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毅鵬 王麗麗
(吉林大學 哲學社會學院,吉林 長春 130012)
·社會學研究·
轉型期“單位意識”的批判及其轉換
田毅鵬 王麗麗
(吉林大學 哲學社會學院,吉林 長春 130012)
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伴隨著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建立,學術界將單位意識定性為單位人在單位體制下形成的一種與計劃經濟相匹配,帶有封建性的落后觀念,從“觀念更新”的視角展開了激烈的批判。應該承認,在當時歷史條件下上述批判帶有一定的必要性,但也存在簡單偏激的問題。單位意識的構成非常復雜,其中有基于工業主義而形成的協作觀念和集體意識;有基于民主革命時期政治動員傳統而形成的服從意識和參與觀念;有基于傳統家國思想而形成的以單位為家的歸屬認同感;當然,也有基于計劃經濟積淀而形成的保守狹隘的平均主義、依賴觀念、保守意識等,二者雜糅在一起,難以實現簡單化的分離。故我們不能簡單地將單位意識視為是僵化的、封建性的落后觀念,而應對單位意識的功能及影響展開客觀分析,既不能盲目地對其頂禮膜拜,也不能簡單地斥之為負面的東西,而應展開客觀的分析評價。
單位人;社會認同;批判與轉換
20世紀90年代以降,轉型期特殊社會歷史契機下發端的單位批判,將單位意識定性為單位人在單位體制下形成的一種與計劃經濟相匹配,帶有封建性的落后觀念,并對其展開了全面而激烈的批判。在當時特定的歷史條件下,上述批判的發生具有一定的必然性。但值得注意的是,無論是單位批判發生之前,還是在進行過程之中,我們都未對單位意識的構成及其功能展開嚴格的界定和客觀分析,其批判的學理性不強,其中難免存在著偏頗和極端之處。由此,在單位制度業已走向消解的今天,我們應對單位意識構成的復雜性給予充分重視和重估,并在客觀公允評價的基礎上,探討其繼承和轉換的可能性。
眾所周知,在二十世紀四五十年代中國社會的命運抉擇中,中國政治精英為克服舊中國社會的渙散性,在革命武裝斗爭勝利的基礎上建立起單位制這種集“經濟—社會”為一體的總體性社會的范式。雖然單位制建立于20世紀50年代,并幾乎成為計劃時期“天下皆一式”的體制和模式,但長期以來學界并沒有將“單位意識”作為一個學術話題來加以探討。改革開放初期,以聯產承包為核心內容的農村改革承包迅速取得成功,極大地改變了農村社會的面貌。在此背景下,人們開始產生將農村改革的承包經驗轉移到城市工業企業組織中的設想,并由此揭開了國企單位組織改革的序幕。但國企改革相較于農村改革的復雜性也由此開始凸顯。
(一)單位意識批判是在國家由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型過渡的進程中發生的
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伴隨著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進程,社會各界對以國企為代表的單位生產組織的低效率普遍感到不滿。經過十余年的改革探索,1993年,以中共中央頒布《關于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若干問題的決定》為標志,國企改革進入了一個新的發展階段。改革中人們在強調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對于計劃中國的意義及影響時,明確提出:“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確定了人的主體地位。在過去單純的高度集中的計劃經濟體制下,國家是經濟運行的主體,企業和從事經濟活動的人僅僅是國家意志的執行者。