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楠
(遼寧大學 文學院,遼寧 沈陽 110036)
·文藝美學研究·
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文論研究的尷尬及問題性建構
高 楠
(遼寧大學 文學院,遼寧 沈陽 110036)
馬克思主義文論在當代中國文論中占據重要位置。中國國情及中國歷史發展狀況,使馬克思主義文論與馬克思主義一樣,獲得國家權力性守護、堅持與強調。與此相比,馬克思主義文論研究的前一段狀況卻因尚待繁榮而尷尬。這是一種歷史性尷尬。社會變革的時代語境為馬克思主義文論創新與繁榮提供了廣闊思路并推進著研究的深入。在馬克思主義哲學與文藝學關系問題上,先后展開認識論文論轉化為審美反映論文論的思考、對文藝學的馬克思主義哲學根據進行開放性理解與思考,及用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文藝學問題的思考等。馬克思主義文藝學的理論建構,則在馬克思主義文藝學的體系性問題、審美意識形態問題、馬克思主義文論的時代性與民族性建構問題等問題性建構中收獲成果。
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文論;問題性建構
2015年,是中國馬克思主義文論研究開始轉熱的一年,這與“中國特色”“中國夢”“中國馬克思主義”的理念性強調密切相關。新時期至2015年,集中體現著中國社會轉型由滯澀到突進階段中國馬克思主義文論建構的時代特點,這一階段的馬克思主義文論研究為接下來的中國文論發展累積了寶貴的理論資源,因此成為需給予歷史階段性研究的重要理論課題。
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是中國現當代主導性文論的奠基理論、生成理論以及主導性的構成理論。馬克思主義文論在中國文論建構中這一主導性位置的取得,并不僅是理論自身的事,更是中國現當代歷史實踐的結晶,即民族生存狀況、政治狀況、經濟狀況、文化狀況、文學狀況等綜合作用下的歷史選擇。這使得馬克思主義文論在現當代中國文論建構中所獲得的主導地位,具有歷史合理性。新時期至2015年,馬克思主義文論在中國文論建構中所處的地位及所進行的研究與建構,也同樣經歷著轉型過程。這期間,多元化的文論建構,無論哪一元,都盤根錯節地關聯著馬克思主義文論,它是文論多元建構隨時在場的幽靈。概述馬克思主義文論這段時間的問題或狀況,其意義不僅在于馬克思主義文論本身,更在于當下多元化的文論建構。
上世紀初,中國革命領袖們把經典馬克思主義作為療救、拯救國家與民族疾患的理論經典引入中國,此后,雖然知曉并理解馬克思主義的人并不多,但馬克思主義在接受群體中卻獲得虔誠信仰與追隨,甚至很多人前赴后繼地為之付出生命。之后,隨著中國共產黨領導的革命事業日漸壯大、節節勝利,以馬克思主義為信仰的人越來越多,馬克思主義至高無上的理論地位在革命黨人中無可置疑。與這一無可置疑相對應,馬克思主義構成部分的馬克思主義文論,在中國革命文論建構中的主導地位同樣無可置疑。盡管這種無可置疑在當時很長時間里是建立在對經典馬克思主義缺乏深刻理解的基礎之上的。
建國后,馬克思主義被神圣化,但被神圣化的馬克思主義并不是馬克思主義的體系性的理論,而是實用選擇性的及政治強化性的。這樣的選擇與強化,使馬克思主義被斷章取義并經常作為教條而運用。其實這種情況在革命時期便不斷出現,對此,毛澤東曾以極為嚴肅的態度斥之為教條主義,并列入黨的作風建設的必反之列。被實用化與政治化的馬克思主義隨著“文化大革命”的極端政治化而被推上極端政治的“圣壇”,成為極端政治的理論守護神。當“文化大革命”作為黨和國家的巨大災難被結束時,作為極端政治理論守護神的馬克思主義也就隨之而從“圣壇”跌落,在對于政治的社會性逆反心理中,馬克思主義籠罩著被逆反的陰影。
在1970年代末至1980年代的幾年時間里,馬克思主義被小心翼翼地進行著撥亂反正的研究。從根本上說,大家都知道是馬克思主義指導著中國共產黨從小到大、從弱到強,戰勝頑敵,贏得新中國成立;同時,大家也知道,就中國的民族生存狀況及國情而言,中國歷史地選擇了中國共產黨,中國共產黨也以興族立國的形象贏得了中國歷史的選擇,這合于并體現出歷史發展的必然性。因此,揭示并實現著這一必然性的馬克思主義理所當然地受到中國共產黨執政下的中國學術界的尊重和虔誠研究。然則,歷史并不是線型因果鏈,當“文化大革命”這樣的政治災難是打著馬克思主義旗號而殃及全國,殃及千家萬戶,并且以災難而被終結時,作為旗號的馬克思主義該怎樣面對尊重與虔誠的追隨者與研究者們呢?固然,被政治災難旗號化的馬克思主義是斷章取義的馬克思主義,是歪曲的馬克思主義甚至是背叛的馬克思主義,但這樣的馬克思主義在當時是被當作經典與權威而論證與堅持的,它曾經以不容置疑的權威性而號令全國、號令三軍。為此,在撥亂反正及此后一段時期內,它被不談或少談,被小心翼翼地繞過,這不是否棄而是畏懼。但對于它的學術淡漠也因此而來,這種淡漠導致深層研究的門前冷落車馬稀。這種情況也見于馬克思主義文論研究,而且持續了很長時間。2008年中國中外文藝理論學會第五屆年會上,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的丁國旗在提交大會的論文中表達了類似感受,他以切身體會舉例說:“2007年下半年,筆者曾應某全國核心刊物之約組織一期關于馬克思主義文藝學美學方面的稿子,但令人失望的是,我問過幾位多年從事馬克思主義文藝學或美學研究的學者,他們都委婉地拒絕了我的求稿約請,理由是他們已基本離開了該領域的研究,學術興趣已移往別處。作為我國文藝領域的一直占據主導地位的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本該是一個大有可為的陣地,但可惜,目前研究隊伍與實力已不如前,許多在此領域有成就的老先生正在陸續退出,而中青年學者卻沒有及時補上,出現斷層現象”*丁國旗:《對馬克思主義文藝學研究的一點思考》,載《理論創新時代:中國當代文論與審美文化的轉型》,知識產權出版社2009年版,第323頁。。丁國旗的切身感受,不乏那段時間里馬克思主義文論研究的實在根據。此之后至2015年這段時間,馬克思主義及其文論研究走著一個由冷漸暖的路程,研究呈多元展開之勢,尤其是對西方馬克思主義及其文論的研究,逐漸由梳理轉入有深度的批判。不過,也不能不看到這類研究中顯露出兩個冷落的方面:一是經典馬克思主義的重讀,沒有在社會轉型的時代語境中要點性及特征性地展開,一些重要的理解與闡釋思路,比起1980與1990年代,沒有更大推進;二是與當下社會實踐緊密結合的研究缺乏深度與力度,教條主義及淺嘗輒止傾向仍時有所見。
