦是上帝的對立面,是邪惡勢力的代表。17世紀的英國詩人、政論家彌爾頓雖然是一個虔誠的清教徒,但在時代的感召與個人經歷的影響下在自己的長篇詩作《失樂園》中塑造了一個既植根于基督教傳統而又與其與有所差異的魔鬼撒旦形象。值得注意的是,在電影《異形:契約》中,大衛曾引述了彌爾頓的《失樂園》中撒旦的話“寧在地獄為王,也不在天堂為奴”,在一定程度上,生化人大衛與《失樂園》中的撒旦不無相似、相通之處。
在《圣經》以及彌爾頓的《失樂園》中都提及撒旦原是天堂中地位最高的天使之一,但卻背叛了上帝,墮入地獄,召集其他墮落的天使組成叛軍與上帝為敵。顯然,撒旦并非天生就是作惡者,而是一個叛逆者、異端分子,在電影《異形:契約》中,大衛也并非原本就是一個簡單的惡徒,而是服務于自己的造物主——人類的生化人。但大衛卻因有著明確的自由意志而質疑人類的權威,逐漸走向了背叛人類的道路。而《失樂園》中的撒旦也有強烈的自由意志,并不完全順從上帝的一切安排,也由此而走向了叛逆的道路。此外,深受基督教文化熏陶的彌爾頓當然無意于將撒旦這一形象徹底美化,他筆下的撒旦依然是一個作惡多端的魔鬼,他妒忌神之子、人類,化身為蛇引誘人類始祖,這個形象的身上也具有著奸險狡詐、狂妄自大的個性特征。但撒旦也是一個敢于挑戰萬能的造物主的反抗者,在與上帝的對抗中,他充分地顯示出不屈不撓、勇敢無畏的精神特質。所以,這一形象身上體現出的英雄氣概、叛逆精神卻長期以來深深吸引了眾多讀者,尤其為那些深陷逆境、為自由與解放而抗爭的人士所津津樂道。在大衛身上,雖然并不具備如彌爾頓筆下的撒旦一般的威嚴偉岸的英雄特質與崇高美,但也同樣有著這種矛盾性。一方面,大衛如撒旦一般陰險、狡猾,為達目的不擇手段,而他創造丑陋、兇殘、足以毀滅人類的異形的行為本身可以說就是一種罪行。此外,大衛意識到人類的生命是脆弱、有限的,從而認為自己應改變屈居于人類之下的身份,甚至應居于人類之上,這可以說也體現出狂傲、自負的個性。但另一方面,大衛挑戰自己的創造者——人類的行為本身也具有改變自己的既定命運、追求自由的意味,所以,他可以說也是一個挑戰權威、破壞慣性規則與秩序的叛逆者,而撒旦所說的“寧在地獄為王,也不在天堂為奴”無疑也正是大衛的自況。由此可見,大衛可謂是游歷于星際世界中的新“撒旦”。

圖2.
綜上所述,科幻電影《異形:契約》一方面具有商業類型片的普遍特征,如影片中令人炫目的電影特技、驚險刺激的人與異形的較量、懸念因素的巧妙運用等都具有較強的娛樂性,這也是這部影片商業上獲得成功的重要原因之一。但另一方面,雖然《異形:契約》中神奇的外星世界、高科技的星際飛船與生化人、怪異兇猛的外星生物——異形等等都構成了一個“未來世界”,從而迥異于傳統的宗教故事、神話傳說,但若從情節的構思、人物的設置等方面去看,這部影片又具有濃重的宗教色彩,尤其與基督教的思想、文化有著不少相通之處。當然,它并非是對宗教故事的簡單演繹,而是在繼承的基礎上有所改造,體現出在當代的文化背景下對人的存在,甚至生命的由來與意義等問題的新思考。而宗教性因素的介入也使得這部影片不僅僅是一部簡單的娛樂片,而別具思想的深度與魅力。
【注釋】
①圣經[M],上海:中國基督教三自愛國運動委員會、中國基督教協會出版,200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