經濟的發展與企業和企業人員的切身利益脫節。這種缺乏獨立性、主動性和創造性的狀況,必然限制人的個性發展。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條件下,因為其本性是以個人為本位的自主性經濟,其最大功能就是激發人的積極性、主動性和創造性;其精神實質之一,是把從事經濟活動的人從對指令性計劃的人身依附中解放出來,按照商品平等競爭的原則,使他們走向市場并成為經濟活動的主體。”*高靜文、雷念曾:《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人文精神》,北京出版社2005年版,第81頁。
當時,鑒于國企初期效益低迷,國家先后出臺了一系列改革措施,如企業承包制、工業企業中的“砸三鐵”等。在企業管理領域,則先后推出“黨委領導下的廠長負責制”“黨政分開”“以廠長為中心的經濟責任制”等改革措施。但其效果依然乏善可陳。國企改革的困頓遂成為單位意識批判發生的直接背景。改革以來國企各種改革方略的受挫,激起了社會各界對單位制的全面批判和清算,由此引發出對單位制度、單位組織及單位意識所展開的一場空前激烈而全面的批判。可見,在當時特殊的社會歷史背景下,單位意識批判是作為單位制總體批判的一部分而展開的,其發生的特殊的歷史契機,決定了這種批判具有突出的激烈性和全面性。
(二)單位意識批判視角的確立
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確立,需要一系列重大改革和劇烈的制度變遷相伴隨。值得注意的是,在單位批判的浪潮中,單位意識批判以及由此衍生出的“人的觀念更新與改變”,成為其中最為重要的核心主題。
1.就與現代中國思想批判的傳統關聯而言,關于單位意識批判思潮實際上是繼承了五四以來“從思想文化入手”的批判視角及國民性批判的思想范式,即將人的思想觀念的更新和改變作為改革開放得以展開的基本前提條件。也正是在此時期,美國社會學家英克爾斯的《人的現代化》被譯為中文,列入“走向未來”叢書,由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該書提出了一個頗具影響力的觀點:“如果一個國家的人民缺乏一種能賦予引進先進國家現代制度以真實生命力的廣泛的現代心理基礎,如果執行和運用著這些現代制度的人,自身還沒有從心理、思想、態度和行為方式上都經歷一個向現代化的轉變,失敗和畸形發展的悲劇結局是不可避免的。再完美的現代制度和管理方式,再先進的技術工藝,也會在一群傳統人的手中變成廢紙一堆。這表明:先進的現代制度要獲得成功、取得預期的效果,必須依賴運用它們的人的現代人格、現代品質。無論哪個國家,只有它的人民從心理、態度和行為上,都能與各種現代形式的經濟發展同步前進,相互配合,這個國家的現代化才能夠真正得以實現。”*殷陸君:《人的現代化——心理·思想·態度·行為》,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4-6頁。由此,人的觀念意識的更新改造,成為推進現代化社會改革及進步的重要方式。
2.學界對單位制及單位人特性的研究也在一定程度上為單位意識批判提供了學術支持。一些單位研究的著作中提出:“人們行為的慣性,融入為單位制度的結構,作為了人們的行為規范。人們在這種制度的結構中生活,根據這種行為規范社會化,從而更加深了人們行為的慣性。如此循環往復,使單位制度在其深層的結構上具有了一種抗拒變遷的能力,其變遷的滯后性具有了深刻的制度基礎。”*李漢林:《中國單位社會:議論、思考與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9頁。一部題為《告別單位》的著作也針對單位意識發出批判性質詢,提出“單位制培養了我們什么?”等問題,認為“被動性”“僵化”“不肯承擔責任”“唯命是從”都是單位人的根本性的性格特征。*栗陸莎:《走出單位——中國員工單位心態研究》,北京出版社2006年版,第54頁。上述這些特征均為單位意識負功能的集中表現,對經濟社會發展起到了嚴重的阻滯作用。很顯然,沒有激烈的反思批判,國企單位組織的改革便很難得以順利啟動和推進。