馬克思主義多年來一直被堅持為中國立黨強國思想的理論基礎,并一直通過各種政治渠道、傳媒渠道、學術渠道、教育渠道傳播與堅持。這樣的基礎性堅持與當下這樣的學術研究狀況是不成比例的,這使馬克思主義及其文論境遇有一些尷尬。當然,稱這種情況為尷尬并不是否定近年來馬克思主義文論研究的成就,僅2008年文論界就分別在北京和天津召開了三次全國規模的密切關系馬克思主義文論的學術會議,近年來,各種名目的文學理論或美學會議,也都有關于馬克思主義文論的論文宣讀與展開討論,新世紀以來出版的馬克思主義文論專著不下百部,這些研究實踐與研究成果確實令人欣喜。這里所說的馬克思主義文論研究狀況的尷尬,是相對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無可取代的理論地位與對于它的理論研究規模與研究力度之間存在很大不對應性或者反差而言的,其中原因需要認真思考。
探究這種尷尬境遇的原因,就研究群體而言,其中似乎有一種對于馬克思主義及其文論的虛幻想象效應。即概念化的馬克思主義與它在中國近幾十年來的境遇被一些研究者們融合為一個正襟危坐、令人敬而遠之的馬克思主義幻影,他們又進而被這一幻影所影響或左右。而這種虛幻想象效應1970年代末以來又經歷了四次強化,一次是在撥亂反正過程中面對走向極致的教條主義強化,這次強化使在“文化大革命”期間耳熟能詳的馬克思主義經典話語因其被教條化并帶來嚴重后果而形成普遍性的理論冷淡;第二次是進入1980年代普遍出現的逆反心理,這主要是對于此前極端政治化的社會心理,由于馬克思主義被極端政治化作為引經據典的出處,因此引發極端政治被害者們的逆反;第三次來自于西方文論的大量引入,叔本華、尼采、柏格森、弗洛伊德、胡塞爾、海德格爾等先前曾被封閉于中國國家意識形態之外的思想家及其著述,作為新鮮而且強大的思想理論力量,很快形成國內學術界關注、讀解、研究、轉用的熱點,這使得正處于理論淡漠及逆反中的馬克思主義被進一步疏遠,學界的理論熱情被大量分流;第四次強化,是改革開放國策的進一步實施,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比起先前的共產主義烏托邦更現實而有效地在國人面前、在思想理論界面前展開,于是,馬克思主義中國化與當下化問題便尖銳地提出來,而問題被這樣提出本身就隱含著一種批判力量,即先前被作為普遍真理而接受的經典馬克思主義須接受當下實踐檢驗并在實踐中進行思想理論的創新,馬克思主義理論話語的權威性因此也受到檢驗。而這四次強化又不是先后排列、遞次發生的,它們一經發生便都與后來的強化原因相互作用、同時共存,轉化到新的強化原因中去。這導致時至當下緊密結合中國社會實踐的馬克思主義及其文論研究難以深入,進一步的反思也有待展開?!拔覀冊噲D建構的當代形態的馬克思主義理論體系并沒有形成,許多過去已經探討的問題,認為已經說清的問題,現在發現有些并沒有說清,具有中國特色的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也主要是一個空架子,缺乏實際的內容,馬克思主義理論的中國化仍然是任重而道遠”*丁國旗:《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研究30年》,載《新中國文論60年》,知識產權出版社2010年版,第104頁。。這類評價,道出了以馬克思主義為立黨強國理論基礎的我國學術界在馬克思主義及其文論方面的研究境況。
如上所述,大規模社會轉型以來馬克思主義及其文論研究處于不溫不熱的境遇,這體現在理論建構中就是體系性研究成果鳳毛麟角,范疇或命題研究雖間或有之但系統性深入尚待努力,問題性闡發的文章不少但缺乏理論體系支持,多屬零散之作。而在研究狀況上,類似于西方馬克思主義的批判式語境當然談不上,研究中的對話與爭論也很少見。在理論與實踐的轉換關系上,缺乏相互關聯的緊密性及靈活有效的轉換機制,常止于理論對號與表面化的實踐驗證,有力度的理論提升及創新和鞭辟入里的實踐剖析以及實踐引導成果尚不多見。
不過盡管如此,新時期以來有理論價值的馬克思主義文論研究工作仍在推進,這一推進集中體現于馬克思主義文論的理論基點研究。這一基點的核心問題,即如何理解與處理馬克思主義文論與馬克思主義哲學的關系問題。這一關系問題之所以會在1980年代以后馬克思主義文論研究中成為重心,概括地說主要是因為:其一,歷史地看,接受馬克思主義文論的中國文藝學研究者,是為了革命目的而傳播與研究馬克思主義文論的,而且他們是通過對于馬克思主義思想理論的接受才進而傳播與研究馬克思主義文論的,馬克思主義思想理論的哲學根基——辯證唯物論,成為馬克思主義文論最初被奠定的理論基礎;其二,在前幾十年中被不斷強化的馬克思主義文論的政治功能,總是從辯證唯物論的馬克思主義哲學角度獲得理論闡發與堅持,并因此形成其理論形態;其三,在“文化大革命”的極端政治論時代,文學理論的極端政治論的強行實施鮮明地打著辯證唯物論的馬克思主義哲學旗號;其四,由于上述三點原因,馬克思主義文論與馬克思主義哲學的關系問題成為一個不斷地產生問題但又一直未予深入思考并有力解決的問題,對這一問題淡化、回避、不多談,一段時間里成為馬克思主義文論建構的普遍性態度,這更導致了這一問題的復雜化。而馬克思主義文論的眾多問題,從歷史到當下,又都與這一問題密切相關。這便使馬克思主義文論與馬克思主義哲學的關系問題成為一個重大的、活躍的母題。近年來,文學理論界開始直面這一重要問題并就此展開了不同程度的思考。下面,就近年來對這一問題的求解情況作以概述。
