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愛軍
(煙臺大學 人文學院,山東 煙臺 264000)
·文化與文化產業研究·
尼克·庫爾德利:媒介研究的“實踐范式”轉向
齊愛軍
(煙臺大學 人文學院,山東 煙臺 264000)
尼克·庫爾德利明確提出了媒介研究中的“實踐范式”轉向問題并發展了一套中觀的“實踐范式”理論。這套理論接續了詹姆斯·凱瑞的傳播實踐觀,并代表了傳播學的未來走向。
尼克·庫爾德利;媒介研究;實踐范式
自從庫恩1962年提出“范式”(paradigm)的概念,它已成為學者們討論有關學科、科學和知識增長的重要工具。范式表明了理論的視角和視域,決定了解釋的方式和限度。科學的進步則是通過范式的更替(“一種范式通過革命向另一種范式的過渡”)來完成的。上世紀80年代以來,歐美學者在媒介研究(media research)或稱傳播學研究(communication research)領域,不斷嘗試用各種“范式”的命名來梳理傳播理論資源,同時也持續不斷地進行著關于傳播學研究范式的討論。*人們用于各類范式劃分的標準不盡相同,術語使用也存在差異。關于這方面的梳理,見陸新蕾:《略論傳播學研究中關于“范式”的兩種概念》,《新聞大學》2014年第3期。Jensen 和Neuman指出,傳播學領域的“范式”一方面表明了研究領域的張力,另一方面也指向著研究對象的轉型。*Jensen,K. Bruhn& Neuman,W. Russell.(2013). Evolving Paradigm of Communication Research.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Communication,7(2013),Feature 230-238.
近些年,在歐美媒介研究領域,一種“實踐范式”的轉向都正在被越來越明確地提出和建構。這種“實踐范式”試圖超越媒介研究內部繁雜的傳播范式之間的內部不協調而使之成為一個統一的學科領域,同時,其目的也不是要拋棄先前媒介研究的興趣點而是要置換和擴展研究的焦點。其領軍人物就是英國學者尼克·庫爾德利(Nick Couldry)。
尼克·庫爾德利是英國倫敦大學Goldsmiths學院媒體與傳播系的教授,他在2004年發表的《Theorising Media as Practise》一文中,明確提出嘗試探索一種新的媒介研究范式,即“實踐范式”。他指出,所謂“實踐范式”,就是把媒介理解成為一種實踐行為而不是理解成為文本或生產結構,它研究的是以媒介為面向(media-oriented)的或與媒介有關的所有開放的實踐行為類別以及媒介在組織其他社會實踐行為中所發揮的作用。該理論范式更接近于社會科學范式而不是以前的媒介研究,它的提出有助于超越以往關于媒介效果、政治經濟因素和受眾分析中的舊有爭論,同時也能超越過去只狹隘地集中于受眾實踐行為研究的誤區,并使得社會科學中關于媒介的廣泛爭論變得清晰,最終能勾勒出媒介飽和文化的復雜性圖景。*Nick Couldry(2004).Theorising media as practice.Social Semiotics, volume 14(2):115-132.