3.值得注意的是,在單位批判全面展開的同時,各種大力度的單位制度改革措施也陸續出臺。如1992年有的地方在改革企業“三項制度”時,提出砸“三鐵”——以“三鐵”(鐵面孔、鐵心腸、鐵手腕)砸“三鐵”(鐵飯碗、鐵交椅、鐵工資)*袁寶華:《袁寶華文集》(第5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59頁。,這種系列的激進改革措施,其批判鋒芒直指單位組織內部的低效率,并通過具體的激進改革措施將單位批判推向了高潮。
20世紀90年代前后發軔的單位意識批判思潮,主要是圍繞著單位意識的性質判定及功能分析加以展開的,對其展開過程的研究和評價,對于我們深入理解單位意識批判的性質及作用具有重要意義。
(一)單位意識批判的展開
1.關于單位意識的性質
對單位意識性質的界定,決定了單位意識批判的深度、廣度及發展路向。在單位批判展開的過程中,人們對單位意識的性質做了如下的界定,認為“所謂單位意識 ,是指人們在單位體制下形成的一種基本觀念。它表現在單位生活的各個方面。單位意識無論從社會體制還是從文化心理來說都有其存在的客觀依據,然而其主流與現實社會中改革開放的目標又充滿矛盾,并成為現代化的障礙之一。”*于顯洋:《單位意識的社會學分析》,《社會學研究》1991年第5期。可見,在學界比較權威的界定中,是將單位意識看作是由單位人承載的一種與計劃經濟相匹配的落后的意識與觀念。單位意識的落后性使其直接成為國企改革的無形阻力,并成為巨大的精神束縛,“單位社會培養了我們獨特的行為規范和行為方式。這一套規范和方式只適用于單位環境,并且與我們正在建設的市場和民主制度的規范和方式相沖突。”*栗陸莎:《走出單位——中國員工單位心態研究》,北京出版社2006年版,第54-56頁。
此外,單位意識還帶有封建性,有的研究者將其定性為一種傳統封建宗法家族意識的現代延續。在這一意義上,單位組織是傳統家族的放大。“在傳統社會的差序格局中離自己最近的關系是家庭,家庭是人們獲得社會稀缺資源的唯一社會基本組織。但隨著工業化的推進、家庭的變遷、人口流動的頻繁,大多數社會成員被組織到一個個具體的‘單位組織’中,單位組織對個人越來越重要。在單位組織中,人們獲得資源,獲得地位、權力、利益及個人身份和合法性。結果,單位群體的出現取代了單一的家庭群體作為離個體最近的關系,構成了城市個體對單位的依賴,形成了中國人的‘單位意識’。這種對單位和家庭的‘雙重依靠’,正是我們考察中國社會‘單位人’構建社會關系的基本著眼點。”*趙建國:《中國式關系批判》,新華出版社2013年版,第66-67頁。對單位意識性質的認識和界定,為單位批判的展開提供了最為直接的合法性論證,同時也構成了單位批判的核心組成部分。
2.單位意識的特質及其功能
在單位意識性質界定的基礎上,此時期的單位意識批判基本上是循著單位意識的特質及功能的分析而進一步加以展開的。作為計劃體制觀念形態的基本表征,單位意識具有以下特征:
一是以群體意識淹沒個體存在。作為高度組織化的單位組織,強調集體意識的決定性作用。“中國文化的思想內核——‘群體意識’,在‘單位’上確實得到了充分的體現,而且發展到了一種無可挑剔的極致境界……‘單位’絕不僅僅是一個人的工作場所,而可以說是強化群體意識、維系群體關系的一種‘機制’。”*王彥等:《城鎮宜居住區整體營造理論與方法》,東南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8頁。
二是依賴性強。與現代人的開放流動等現代性稟賦不同,單位人具有極強的依賴性,這主要是因為“國家的全能主義造成了單位人順從和依賴的性格。由于單位體制下,所有社會成員都隸屬于單位,而所有單位又都隸屬于國家,這種分配體制,只需要個體的順從和依賴。順從和依賴構成了單位人的基本性格”*曹錦清、陳中亞:《走出“理想”城堡——中國“單位”現象研究》,海天出版社1997年版,第89頁。。此外,單位人的依賴品性還與從搖籃到墳墓的單位福利制度密切相關。