(一)馬克思主義文論與哲學關系思考的體系性實質
馬克思主義文論經過幾代學者的上百年建構,已形成一套特色鮮明的理論命題、理論范疇及闡發這類命題與范疇的理論話語。當下,文學理論雖正在進行多元建構,但馬克思主義文論的那套命題、范疇及話語,仍在很大程度上為各方面建構所共享與共用。于是,一個重要的理論問題便不斷在馬克思主義文論的理論建構及其共享共用中,以一種隨時在場的困擾性發揮作用,這個問題便是馬克思主義文論的體系性問題。
眾所周知,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沒有為后人提供系統的文論文本,他們的文論研究是基于他們深厚的文學修養,或是進行于特定的文學文本批評,或是闡發于對他們來說更為迫切也更具有當時的時代重要性及理論重要性的非文論問題的論證之中,而且,即便是特定的文學文本批評,也主要不是出于文學或文論需要,而是出于他們認為更重要的其他理論需要。這種情況決定著后來的馬克思主義文論或文藝學的研究者與建構者們,總免不了要在馬克思主義文論或文藝學的體系性問題上思考與論辯——除非他們壓根不想或不懂得體系性地展開各自的思考與論辯。而當研究者與建構者們不斷地與體系性問題相遇時,經典作家并沒有提供系統的文論文本這一現實,就引發了后來曠日持久的馬克思主義文論的體系性尋覓與確認。尋覓與確認當然不能進行于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的各種理論文本之外,而在他們的理論文本之中,那些政治學的、經濟學的、社會學的等等論述,其領域的專對性當然又與文學及文論很遠,而貫穿于其中的哲學思想,即馬克思主義哲學——盡管經典作家同樣沒有專論性的哲學文本,但作為哲學思想,它在經典作家理論文本中的生成性、依憑性及貫通性則是可以系統地把握的。這種情況,使得不斷尋覓與確認馬克思主義文論或文藝學體系性的研究者或建構者們,很自然地便把探詢目光集中于馬克思主義哲學之上,因此可以看到,后來的馬克思主義文論建構中融入了很多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思考與闡發。但隨之而來的困難在于,馬克思主義哲學不僅自身的體系性是尚待闡釋的因而是開放性的,而且,哲學思想體系如何在具有明顯的學科領域差異性的文學及文藝學領域獲得體系性轉換——文學及文學的領域性規定著它們的理論建構必然要合于其領域規定性——是一個難以繞開的理論問題。這一理論難題,隨著社會轉型所引發的文學及文藝學的學科領域性變化,面臨新的語境及理論問題的促迫。由于這類促迫對于馬克思主義文論的研究者與建構者而言,其實是落入他們研究與建構其中的馬克思主義文論的體系性中的,如文學意識形態論、文學功能論、文學創作方法論、文學生產論等,它們都在馬克思主義思想體系中被構成、提出并規定,因此,由之引發的馬克思主義文論與哲學關系的思考就其實質而言便是體系性的。
馬克思主義哲學概述著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對于世界、對于人、對于人與世界關系的理解,以及達到這些理解的途徑、方法。馬克思主義文論以文學及文學歷史實踐為研究對象,當然離不開對于世界、人及人與世界關系的理解,這規定著馬克思主義哲學是馬克思主義文論的理論基礎。在如此緊密的二者關系問題上,曾歷史性地出現過錯位情況。錯位的原因主要是對于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簡單化、實用化、庸俗化理解,即從馬克思主義那里簡單化地抽取出基本理論命題,將之與當時中國的歷史實踐進行簡單、直接地對照,得出簡單化、絕對化的結論。如堅持唯物論就是堅持革命,而不堅持唯物論就是反對革命等。由此,唯物論的認識論便從馬克思主義的實踐論中剝離出來,被提到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冠名高度同時也成為革命的標牌。對辯證法的理解與強調也是這樣,掌握與解釋世界、改造世界的方法,被簡單化為分析革命形勢、堅定革命信心的方法。后來,隨著革命勝利,精神敵人的革命設定已意義淡化,但這并沒有淡化代表著歷史進步的物質力量的人民群眾,仍然在唯物論的認識論中延續著唯物即革命的地位;而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包括藝術的關系,也常常被理解為直接對應的矛盾關系;在這樣的理解中,很多交叉的、緩沖的、不斷轉換的關系,便被遮蔽起來,于是,辨證地面對矛盾的通變態度,又使辯證法成為簡單化處理社會矛盾、在居安思危中不斷喚起復辟警覺的基本方法。如此理解的辯證唯物論的認識論被提升到政治哲學的至上高度,并不斷用強大的政治手段予以強化。
這種情況反映在文藝學中,從馬克思主義實踐論抽離的唯物論的認識論就成為不容置疑的理論立場,辨證展開的歷史唯物主義也就成為文學理論體系建構及讀解與批評文學作品的方法論根據。這里的問題在于,盡管馬克思主義文論離不開馬克思主義哲學根基,不過,根基性關系卻并不是直接對照與套用的關系,更何況此前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簡單化、實用化、庸俗化理解又并不切合馬克思主義的哲學精髓。由此,便導致在很長時間里,馬克思主義文論不過是簡單化的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圖解。這種歷史狀況在當下已引起關注和不同程度的反思,于是對馬克思主義哲學與文學理論關系的思考便成為文學理論界近年來的重要思考。問題的復雜性在于,在這一思考中,此前讀解的辯證唯物論的認識論卻較少被歷史性地反思,而往往仍在簡單化的意義上被堅持為各種思考的根基。