尼克·庫爾德利認為,媒介研究自19世紀以來的發展可以被描述為一個間歇發展、松散片斷的歷史(episodic history),也就是說,與不同學科的交叉產生出的不同的研究范式和研究傳統,致力于解決不同的理論問題:首先是美國大眾傳播研究(莫頓、拉扎斯菲爾德、卡茨),它深植于實驗社會科學的傳統,但卻從關于大眾媒介的智識爭論中獲取線索汲取靈感,研究目標是民主和社會秩序;其次是當代馬克思主義批評(本杰明、阿多諾),它深植于大眾文化的爭論,但議題是對資本主義的批評,這反過來又衍生出政治經濟分析的傳統;再次是符號分析,它的產生語境是歐洲結構主義和后結構主義,并且把二戰后文學理論中最激進的革新理論應用于媒介文本分析中;然后是批評研究特別是關于媒介受眾的批評研究(霍爾、莫利),它出現于英國,與符號學和馬克思主義關系密切,但卻在1990年以后迅速發展成為一個更寬闊的經驗主義傳統;最后是最近出現的人類學對媒介的研究趨向,它是象征人類學的后現代版本(金斯伯格)。這些不同的傳統在它們各自的原初理論焦點上是頗有分歧的:大眾傳播研究的問題焦點是大規模的社會效果問題;當代馬克思主義批評的問題焦點是商業化過程;符號分析的問題焦點是文本的多義性;批評研究的問題焦點是表征的過程;象征人類學的問題焦點是媒介生產、傳播和消費的廣泛實踐。
尼克·庫爾德利指出,在上述前后相繼發展形成的五個傳統中,盡管他們各自關注的焦點問題不一樣,理論來源和理論工具不一樣,但在背后,依然存在兩個基礎性的分析軸心點,一是媒介文本分析(media texts),一是媒介制度分析(media institution)。以媒介文本作為分析軸點時面臨一個難以解決的理論困境是如何證明“媒介效果”,換句話說,就是媒介文本和媒介效果之間令人信服的因果鏈條的存在。無論是媒介文本的傳播理論或媒介消費模式理論,還是受眾行為的分析理論,只要是從媒介文本出發,都難以避免這個難題。即使是涵化理論,盡管它在證明重度電視行為和觀看者認知與道德行為改變之間的因果鏈條方面更為清晰,但也很難在統計學意義的層次上建立起自己的科學性。媒介制度分析包含媒介政治經濟分析和文化產業研究。但顯然,這種對媒介工業和市場結構的分析如果限定在媒介和文化領域內進行是有意義的,它有助于政策的討論和理解更廣泛的經濟現象,同時對理解制約媒介和文化部門生產規模和產量的壓力問題也會很有幫助。但是,它的困難在于并不能回答媒介產品是如何被普遍性地植入社會生活中去的這個問題。即使從馬克思主義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的關系的理論視角看,也難于從經濟因素決定媒介生產的性質的論斷推導出(經濟決定的)媒介生產性質決定媒介文本的社會后果這樣的結論。
所以,尼克·庫爾德利建議,我們的媒介研究在理論范式上必須另尋他路,必須思考這樣一個問題:人們用媒介做些什么(What people do with media)?換句話說,新的研究范式不是把媒介文本或媒介制度作為研究的起始點,而是把以媒介為面向的一切松散的、開放的實踐行為作為研究的起始點。“將媒介視為實踐”這樣做的好處,就是“我們既發現需要探索的龐大陣容的事物,又找到了有用張力的源頭,也就是那種對媒介進行理論抽象的本能”*尼克·庫爾德利:《媒介、社會與世界:社會理論與數字媒介實踐》,復旦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38頁。。
20世紀下半葉,在社會學、哲學、人類學、文化研究等領域發生了一場“實踐轉向”(Practice Turn)。這個“實踐轉向”“所指的是當代思想中的一種一般趨勢,它指通過、或借助于、或依據某些實踐的概念來思考人類生活、特別是社會生活的機構和運轉”*西奧多·夏茲金、卡琳·諾爾·賽蒂娜、埃克·馮·薩維尼:《當代理論的實踐轉向》,蘇州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中文版序言第2頁。。