三是大鍋飯式的平均主義。“在單位內部由于缺乏普遍和客觀的評價標準,也只能采用平均分配方式,才能緩和內部緊張,保證單位結構的穩定和秩序。所以,平均主義意識既是人們喜歡的,也是單位結構所必須的。”*于顯洋:《單位意識的社會學分析》,《社會學研究》1991年第5期。
四是損公肥私的劣根性。在單位人的觀念意識中,“個人與單位有著直接的權利義務關系,個人應為單位作貢獻,同時單位又必須關心職工福利。于是,企業領導把擴展職工福利作為重要的目標,甚至將其凌駕于企業發展之上。由此,單位體制下企業對職工的福利責任稱為‘家長主義’,認為企業就像個大家庭,企業領導必須像家長那樣為成員提供各種福利。”*孫炳耀、常宗虎:《中國社會福利概論》,中國社會出版社2002年版,第24頁。“損大公而肥小私”是單位組織一種常見的現象。
五是封閉性。單位體制是一種封閉式的組織體制,其特征是行政主導與條塊分割,單位管理體制造成單位之間疆界痕跡明顯,身份等級固化,培育的是單位人身份和人的單位意識。單位制是建立在“大政府、小社會”基礎之上的,是一定條件下和特定發展階段上的產物,有悖于現代社會組織的運行原則。單位功能的混雜性,單位制造成的單位人封閉性、依附性以及單位資源的不可流動性極大地阻礙了現代社會體系的正常發育。*張永理:《社區治理》,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36頁。
(二)“單位意識”批判之偏頗與缺憾
如前所述,20世紀90年代以來,學術界基于中國由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型過渡的基本進程,對單位組織、單位制度和單位意識展開了空前激烈的總體性批判。從批判發生的背景看,具有一定的必然性。而就其后果而言,其對于中國社會完成由計劃經濟向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轉換,實現“制度解鎖”,推進單位制變遷和國企改革,起到了一定的推動作用。但必須指出的是,前述的這場對單位意識所展開的批判是在短時間內發生的,無論是單位批判發生之前,還是在進行過程之中,我們都未對單位意識的構成展開嚴格的界定和客觀分析,其批判的學理性不強,因此其中難免存在著偏頗和極端之處。由此,我們應對單位意識的構成展開具體分析研究,并在客觀公允評價的基礎上,探討其存在和轉換的可能性。
1.關于單位意識性質的判定
在單位意識性質判定的問題上,我們不能簡單地將單位意識視為與計劃經濟相匹配的、帶有封建性、落后性的觀念,這主要是因為:(1)就單位制度、單位意識的發生而言,“單位體制是在建構現代民族國家的進程中形成的,它寄托了中國人強烈的烏托邦情結。同時,單位社會是作為‘非資本主義化’的版本而出現的。在這一意義上,我們不能割斷歷史,而應該給單位社會以一定的歷史地位。”*田毅鵬、劉杰:《單位制起源之社會思想尋蹤》,《社會科學戰線》2010年第6期。具體言之,單位制是在新中國建立的過程中,為體現社會主義企業與資本主義相比較的優越性的基礎之上,按照“非資本主義”的原則建立起來的。在這一意義上,植根于單位組織基礎之上的單位意識是一種帶有社會主義特性的企業組織文化。在人類精神文化史上,“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精神分野的論爭,集中體現為社群主義與個人主義之爭”*周翼虎、楊曉民:《中國單位制度》,中國經濟出版社1999年版,第376頁。,其突出特點在于強調產業勞動者在企業內占有中心地位。雖然受極左思潮影響而走向僵化保守的單位意識曾極大地限制甚至窒息了社會主義企業優越性的發揮,但我們在研究分析單位意識性質的過程中,仍應考慮上述因素的存在及其作用。