(二)認識論文論演化為審美反映論文論
各方面學者在研究中愈來愈認識到,先前所堅持的認識論文論,忽略或者壓抑了文學活動的能動性。但出于對馬克思主義的延續性理解,此前唯物論的認識論立場又一定要堅持,于是就有了由認識論文論向審美反映論文論的轉變。這一轉變的實質是文藝學對簡單化的哲學認識論的突圍。在這一轉變性思考中代表性的論述當屬錢中文對于審美反映的創造性本質的闡發。錢中文堅持精神世界歸根結底是物質世界的認識或反映這一馬克思主義認識論的基本觀點,他從馬克思主義哲學命題在文藝學領域的具體化與特征化角度,揭示哲學認識論在文學及文藝學領域的特殊形態,提出“審美反映”這一重要概念,并以此代替被簡單化地套入文藝學的哲學認識論或反映論。他認為,審美反映論是對生活從審美角度所作的特征性發現、選擇與提煉,同時,也是審美主體對于這一發現、選擇與提煉的特殊的審美心理反映。這已不僅是以審美為特征的認識,而且是伴隨著感情體驗、想象生發、意志堅持及與之相關的綜合評價。在審美反映論的基礎上,錢中文又將審美反映納入意識形態思考,指出文學審美意識形態的邏輯起點不是意識形態,而是“審美意識”。針對學界對審美意識形態的“審美加意識形態”質疑,他闡釋說:“提出審美意識形態說,試圖從發生學、人類學的觀點,揭示文學的原生點及其在歷史發展生成中的自然形態;討論人類審美意識的形成和發展,歷史地生成口頭語言形式的審美意識形式——前文學,遂后融入蘊涵了文化精神的語言文字結構,進而歷史地生成為現代意義上的文學審美意識形態”*《錢中文文集》第二卷,黑龍江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395頁。。顯然,這是旨在為文學的審美反映確認一個歷史綜合的通達視野,并進一步貫徹馬克思主義哲學認識論的精神活動是物質活動的能動反映這一理論基點。在審美與意識形態的融通中,錢中文強調了三個要點:即文學是社會生活的審美反映,文學的審美反映是融合著人的生存整體的綜合反映,以及這一反映乃是隨著社會演進而展開的歷史反映。由此,錢中文用審美反映論通融了此前簡單化的認識論,使文學活動的主觀能動性在其審美特征中獲得理論的合法性。
類似觀點,在童慶炳主編的《文學理論教程》中也被提出并闡釋。這部教材認為馬克思主義認識論或反映論從根本上確定了文學是生活反映這一理論基點。該教程在哲學認識論的根本性與文學審美的特殊性之間,探尋調和、通融的路徑。教程對文學反映的特殊性,即“藝術地掌握”世界,提出“把文學藝術看成是‘審美意識形態’意味著文學藝術是社會意識形態的變體,它既有意識形態的性質,又具有審美的性質,是兩者的有機結合”。*童慶炳主編:《文學理論教程》(第四版),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16頁。由此,審美意識形態便在文學認識論與文學特征論之間,獲得理論屬性,其實這也是錢中文提出審美意識形態論的初衷。在該教程中,審美意識形態的提法是基于對意識形態的一種理解,即意識形態只有在各種表現中才會現實地存在,正是這各種表現使意識形態可以區分為哲學意識的意識形態、政治意識的意識形態、審美意識的意識形態,文學在審美意識中獲得自己的意識形態屬性。
董學文則對審美意識形態提出了不同看法,他認為文學的意識形態屬性是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見于文學的本質屬性,這一屬性規定著文學的思想價值、精神價值與社會價值。審美意識形態的說法,對意識形態內涵作了十分籠統的理解,由此形成文化哲學基礎上而非唯物史觀基礎上的意識形態話語。這種意識形態話語把通常說的意識等同于意識形態,從而使原來意義的意識形態對于文學的規定性失去了理論意義和實踐意義。于是,在由意識形態向著意識的概念式替代中,文學與經濟基礎和社會性質的關系遭遇消解。就此,董學文認為,這實際上是要不要堅持唯物史觀原理,要不要在唯物史觀學說基礎上認識文學本質與意識形態關系問題。董學文的提法就其理論實質而言,是不同意審美意識形態論的提出者試圖在認識論與審美論間求得調和、通融的做法,他堅持了意識形態的馬克思主義哲學理解,把錢中文、童慶炳等作為前提簡要帶過的問題即意識形態屬性問題作了突出與強調。這在學術界對意識形態正進一步理解的當下,有其理論意義。
應該說,關于審美意識形態的論說及爭論,是馬克思主義文藝學理論建構中,在堅持馬克思主義學說基礎上發生的聯系文學狀況的闡發、發揮及不同理解。體系性的轉化就是體系的建構,沒有轉化也就沒有馬克思主義文藝學的建構。前些年出現的簡單化問題,主要就在于缺乏對于馬克思主義理論,尤其是對于馬克思主義哲學的聯系實際的轉化。轉化亦即應用。這里的關鍵還是如何進行馬克思主義哲學向馬克思主義文藝學轉化的由普遍到特殊的問題。這正如馬克思所說:“一旦它們的特殊性被確定了,它們也就被解釋明白了”*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導言》,載《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二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113頁。。意識形態是馬克思主義哲學中經濟基礎與上層關系結構體系的上層環節,這一點各方面學者在理解上并無二致。但文藝學地研究文學的意識形態屬性,需要結合文學狀況進行文藝學的學科領域細化,就像對于人的哲學研究須在人的社會學研究中細化為不同民族、不同地域、時代、性別、社會分工乃至家庭的研究一樣,這是一個由一般向特殊的不同層次的轉化問題。就文學實踐層面而言,無論創作或接受,意識形態都具體化或特殊化為不同的創作意識與接受意識,意識形態的意識化,是由哲學向文藝學、理論向實踐轉化的必由途徑。當然,意識形態的意識化與意識的意識形態化不是一回事。意識有意識形態的、反意識形態的及非意識形態的區分,把意識等同于意識形態,確實是明顯的概念不清。不過,這種等同過錯,在現在看到的論說及爭論中,并不明顯,或者說,并未見出。審美意識形態論的更為深刻的爭論與探索要點,恐怕還是在于如何解決馬克思主義哲學與文藝學的體系性關系,以及如何文藝學地理解哲學認識論及其與文學特征的關系。