如何理解這種轉向呢?首先,這種實踐轉向有其悠久的哲學根基,從傳統哲學里的亞里士多德、康德、費爾巴哈、黑格爾到現代哲學里的馬克思、葛蘭西、薩特、維特根斯坦等,形成了關于實踐的豐富理論;其次,在西方社會理論界,長期以來形成了兩大對立的理論派別:一是強調結構的各種結構主義和功能主義,一是強調個體行動的各種解釋學傳統。為了克服存在于結構和行動之間的根深蒂固的二元對立,實踐轉向自然發生了,吉登斯和布迪厄為代表者。吉登斯提出了“結構化”理論,認為人類社會包含了無數的具體實踐,它們由結構組織起來,并且體現為模式化的關系網絡。“社會科學的主要研究領域既不是個體行動者的經驗,也不是任何形式的社會總體的存在,而是在時空向度上得到有序安排的各種社會實踐。”*安東尼·吉登斯:《社會的構成》,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8年版,第61頁。布迪厄則是圍繞行動者在哪里實踐、如何實踐、用什么實踐等相互聯系的基本問題展開自己的社會實踐觀。他用自己極富有創造性的概念——場域、慣習、資本以及三者之間的關系來回答上述問題,而實踐正是構成社會世界的社會結構和行動者的心態結構的產生和存在的基礎,是雙重結構獲得不斷重建和更新的動力源泉;*宮留記:《布迪厄的社會實踐理論》,南京師范大學2007年博士學位論文。最后,“實踐轉向并不具有統一的理論基礎,實踐理論家不僅持有不同的研究方法、旨趣和目標,甚至對實踐概念本身也遠未達成共識”*孟強:《當代社會理論的實踐轉向:起源、問題與出路》,《浙江社會科學》2010年第10期。。但盡管存在種種分歧,一些共識性的理解基礎還是有的——“實踐解釋與如下信念相聯系,即知識、意義、人類活動、科學、權力、語言、社會結構和歷史變遷這些現象發生在實踐領域內,并且是實踐領域的組成部分。實踐領域是相互聯系的人類實踐的總聯結”*西奧多·夏茲金、卡琳·諾爾·賽蒂娜、埃克·馮·薩維尼:《當代理論的實踐轉向》,蘇州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中文版序言第2頁。。
當代理論的這種實踐論轉向對媒介研究提供了什么樣的理論啟發呢?在尼克·庫爾德利看來,它啟發我們要作為一個整體來把握媒介取向的實踐和社會實踐之間的關系,并回答相應的一系列問題:
首先,實踐理論的目標是拋棄舊的作為內在“理念”(ideas)或“意義”(meaning)的“文化”概念,而轉換為對兩個可觀察的過程的文化分析:一個是實踐,特別指向“慣常的活動”(具有無意識的、自動的、不假思索的特征);另一個是話語,其含義是“意義的系統”*Swidler,A.(2001).What anchors culture practices.In The practice turn in contemporary theory,edited by T.Schatzki,K.Knorr,and E.von Savigny.London:Routledge.pp.83-101.。社會實踐理論的這種轉向影響到媒介研究的核心問題也發生轉向:人們與媒介發生關聯時做什么類型的事情?說什么類型的話語?
其次,實踐理論的目標是盡可能地開放地研究“什么是實踐”這個問題,當然這取決于人們對什么樣的活動能構成明確的實踐這個問題的理解(這是一個復雜的問題,因為活動聯系于實踐,但并不僅僅通過清晰的理解或認知,同時也被一般規則所掌控或由確立的目標、方案或信仰等認知參照點所共享)。*Schatzki,T.(1999).Social practice:A Wittgenstinian approach to human activity and the social.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p.89.落實到媒介研究中,很顯然,當代社會存在大量的媒介取向的實踐行為,但如何把這些實踐行為劃分成某些特定的實踐類型,它們之間又是如何協調的,仍是一個開放的問題,有待解決。但把這個問題作為研究的起點,還是能幫助我們脫離一般的媒介研究假設(認為受眾所做的就是一套明確的實踐行為),確立起“實踐范式”自己的理論使命——要建立新的原則,并憑依該原則,把以媒介為取向的實踐類型厘定出來。
最后,實踐是自組織的,但并不意味著實踐的空間是混亂的。實踐理論的一個很基礎性的問題就是要解答“一些實踐是如何固定、控制或組織其他實踐的”這個問題。這就要求辨識出一系列實踐的結構和實踐的層級。*Swidler,A.(2001).What anchors culture practices.In The practice turn in contemporary theory,edited by T.Schatzki,K.Knorr,and E.von Savigny.London:Routledge.pp.83-101.如果我們把媒介理論轉化為“實踐范式”,問題就變成:這些固定功能是如何起作用的?在哪里起作用?為誰起作用?有什么后果?