(2)將單位意識的分析評價置于中國傳統文化和社會體系之中,我們首先想起的是“家國一體”的傳統。其中,單位人對“國家—單位”高度的歸屬認同,可以概括為由“家”到“國”的演進發展路向。而國家對單位及其成員的庇護,則是一種由“國”到“家”的溫情關懷。很顯然,單位意識充滿了由“國”到“組織”“家”的“情感”和“溫情”。美國哈佛大學教授裴宜理在研究中曾發現,在民主革命過程中,“中國共產黨無論在其新成員還是在其骨干中,都強調每個黨員對情感工作所負的責任”,這種基于情感而發起的動員,會使得革命隊伍中的每一位成員都是“衷心地想要投入到一種高度情感化的正義的事業中去”*裴宜理:《重訪中國革命:以情感的模式》,《中國學術》2001年第4期。。同樣,在典型的單位組織中,我們也可隨處發現這種“情感化”的工作和動員方式從而使得單位的組織、制度和文化都充滿“溫情”。在這一意義上,單位意識與中國傳統緊密地結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種特殊的文化—組織結構體系,并激發出超強的內聚性,對于克服中國社會的渙散性,發揮了重要作用,故我們不能簡單地斥之為封建性。
2.單位意識構成分析的偏頗
如果我們將單位組織及單位意識的形成放在19世紀中葉以來中國社會總體性危機的歷史背景之下展開分析和研究,將對單位意識的評價置于特定的組織空間和關系空間內加以展開,就會發現單位意識具有非常復雜的構成,其中有基于工業主義而形成的協作觀念和集體意識;有基于民主革命時期政治動員傳統而形成的服從意識和參與觀念;有基于傳統家國思想而形成的以單位為家的歸屬認同感;當然,也有基于計劃經濟積淀而成的保守狹隘的平均主義、依賴觀念等。
以單位意識中的協作觀念和集體意識為例,我們認為單位意識中的協作、統合、集體主義等觀念實際上是工業主義組織和制度本身所具有的基本特質,主要表現在:(1)工作場所內建立起來的協作意識。在單位制企業建立初期,由于技術上的匱乏,促成了工人之間廣泛的學習與交流,這種協作不是一般意義的倡導,而是基于工業主義生產程序的必要需求而產生的;(2)車間生產中基于工業主義而建立起來的科層化的組織架構以及威權性的制度設置,將單位人有序地統合于單位有機體中。在工業化生產的組織方面,技術理性內在要求企業將權力依職能和職位進行分工和分層,按照規則組織生產和管理企業。通過生產中分工協作,所有單位成員被嵌裝于工廠這一大有機體中;(3)車間內部師徒關系構成了單位內部極為普遍的團結機制。師徒之間長久、穩定甚至是終身的關系,是對科層制下具體職位的流動性的重要補充。師徒之間所組成的親密群體,在科層制所規定的業務群體之外又發展出了更深一層的關系,這種關系也成為企業治理中不可忽視的一個重要力量。*傅春暉、渠敬東:《單位制與師徒制——總體體制下企業組織的微觀治理機制》,《社會發展研究》2015年第2期。可見,我們應對單位意識的構成做復雜性分析,不能以偏概全。
3.對單位意識社會功能批判的片面性
如果我們承認單位意識構成的復雜性,便應該意識到,簡單地將單位意識看作是一種落后的僅具有負面效應的觀念意識實在是忽略了問題的復雜性,這在單位意識社會功能的影響和評價問題上表現得最為突出。
眾所周知,在單位批判中最為集中的批判鋒芒,指向了由“單位辦社會”而衍生的“國家—單位依賴”觀念,這構成了單位人保守消極、不思進取的典型特征。應該承認,過度的“國家—單位依賴”和小群體的特殊主義,對于單位企業組織發展的影響必定是消極負面的。但應該強調指出的是,這并非單位意識功能的全部,因為:從理論上看,單位組織的社會性不僅體現在“企業”與“社會”之間的關系,同時企業組織本身也是一個真實的社會實體,其內部存在著密切的同質性的社會關系,一個完全將社會關系抽離出來的企業組織在現實中是不存在的;在現實中,計劃時期企業單位組織內部各種社會聯結的建立構成了單位真實的社會關聯,這種社會關聯構成了單位社會的真實存在,為單位組織內部的組織動員、關系調解、互幫互助,提供了真實的社會關系支持基礎。
4.單位意識的階段性變化