(三)對文學理論的馬克思主義哲學根基予以開放式理解
與上述強調馬克思主義哲學認識論在其文學理論中須具體化、特性化的提法有所不同的,是通過把馬克思主義哲學理解為開放創新的思想體系,進而指認辯證唯物論的認識論只是這一思想體系大廈的基石,它上面還有不同的層次,這是一個與時俱進的生成體系,它為后繼研究者提供了廣闊的開掘創新空間。陸貴山的研究在這方面有代表性。他指出:“馬克思主義作為與時俱進、開放創新的思想體系,對文學藝術問題的探討帶有明顯的多學科和跨學科研究的性質,為全面地完整地考察文學的生產、存在和發展,提供了先進的理論工具和思想武器”*陸貴山:《文藝理論與文藝思潮》,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版,第41頁。。這就使馬克思主義思想體系與文學理論的關系,成為體與用的關系,前者是體后者為用,體本身博大精深、多元開放,用則對之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循著這樣的思路,陸貴山對馬克思主義思想體系與時俱進地進行探索與開掘,宏觀地提出應以恩格斯提出的“史學觀點”“人學觀點”和“美學觀點”作為理論根據,“把文藝的本質理解為社會——歷史本質、人學本質和審美本質的辯證統一”*陸貴山:《文藝理論與文藝思潮》,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版,自序第4頁。。陸貴山在馬克思主義史學思想、人學思想及美學思想的開掘中,提出一套根基于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文藝學研究思路。
陸貴山參與了審美意識形態問題的討論,他在總體上肯定審美意識形態是在馬克思主義的社會結構理論中探索文藝學的理論支點,認為這“體現了新時期以來一些文藝理論家對重構和更新文藝觀念所作出的有價值的學術探索”*《陸貴山論集·文藝理論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版,第786頁。,但他又對審美意識形態論提出質疑,質疑的基本思路圍繞文藝與審美及審美與意識形態的關系問題展開。陸貴山的基本觀點是文藝中包括審美但又不完全歸結為審美,因此只從審美視域闡釋文藝,這是審美學派的一家之言;對于審美與意識形態的關系,他認為不妨把文學界定為特殊的意識形態而不僅是審美意識形態,這樣,就可以既包括審美又不局限于審美。再者,陸貴山強調,審美是感性的而意識形態卻是理性的。
(四)用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文學理論問題
在馬克思主義哲學與文學理論的關系上還有一種思路較有影響,就是用馬克思主義的哲學方法研究文學理論問題。如曾慶元,他在闡釋什么是馬克思主義的文學理論時,明確指出:“馬克思主義文藝學是以馬克思主義哲學即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為元方法(即哲學方法),用以觀摩人類的一切文藝活動,了解并發現文藝活動的規律,科學解釋文藝現象,并能正確指導文藝實踐的科學理論體系”*曾慶元:《對中國當代馬克思主義文藝學建設的回顧與反思》,載《新中國文學理論50年》,安徽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71頁。。這種提法面臨的一個困難,即方法轉換——哲學方法如何研究非哲學的文藝學。曾慶元注意到這個問題,為此提出兩個須注意的問題,一是馬克思主義哲學是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的出發點和歸宿,前者的意義是指導后者認識和把握文藝活動的規律;二是在堅持前者對于后者指導的同時,不能把哲學方法等同于文藝學方法,前者包括后者但不能代替后者。對哲學及其方法如何轉化為文藝學及其方法,曾慶元沒有作進一步的理論闡釋。但在他接下來談到的“中國當代馬克思主義文藝學的建設與發展”這一問題中,可以看到他理解與解決這一問題的思路,即把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基本觀點或重要命題,作為建構文學理論的邏輯基點,在這一基點上,運用馬克思主義最初使這一基點得以生成的方法,結合實際,進行文學理論建構,再在這類思路的不同分點上,轉入文學理論不同層次的理論論述。循著這一思路,他把1960年代以來馬克思主義文論的理論建構分為三種類型,即以馬克思主義哲學的“認識論”為理論基點建構的文藝學、以“生產論”為理論基點建構的文藝學、以“掌握論”為理論基點建構的文藝學。至于這類基本命題在馬克思主義哲學中的體系性聯系是什么,為什么可以單獨抽出來作為文藝學理論建構的邏輯基點,馬克思主義哲學中的其他重要命題是否也可以抽出來用作文藝學的邏輯基點,以及基于一個命題便可生出一套理論是否會誤入本質主義泥潭,命題之外的文學理論問題能否進入如此生成的體系中來等等問題,還有待進一步思考。曾慶元未作進一步解答。