“實踐范式”的媒介理論應該是什么樣的?關鍵問題應該是什么?尼克·庫爾德利指出,簡單來說就是兩個:一是以媒介為取向的各種各樣的實踐類型的研究(在該領域已在媒介研究中有大量探求,但依然還有大量領域處于少人知道的狀態);二是以媒介為取向的實踐固定其他實踐的機制研究(一些實踐如何固定其他實踐,產生了實踐的層級體系并且促成其他實踐在其中發生并獲得意義的結構的形成)。
對于第一個問題,尼克·庫爾德利特別強調“開放性”問題:“實踐理論的價值在于,它就人們的行為與媒介的關系提出了一些開放性的問題。”*尼克·庫爾德利:《媒介、社會與世界:社會理論與數字媒介實踐》,復旦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46頁。他舉實況轉播足球賽的例子,在“實踐范式”的視野下,要區分在家庭觀看的場景和在公共空間里觀看的場景的不同,在同一個場景中,還要區分各種不同的與媒介發生關聯的參與者不同的行為目的,要看到人們參與球賽的實踐類型眾多(從球迷到家人互動,再到社區中心或酒吧的群體團結,直到僅僅是變換一下所做的事情等)。要重視這種媒介經驗的多樣性和復雜性,只有這樣才能真區分針對不同媒介的行為、用媒介的行為和以媒介為前提的行為,才能真正把握到人們用媒介做什么。“實踐路徑使我們追尋和媒介相關的做法,但不和任何一套具體的文本相關。”*尼克·庫爾德利:《媒介、社會與世界:社會理論與數字媒介實踐》,復旦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47頁。
所以,以相對穩定的媒介行為習慣為標尺區分媒介實踐類型并為這個實踐領域畫像,是“實踐范式”視野下媒介研究的一個重要任務。這一點在數字融合的當下顯得尤為重要。尼克·庫爾德利嘗試對數字媒介實踐的行為習慣進行了分析,如“搜索與搜索能力的養成”“展示與被顯示”“在場”“歸檔”以及復合型媒介習慣“跟上新聞”“評頭論足”“開放一切渠道”“篩選”等,認為這些行為習慣顯示出“實踐的深層動態關系開始浮現出來:隨時保持‘接觸’的需要,獲取信息的需要,接觸他人的需要,維持在公共領域里‘在場’的需要,以及挑選和屏蔽的需要,結果就產生對他人的選擇性注意和不注意。如此互相依賴的行為網絡是最好的路徑之一,我們借此把握媒介里的變革和圍繞媒介的變革,因為這樣的行為網絡依靠業已達成的協調;……與此同時,在一些重要方面,大范圍的參照點和社會空間規范‘尚未形成清晰的模式’”*尼克·庫爾德利:《媒介、社會與世界:社會理論與數字媒介實踐》,復旦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57頁。。
對于第二個問題,它實際上是媒介與社會秩序的問題,是媒介實踐如何嵌入到廣闊的權力關系的問題。尼克·庫爾德利強調:“實踐路徑還把實踐與權力系統的聯系納入視野。”*尼克·庫爾德利:《媒介、社會與世界:社會理論與數字媒介實踐》,復旦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47頁。“關鍵是理解權力嵌入社會的多種方式,以及它如何在實踐中得到有效的實施和配置。”*尼克·庫爾德利:《媒介、社會與世界:社會理論與數字媒介實踐》,復旦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70頁。對此問題,尼克·庫爾德利討論了“媒介化”、“場域”和“媒介儀式”等概念,試圖用三個概念搭建起一個解釋圖式。