從時間上看,單位意識的特質及影響也呈現出階段性變化。在單位制形成發展的初期,因單位組織內部各種制度初建,執行起來比較嚴格。加之建國初期,剛剛擺脫剝削壓迫的勞動者表現出積極進取的勞動熱情。故此時期的單位意識帶有積極向上的進取意識和較強的集體歸屬感。而在單位制發展的中期和后期,受極左思潮影響,單位組織和單位人深深陷入平均主義,干好干壞一個樣,單位意識的負功能逐漸占據主導地位。
此外,國家一些相關社會政策的出臺,也使得單位意識呈現出階段性變化。如在子女接班的問題上,根據筆者的研究,備受詬病的單位子女接班制度在改革開放前基本上是“作為一種補償性、照顧性的福利政策提出的,涉及面較窄,社會影響不大,基本上沒有作為一種正式制度出臺,是一種‘有原則’的父愛主義。70年代末,為解決文革時期長期積累的就業重壓,國家全面啟動子女接班頂替和廠辦大集體制度, 使得子女頂替和內招制度弊端叢生,國家文件及政策原有的制度設計被消解。”*田毅鵬、李珮瑤:《計劃時期國企“父愛主義”的再認識——以單位子女就業政策為中心》,《江海學刊》2014年第3期。故植根于單位家族化基礎之上的單位封閉意識和近親繁殖實際上是在20世紀80年代后才廣泛滋生并走向泛濫的,并不是一直存在的。
如果我們承認作為體系性的單位意識構成的復雜性,以及單位意識中“家國一體”的基本架構,就應對其功能和影響展開客觀分析,既不能盲目地對其頂禮膜拜,也不能簡單地斥之為負面的東西,而應展開客觀的評價。
(一)關于單位意識的批判與轉換
如前所述,本土社會科學話語體系中的單位研究,從其發軔之時起,便是循著一個激進批判的路向展開的。將這種批判思潮置于打破計劃經濟束縛、轉型開放的特定背景下來加以審視,我們會發現,在當時特定歷史條件下,此種批判的發生帶有一定的必然性,也發揮了其特定的作用。尤其是圍繞著單位意識中的平均主義、不思進取、損公肥私、封閉性等劣根性的批判,對于新時期開啟以國企改革為核心的單位制度變革,具有重要意義。但值得注意的是,在缺乏科學界定的背景下所展開的單位批判存在著明顯的片面性,在加快發展速度、提高效率的目標下,將單位意識中的集體認同、團隊協作互助、一致性動員等單位意識中的有價值的觀念也一并去除,使得單位組織內部的組織文化發生了嚴重的逆轉,對此后的企業組織發展產生了諸多不利的影響。
計劃經濟時期,在特殊的體制和制度框架之下,形成了頗具特色的單位意識和單位文化。就單位人所承載的單位意識的性質、內容構成及功能而言,具有特殊的復雜性和多元影響制約關系。從工業主義視角審視單位意識的構成及性質,我們則會發現單位制度所帶有的工業主義稟賦賦予單位組織以高度組織化等諸多現代性特質。表現在單位意識的構成問題上,便是單位人對單位組織所具有的高度的組織歸屬認同感等諸多表現形態。毫無疑問,與農業主義的分散性相比,工業主義是高度整合和密切協作的。故如何在批判繼承的基礎上,建立起新時期組織發展及組織文化建設,便成為迫在眉睫的事情。
因此,在新的社會背景下,我們應對單位意識的構成展開分析,并在總體評估的基礎之上,對單位意識中具有現代性元素的部分給予應有的繼承,進而尋求“單位意識”轉化和轉換的可能性。
(二)從單位與社會關系角度對單位意識展開再評價
對單位與社會關系的再審視,是單位意識再評價和再認識的關鍵。在單位體制下,單位組織具有總體性、復合性,是一種集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為一體的總體性組織結構。這種超級的總體結構使得作為生產單位的企業組織具有極強的組織動員力和社會覆蓋性,在一定條件下可以釋放出巨大的能量。但在單位衰減律的作用下*劉建軍、趙彥龍:《單位體制生命力衰減的根源及其后果》,《文史哲》2000年第6期。,單位組織動員力不具有持續性,從而使其不可避免地走上了組織效率衰減的發展道路,背上了沉重的負擔。鑒于此,單位制批判與改造一開始便選擇了“單位去社會化”的改革批判路徑。認為只有打破“單位辦社會”的堡壘,去除單位組織所承載的種種“社會性”,才能回歸企業的“生產本位”和“效率本位”。因此,企業單位組織的“去社會性”乃是其發展的最為根本的前提條件。