由馬克思主義文論與馬克思主義哲學關系問題所引發的思考,如前所述,由于在很大程度上仍是前些年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簡單化、實用化理解的延續,這導致上面所評介的思考,都主要是一些補救性或糾偏性的,而且不同程度地延續著先前的簡單化等傾向。2015年以來,馬克思主義文論研究由暖而熱,這對上述歷史延續性有所震動,甚至是有所震裂。這期間西方后現代的一些理論融入進來,西方馬克思主義也被進一步轉化,而更重要的是中國馬克思主義文論的特色問題引起學界重視。
經過30余年大規模社會轉型,在更為開闊的理論視野中,在轉型的社會實踐中,以及在中國特色的時代強調中,馬克思主義文論在一些重要理論問題上取得進展,為它進一步的系統建構奠定了基礎。這里,從提出問題的角度,對于文學理論的理論新建予以概述。
(一)馬克思主義文藝學體系性問題
體系性問題在上面論及馬克思主義文論與哲學關系問題的實質時已經談到,這里再作一些具體評介。這個問題在過去很長一段時期內曾熱烈爭論,爭論的由來是如何理解馬克思主義文論體系。正方即肯定馬克思主義文論自成體系一方,對于體系的理解主要是對同一對象從不同角度、不同語境提出的看法、評價,理論觀點之間,要有內在系統性與相互間的有機整體性,要能夠形成統一的理論邏輯把握。持這種觀點的學者主要有董學文、朱立元、童慶炳、陸貴山、李衍柱等。反方意見源于他們所理解的體系須是論說自身所具有的體系,而且這體系須見于系統的論說之中,即是說,這應是文學理論論說的自身邏輯結構,而不是論說主體在其主導思想領域——這主導思想領域并不是文學理論領域——的論述中所體現出的思想結構或認知結構。持此體系理解的學者認為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對于文藝問題的看法,多是些零散片段的論述、評價或話語,無法稱為文論體系,它們的體系性主要是后來的研究者根據馬克思主義的思想體系進行的闡發。
正方與反方所持理解方法的差異在于正方到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的文論之外尋求文論體系性,他們找到了經典作家的思想體系,因此進行了系統性確認;反方則到經典作家文論中尋找其結構性邏輯體系,他們沒有找到,因此進行了非系統性確認。這一爭論并沒有在關于系統的理論深度上展開,但以正方優勢告一段落。正方優勢的獲得乃是捍衛性的——如此重要的馬克思主義文論怎么能沒有體系,而只是“斷簡殘章”呢?不過,捍衛乃是一種政治態度或倫理態度,并不能直接確認為通常意義上的學術態度。
其實,馬克思主義文論的學術價值并不在于經典作家關于文學的論述是不是擁有體系性。因為按照正方的體系性理解,那是一種見于思想主體的思想體系的文論分享,即是說,有這一思想體系的人,無論他對于什么事物進行思考,那思考都自然是他思想體系的思考,或者說,是合于他思想體系的思考,這是不言自喻的事。無論是認知心理學認知結構的穩定性還是人格心理學人格結構的統一性,都可以證明這一點。不用說經典作家這樣的偉大人物,就是一般常人,他們對于不同事物、人物的判斷,也都可以在他們的認知結構與人格結構中找到延續的、反復操作的同一性。但這只是常識,并沒有更深刻的理論意義。而按照反方觀點,“斷簡殘章”間找不到屬于“斷簡殘章”的邏輯結構,便認為“斷簡殘章”沒有體系,這顯然是片面說法。這是因為思想表述的一個突出特點是問題性表述,問題激發思想,使思想得以凝聚,而問題的提出,包括理論問題的提出,卻總是當下性與實踐延續性的,是此一時與彼一時、此一條件與彼一條件相互作用的過程,它們并不受思想的邏輯結構制約。如經典作家對當時德國工人黨綱領的意見,對歐根·杜林在科學中實施變革的理論批判,對《新萊茵報》的評論,對美國工人運動的評說,回復《前進報》編輯的信,對德法農民問題的思考等等,這都是問題性的,這些問題間并沒有思想的邏輯結構關系。但如果把這些非體系性的問題式思考從經典作家的思想體系中去除,那么,經典作家思想體系中最富活力的部分也就不復存在了。
體系之爭的關鍵在于,爭論馬克思主義文論有沒有體系的目的是什么,如果僅止于一種認定、一種按照體系概念的分類或者一種否定、一種缺乏論證邏輯結構的指認,這對于馬克思主義文論研究究竟有怎樣的意義?正方如果不能從并無系統專著的經典作家文論中提煉出邏輯結構,找出其范疇關系,在“斷簡殘章”的跳躍中發掘思維方法的特征獨具的聯貫性并理論地發現其現實延伸的巨大張力和現實意義,其進一步的建構價值是什么?反方如果不能從“斷簡殘章”的非體系中找到理論的體系建構的契機,不能從中尋覓到進一步開掘的從體系中解束出的深刻的自由因素,不能從新的問題或研究中發現這些非體系的“斷簡殘章”闡發現實問題的靈活的生發性及深刻的思想統一性,那么,其研究也只能是表面性的。無論是正方還是反方,如果不突破簡單的認定性研究,便只能使各自的研究止步于更深刻的理論探索之前。
(二)審美意識形態問題
這個問題前面論及馬克思主義哲學與文學理論關系問題時已就不同看法作過評介,這里,再特征性地作些闡釋。意識形態理論是馬克思主義的重要內容,同時也是文學理論的基礎理論。1980年代出版的各種文藝學教材中,意識形態性均被列為文學的本質屬性。它生發于馬克思主義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的關系理論,意識形態是上層建筑中距經濟基礎較遠的部分,它的更深層的哲學基礎則是馬克思主義認識論。文學的意識形態本質是國內文藝學界長期共識的理解,但隨著文藝學研究的深入,一個問題被提出來,即意識形態性是哲學、道德、宗教和藝術的共有本質屬性,那么,使藝術成為藝術、使文學成為文學的特殊性又何在呢?錢中文綜合了當時美學與文學的研究成果,參考前蘇聯關于藝術本質的討論,認為把審美性與意識形態性結合起來探討文學第一層次本質,既堅持了文學的意識形態性這一一般本質,又突出了它的審美特殊性。于是就有了審美意識形態這一說法。童慶炳、王元驤、朱立元、王向峰等也對審美意識形態論進行了深入研究。在多方面研究與論證中,審美意識形態作為文藝學的一個核心命題被確認,并在童慶炳主編的《文學理論教程》中被專章闡釋。