在關于“媒介化”的各種辯論中,尼克·庫爾德利認同把“媒介化”視為一個“元過程”(meta-process)的觀點,即把“媒介化”看成是一種結構變化,與全球化與個人化有相似之處,或者說,“媒介化”是一個大屋頂概念,不能和在具體層次上起作用的任何單一的媒介邏輯劃等號。*尼克·庫爾德利:《媒介、社會與世界:社會理論與數字媒介實踐》,復旦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143頁。這一點施蒂格·夏瓦(Stig Hjarvard)表述得更清晰:“媒介化涉及媒介與其他社會領域之間關系的長期結構轉型。它與‘中介化’(mediation)這個概念不同,后者指的是交往活動中具體的傳播實踐所涉及的媒介使用。而‘媒介化’則關注個體與組織在內的不同的社會角色之間社會交往和關系的變動模式。從這個角度出發,媒介化包含了社會角色之間社會交往和社會關系的新模式的制度化,這其中包含了媒介化傳播(mediated communication)的新模式的制度化。”*施蒂格·夏瓦:《媒介化:社會變遷中媒介的角色》,《山西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5期。另外,尼克·庫爾德利認為,“媒介化”與“場域論”完全可以兼容,因為場域關注的是具體場域里的邏輯或運行機制。而“媒介儀式”概念偏向指媒介的實際操作活動形式,這種活動形式的特征是運用與媒介相關的主要分類和劃界手段來組織,而且這些活動的開展能夠強化、合法化“媒介是人們通向社會中心的連接點”這樣的想法。以上三個概念互相配合,揭示了“媒介中心神話”的運行機制。
在我國國內,對尼克·庫爾德利的研究,目前還更多地停留在對他的媒介儀式觀的關注上,停留在從文化認同和符號權力的批判性關照的角度*石義斌、熊慧:《媒介儀式,空間與文化認同:符號權力的批判性關照與詮釋》,《湖北社會科學》2008年第2期。去解讀他的思想和貢獻,幾乎沒有文章從“實踐范式”轉向的角度去評價他、認識他。實際上,“實踐范式”正是尼克·庫爾德利媒介儀式觀的方法論基礎。而且,這一轉向是對凱瑞把傳播與實踐聯系在一起的思想的接續和發展。換句話說,凱瑞從宏觀層面上不自覺地開啟了傳播學研究的“實踐范式”轉向,尼克·庫爾德利則是從中觀的層面上明確自覺地提出了媒介研究中的“實踐范式”轉向問題,并發展了一套中觀的概念做分析工具,把研究的領域和邊界初步清晰化了。
我們一般把凱瑞認定為美國文化研究的代表性學者。這并沒有錯,但問題是這樣一種模糊的稱謂很難確認凱瑞在傳播學研究中的具體位置。凱瑞在討論傳遞觀和儀式觀這兩種不同的傳播觀時,曾指出:“這兩種對立的傳播觀并不需要彼此否定,儀式觀并不排除信息傳遞或態度改變過程,它只是主張除非人們從本質上對傳播與社會秩序采用儀式性的觀點,否則他們就無法正確理解這些過程。……學術上的事往往起點決定終點,對傳播的基本立足點很大程度上決定了隨之而來的分析路徑。”*詹姆斯·W·凱瑞:《作為文化的傳播》,華夏出版社2005年版,第10頁。這句話用于我們反思凱瑞的傳播觀也同樣適用,即凱瑞所定義的“傳播”的關鍵核心詞到底是“文化”還是“實踐”的問題。
無疑,凱瑞自己也把自己的研究命名為文化研究。之所以命名為文化研究,有兩個主要原因。一是他吸取了威廉姆斯-霍爾觀點中的獨特之處,即對“文化”的解放性定義——“文化”一詞在人類學意義上把我們引向生活總體方式的研究,其中心議題是“意義”。*詹姆斯·W·凱瑞:《作為文化的傳播》,華夏出版社2005年版,第27頁。二是在凱瑞那里,“文化”更多的是從闡釋的、批判的、比較的研究方法來說的,是韋伯的“自然科學”與“文化科學”提法中的“文化科學”的含義。*詹姆斯·W·凱瑞:《作為文化的傳播》,華夏出版社2005年版,第72頁。所以,凱瑞認為,文化研究不是試圖預測人的行為,而是試圖診斷人類的意義。把傳播學的目標設定為文化學較為合適,且更具人性。*詹姆斯·W·凱瑞:《作為文化的傳播》,華夏出版社2005年版,第37頁。也正是從“人性”的角度上,凱瑞主張應從本質上對傳播與社會秩序采用儀式性的觀點。