循著上述思路,近年來,伴隨著單位制度變遷的進程,中國社會經歷了一個“去單位化”“去組織化”的過程,在打破單位平均主義的條件下,企業的績效有所提高,但值得注意的是,在企業社會性衰減的背景下,企業的社會動員力和凝聚力都開始走向式微。主要表現在:(1)下崗分流、企業車間班組的“末位淘汰”,導致企業組織內部成員之間的關系高度緊張;(2)勞動過程監控的加強,削弱了勞動者對企業的基本認同。由于開始以嚴格的規章制度對工人實行強制的勞動控制,國企正在從“新傳統主義”向“去組織化的專制主義”制度模式轉化;*宓小雄:《構建新的認同:市場轉型期國有企業的勞動控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7年版,第24頁。(3)有些國企聘用較大數量的派遣工,同工不同酬,使得勞動者之間發生嚴重分化,難以產生整體的認同;(4)以單位企業為單元的企業文化建設長期被忽視,從而失去了組織認同的文化基礎。
因此,如何在單位體制轉換的過程中實現中國社會帶有繼承性的再組織化,便成為一個異常重要的話題。筆者在近年來的企業單位調研中也發現,一些富有活力的國有企業獲得高效發展的一個重要原因,在于其繼承并激活了計劃時期單位組織的班組動員等高度組織化的運作模式,同時注意利用師徒關系等情感關系動員模式,并加以創造性地提升和轉換。因此,我們不能將單位人所具有的集體意識、團隊精神以及由此而產生的組織歸屬感統統斥為落后的單位意識而加以摒棄,不能以“去社會性”為主題的單位意識批判替代基本的組織認同,而應努力推動其在新的背景下實現積極的創造性的轉換。
(三)“單位認同”與“社區歸屬”的互構性
對單位意識的批判還指向了其與“社區歸屬認同”對立的問題上。學界在此問題上一個基本的觀點是:將“單位意識”與“社區認同”對立起來,設置出一個告別單位組織歸屬,走向社區認同的單向轉換模式。的確,在計劃經濟時期閉鎖社會的改革轉型過程中,單位意識往往成為社區歸屬認同感產生的障礙,需要破而化之。但筆者認為,在開放的條件下,社區歸屬感與單位意識之間不再是一種簡單的此消彼長的替代關系。在單位社會時期,社區鑲嵌于單位體制的框架之下,基本處于消失狀態。但從20世紀90年代前后開始,伴隨著單位制的逐步解體,社區建設勃然而興,開啟了一個單位之外社區組織和“社區人”不斷成長和壯大的過程。故在這里,我們一方面應大力推動單位組織以外新的社會主體力量的生長;另一方面,在現實生活中,不應將單位意識與社區認同視為天然的對立物,不再將二者對立起來看待。單位意識和社區認同雖然在空間上有所交叉,但卻分屬于不同的空間場域,它們不是簡單的替代關系,前者意在增強組織的歸屬,后者則意在增強社區人之間的社會聯結及社會責任,二者的關系是平行的,具有明顯的互構性。我們不能以砸碎單位場域為前提,來建構其社區場域。總之,在今天我們應對單位意識構成的復雜性給予充分重視和重估,并在客觀公允評價的基礎上,探討其繼承和轉換的可能性。
(責任編輯:陸影)
2017-03-10
田毅鵬(1963—),男,吉林大學哲學社會學院社會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為發展社會學、組織研究。 王麗麗(1977—),女,吉林大學哲學社會學院社會學博士研究生,沈陽師范大學社會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發展社會學、社會工作。
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當代中國單位制度形成及變遷研究”(項目編號:11&ZD147)的階段性成果。
D630
A
1003-4145[2017]05-0094-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