審美意識形態論的建構是對于馬克思主義基本理論的堅持,同時又是結合中國文學實際情況及文學理論建構實際情況所作的馬克思主義文論中國化的努力。這里深蘊著中國特有的文藝與政治、文藝與倫理、文藝與社會文化以及文藝與社會生活實踐的關系。文學政治工具論被否定后,文學自律性突出出來,其審美屬性因此受到重視。但任何社會領域的自律都是相對的,它不可能割斷與社會生活的整體性聯系,也不可能割斷與社會生活其他領域的聯系。這種相互作用的關聯性通過意識形態體現出來,并通過意識形態滲透到各生活領域。因此,審美意識形態論,既體現了文學自律的理論成果,又延續了文學與社會生活各領域密切關聯的歷史規定性。此外,審美意識形態論是對于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論的創新,它觸及意識形態的現實生活形態。在現實生活中意識形態根據它所滲入的不同生活領域的不同情況而表現出領域特殊性,成為合于領域特殊性的特殊意識形態。意識形態不是懸浮空中的穩定不變的概念,也不是柏拉圖式的可以隨時把影子投向世間的天國里的理式,它總要現實具體化,也就是見諸意識活動。意識活動是意識形態的社會形態及日常形態,同時意識形態又規定著個體及群體意識的形成與演變。這種理解也合于通常所說的意識的特點,作為生活反映的意識總是具體生活的意識,生活千變萬化、千差萬別,決定著生成于生活的意識的差異性。因此,在理解與掌握意識、意識形態普遍性的同時,也要理解與掌握意識、意識形態的特殊性及其相互轉化的特殊性。審美意識形態論從普遍性與特殊性上為意識形態論的進一步思考提供了新的理論思路。再有,這也是對馬克思主義審美論的一個理論發展,此前的審美研究,研究審美共性、審美社會性、審美實踐性、審美規律性等,大家都面臨一個美感及審美交流的融通性問題,即一定文化圈、社會圈、社會群體圈,均有一種在審美中可供融通的類似于整體性場域的東西,而融通也好、場域也好,其實都有無所不滲入的意識形態在發揮作用。即使是非意識形態領域,如自然科學領域,也會不同程度地受到意識形態的影響。審美意識形態論,把意識形態屬性與審美相結合,系統性地求解了馬克思主義審美論的有機整體融通論的難題。不過,審美意識形態論也同時面臨著如何深入的問題。這是因為,既然審美意識形態問題被文學理論地提出,而且是在當下社會變革時期提出的,它就不可能被作為一個內涵即定的概念去簡單化地處理,而須深入當下意識形態的變化中去。如對經濟改革帶來的經濟基礎的巨大變化及由此變化引發的意識形態的重要變化,就應予以審美意識形態的研究,并把相應的文學及文藝學演變納入這變化著的意識形態中去考察。毫無疑問,當下社會生活及理論建構的很多重要問題,都發生在意識形態的變化之中,盡管一些理論研究談到這類問題,但與意識形態地研究和論述這類問題不是一回事。在意識形態包括審美意識形態正發生重要變化的歷史時期,意識形態論及審美意識形態論要避開概念化的老路,不能使自己所研究的核心概念蛻變為僅僅是一個空洞的稱謂。
(三)馬克思主義文論的時代性與民族性建構
馬克思主義文論的突出特點,是用馬克思主義的基本理論及方法研究文學及文論,探索文學的本質、特征、規律及文論建構狀況,使之系統化、體系化。中國當下正值大規模社會轉型時期,文學及文論狀況較前出現了很大變化,大量新問題有待求解,這為馬克思主義文藝學的時代性與民族性建構提供了廣闊空間。30余年來,在如下問題研究中取得進展:
1.文學的人學研究
人的問題在近年來的社會轉型中成為突出的社會問題。這首先表現為人與社會現代化的關系問題。隨著現代化進程進一步展開,上世紀初現代性啟蒙中便尖銳提出但并未進一步解決的人的問題,以新的矛盾形態反映出來。其中包括:人與傳統倫理的關系——在傳統倫理中人是充分的倫理之人,亦即被倫理所“吃”之人;人與西方個性人的關系——西方歷時多年的現代性的自由、平等啟蒙,在復雜的歷史演進中使人被片面化為個性人,亦即被個性所食之人;人與科技的關系——基于科技發展的工具理性不斷使人為科技所役,人在不斷發展的科技中不斷沉淪,人為科技所使用,人成為科技所食之人;人與物的關系——市場經濟的快速繁榮使人失身于物,甚至于失身于物的幻象,因此人為物所奴役,成為為物所食之人。以上四種形態近年來愈加復雜地糾葛在一起,使人的生存充滿矛盾與壓抑。
文學如何表現人,如何表現處于復雜矛盾糾葛中的人,在這樣的表現中對人產生的意義是什么?這類問題成為文藝學亟待求解的人學問題。馬克思主義文論在這方面進行了探索。
陸貴山從馬克思主義人學角度立論,他基于馬克思主義關于人的六個方面的經典論述,引申出關于人的六種本質性關系,并進而搭建馬克思主義文藝人學的框架體系。他對這一框架體系概述說:“人和文的質不是單純質,而是系統質。人論和文論的系統質存在于所歸屬的家國之中,即所棲身的多維的、多極的、多層的、多面的、多向的和有機的、有序的、既和諧又對峙、既統一又傾斜,既悖立又互補的網絡系統之中”*陸貴山:《文藝理論與文藝思潮》,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56頁。。他把這樣的構成人并由人構成的網絡系統分為母元網絡系統和關系網絡系統兩個層次。*陸貴山:《文藝理論與文藝思潮》,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57頁。陸貴山運用馬克思主義人學理論建構的馬克思主義文論人學框架體系開闊恢宏,既是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的創新,又是從中國社會變革及文學發展現實出發對馬克思主義文論的創新。