我們必須意識到,當凱瑞保持一種戰斗的姿態,與美國傳播學研究中的“行政研究”和“效果研究”做切割時,更多使用“文化”的闡述,意義、符號、共享、文化是組織這一思想的關鍵詞——“傳播的儀式觀把傳播看作是創造、修改和轉變一個共享文化的過程。”*詹姆斯·W·凱瑞:《作為文化的傳播》,華夏出版社2005年版,第28頁。但他在《對“大眾”和“媒介”的再思考》一章中,提出了對傳播概念做重新闡述的問題。他更明晰地使用行為、實踐、交往、互動、社會關系、建構等關鍵詞來組織自己的對傳播的本質認知,指出:“讓我重復一遍對傳播概念做重新闡述時所應遵循的方向。首先,我們必須放棄語言是某種指涉、聯系、表征或語言的功能主要是表達對這個世界的斷言諸如此類的觀點;我們必須代之以這樣一種觀點:語言(即傳播)是一種行為方式——或更準確地說,是一種互動——它不僅僅是再現或描述,事實上,它是對世界的塑形或建構。”*詹姆斯·W·凱瑞:《作為文化的傳播》,華夏出版社2005年版,第62、63頁。所以,“傳播是社會實踐的整體,它以概念、表達方式和社會關系為切入口。這些實踐建構了現實(或是否定、改變了現實,或是用儀式展現了現實)”。“傳播一下子成了一種人類行為(包括活動、過程、實踐)結構,成了一種表達形式的總和,一個被建構了的與正在建構的整套社會關系。”*詹姆斯·W·凱瑞:《作為文化的傳播》,華夏出版社2005年版,第63、64頁。顯然,在這里,實踐是傳播的本質,而“傳播的文化學把人類行為(human behavior)——或更準確地說是人類行動(human action)——看作是一種文本(text),我們的任務是建構這一文本的‘解讀’(reading)”*詹姆斯·W·凱瑞:《作為文化的傳播》,華夏出版社2005年版,第42頁。。或者我們換種表述法:“實踐”是傳播研究的起點和立足點,而“文化”是研究人類傳播實踐行為的方法和目標。
回到凱瑞的“傳播儀式觀”這個概念,國內對此常常有一個誤讀,即把它簡化為“媒介儀式”。這是非常不嚴謹的。凱瑞的儀式觀只是一個比喻,強調的是用人類學的闡釋方法對人類傳播實踐行為的文化意義進行解讀,并最終實現傳播研究的“人性”目標。它絕不是簡單的“媒介儀式”一詞能涵蓋的。而且,凱瑞的傳播觀強調把整個人類行為作為文本進行解讀,這使他區別于狹義的文化研究,即伯明翰學派的媒介文本研究;他又偏重傳播實踐中意義世界的建構而不是用心靈主義的“文化”觀(如內在的“理念”或“意義”),這又使他區別于廣義的文化研究者。
應該說,凱瑞通過自己的學術努力,建立了對“傳播”概念的“實踐”角度的再定義,但凱瑞并沒有自覺意識到他來到了“實踐范式”轉向的路口。他更多的還是在強調“文化研究方法”問題,提出克服“文化研究”的阻力:“我認為眼下只有極富冒險精神、不知足的天性、不懈的勇氣才能離開舒適而無趣的效果研究之村落,追求未知而令人驚嘆的文化研究之原野,在這片原野上,我和他人都未能提供一張標出疆域的更完善的地圖,彌補這一缺憾是今后的主要任務。我目前能做的是鼓勵人們在另外的概念話語和文獻中轉一轉,為這片無名之地標出疆域。”*詹姆斯·W·凱瑞:《作為文化的傳播》,華夏出版社2005年版,第72頁。
相較于凱瑞,我們看到,尼克·庫爾德利有非常明確的“實踐”觀,指出將媒介視為實踐有四大好處:一是實踐與規律性相關,也就是和行為的規律性相關。所以媒介研究應關心與媒介相關的行為的規律,以及語境和資源的規律;二是實踐是社會性的。所以媒介研究關心媒介行為習慣問題;三是實踐與人的需求有關。所以媒介研究應探索與媒介相關的習慣如何由基本需求形塑的問題;四是實踐和行為的聯系為我們以規范的方式思考媒介提供了獨特和重要的基礎。所以媒介研究應追問人類如何靠媒介生活的問題。*尼克·庫爾德利:《媒介、社會與世界:社會理論與數字媒介實踐》,復旦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38、39頁。
基于這種明確的“媒介實踐”觀,尼克·庫爾德利另一個重要的創新就是把傳播研究轉化為媒介研究,并重新界定媒介,既不像麥克盧漢的媒介概念那么地寬泛,也不像傳統媒體的意義那么狹窄,而是把媒介定位為一切制度化的、用于傳播符號內容的結構、格式、形式和界面,媒介是生產、傳播和接收內容的“制度化”的形式和平臺。*尼克·庫爾德利:《媒介、社會與世界:社會理論與數字媒介實踐》,復旦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前言第1頁。這一獨特的媒介定義方式是融合了社會理論的實踐轉向成果之后的結果。它擺脫了單純的技術路徑,強調了制度化的行為特征、空間特征、儀式特征和技術特征;它與媒介實踐類型相關,也是歷史建構的產物。這一定義是使得“實踐范式”從凱瑞的宏觀思想層面落到庫爾德利中觀思想層面的關鍵一步。
尼克·庫爾德利指出,“我們需要一整套中觀的概念,才能把握媒介嵌入深層社會空間所產生的秩序和無序的理論問題”*尼克·庫爾德利:《媒介、社會與世界:社會理論與數字媒介實踐》,復旦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25頁。。也正是因為有了上面的媒介定義,庫爾德利致力于發展一套具有中觀意義的概念分析工具:媒介化、媒介儀式和場域,這些概念互相支撐,用來分析媒介嵌入深層社會秩序的機制。
通過上面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出,從凱瑞到庫爾德利,媒介研究的“實踐范式”轉向最終得以完成。這種“實踐范式”,超越并整合了媒介的“儀式觀”和“傳遞觀”,也實現了從宏觀理念層面到中觀分析操作層面的落地。當然,“實踐范式”的發展和完善之路還遠未完成。但是,作為一種非常具有成長潛力的研究范式,一些關于新媒體的研究正越來越青睞這樣一種傳播實踐觀和傳播社會學的分析路徑,并將以自己的研究成果反哺、豐富和發展這一范式。在中國,傳播學的這種“實踐范式”轉型也在馬克思主義交往實踐觀研究的滋養下,在“傳播哲學”的旗幟下,正成為一個研究熱點,只是距離出現凱瑞、庫爾德利這樣的創造性成果還有待學術的積累過程。
(責任編輯:張婧)
2016-09-20
齊愛軍,煙臺大學人文學院教授,復旦大學傳播學博士,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博士后,紐約州立大學布法羅分校訪問學者,主要研究方向為新聞傳播理論和媒介文化。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馬克思主義新聞理論體系建構的知識邏輯和創新路徑研究”(項目編號:11BXW001)的階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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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4145[2017]01-015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