這段時間里,錢谷融、王蒙、劉錫城、錢中文、杜書瀛等先后對文學的人學問題進行探討,主要集中于文學作品,即文學作品必須以人為對象,以人性為基礎。如錢谷融認為,在文學領域,“一切都是為了人,一切都是從人出發的”,“一切都決定于作家怎樣描寫人、對待人”。*錢谷融:《〈論“文學是人學”〉一文的自我批判提綱》,《文藝研究》1980年第3期。錢中文從人物性格及典型構成要素談人性共同形態的重要性,指出“在生活中,人性是以現實的人所固有的各種具體的生活形態表現出來的,在文學中,我們可以把它稱為人性的共同形態的反映,既然人性的共同形態是現實的人的特征和現實關系的組成部分,那么,對它們進行合情合理的描寫,則是文學審美反映,生活的完整和豐富的必然要求”*《錢中文文集》第一卷,黑龍江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101頁。。杜書瀛主要從文學創作論談人學在文學中的特殊體現,強調了文學中人的對立統一性質,審美對象與審美主體、感性與理性、本質與現象的對立統一,是這種性質的具體化。*杜書瀛:《文學原理——創作論》,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89年版,第140頁。
社會轉型期間發生的人文精神討論與馬克思主義文論的人學研究在人的問題上有著深刻聯系,這既是研究者對于人的理解的深化,又是對于馬克思主義人學理解與現實理論轉化的深入。同時,在文藝學人文精神討論中,又體現出研究者們對于當下社會轉型期人的命運及生存狀況的關懷。
2.現實主義與典型研究
新時期馬克思主義文論的現實主義及典型研究經歷了一個由冷而熱又由熱而冷的蛇形線過程。
現實主義在上世紀70年代末至80年代初被冷淡的原因幾乎已是眾所周知,那就是現實主義在“文化大革命”期間被極端政治的極端運用。至于現實主義研究的由冷而熱,則在于對政治化的現實主義的批判,及現實主義真實性的重新解釋。重新解釋在1980年代文科教材建設中得到井噴式的突進,就這一突進的哲學根基而言,當時的文藝學理論研究仍堅守著馬克思主義認識論的理論基礎,由這一基礎,現實主義有了強大的生命力。這個探索延續10多年時間,問題集中在現實主義內涵及特征、現實主義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基礎、真實性,以及現實主義批評標準等幾個方面。這段研究形成較大影響的學者包括蔡儀、李澤厚、蔣孔陽、童慶炳、杜書瀛、錢中文、王向峰、陳望衡、狄其驄、吳元邁、何西來、朱立元等。這一熱烈研究在以下幾點有所深入:其一,把現實主義更明確地納入歷史范疇,認為不同歷史時期有不同的現實主義;其二,對現實主義的批判功能作了強調和闡發;其三,對現實主義的真實性進行了不同層次的劃分,即現象真實與本質真實、生活真實與藝術真實;其四,拓寬了現實主義哲學思路,從認識論拓展為實踐論、本體論,以及后來的生態論;其五,對于現實主義創作方法,包括觀察與提煉生活的方法、性格分析的方法、細節表現的方法、典型化的方法、表現傾向性的方法等等均有所深入?,F實主義研究熱潮延續到上世紀末,借新寫實主義又有了一段回熱,這一回熱到2006年仍然被朱立元等感受到,并對前景作出樂觀評價。*朱立元主編:《新時期以來文學理論和批評發展概況的調查報告》,春風文藝出版社2006年班,第59頁。
現實主義研究熱情近幾年來又由熱趨冷,以致在一些代表性教材中,曾經被集中闡發的現實主義,或者被悄然刪去,或者被歸入別的論題,或者寥寥數語一帶而過,我專文討論過這個問題,稱此為現實主義的文藝學淡出。應該說,現實主義在馬克思主義文藝學中淡出,是一個須予認真思考與對待的重要問題。這是因為,從經典馬克思主義的思想體系而言——如前所述,盡管對馬克思主義文藝學的體系性問題多有爭論,但對經典馬克思主義嚴密的思想體系性,學界是有所共識的。在這一思想體系中,辯證唯物論是其根基,由此合乎邏輯地生發出經典馬克思主義的認識論、實踐論、歷史論、發展論、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關系論,以及文學藝術論。這是一株枝葉繁茂的理論之樹,支杈錯綜勾連,又一以貫之。就這一思想體系而言,經典馬克思主義文學藝術論的現實主義論說,占據著經典馬克思主義思想體系見于文學藝術論的樞紐位置。它是上面所說認識論、實踐論、歷史論、發展論、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相互關系論等在文學藝術論中交錯凝聚的樞紐性范疇。這一范疇的文論樞紐性可以概述為四個方面:其一,現實主義是馬克思主義文學本質論的原則性體現,它求解著文學所以是文學這個根本性問題,文學理論的其他問題都由此生發并獲得各自的理論序位,即它原則性地體現著文學是社會生活的反映、文學是社會生活的形象反映及文學是語言的藝術這類本質屬性。其二,文學在社會生活中的地位與作用,即文學功用論或功能論,這是文學意識形態本質論通過現實主義對于文學的社會實踐性延伸,在延伸中意識形態本質論現實社會化,文學則因之而功能化。其三,從文學發展論角度看,文學意識形態本質論及社會功能論建立在辯證唯物論的哲學基礎上,通過現實主義對于歷史必然性所作的形象揭示,勾勒著文學發展的歷史脈絡。其四,就文學批評論而言,現實主義是文學理論的實踐層面,它使文學的基本主張實踐化為可供批評的標準,又使各種理論觀點在批評理解與批評闡釋中化為作品的分析批評過程?;谏鲜鏊膫€方面,現實主義在經典馬克思主義思想體系見于文學藝術論中的樞紐意義,是沒有理由不被思想體系地堅持的,除非對這個思想體系本身予以否定。
盡管現實主義作為創作方法與原則,在具體闡發與運用中,出現過簡單化、絕對化或本質主義的失誤,但那是失誤的問題,而不是馬克思主義現實主義論的問題。而且,在世界文學史中,現實主義經典作品,如莎士比亞、巴爾扎克、托爾斯泰的作品,其經典價值已凝聚為深刻的歷史價值。而就當下文學實踐來說,文學商品屬性的膨漲、文學娛樂功能的夸大,使得現實主義創作在其切近生活和發揮深刻的批評力量方面,獲得為時代所熱切召喚的意義,現實主義問題也成為亟待在新的時代狀況下深入研究甚至重新研究的理論問題。然而,現實主義卻被文學理論研究淡出了。究其原因,除了對馬克思主義思想體系性缺乏深刻理解與有力堅持外,從根本上說,還是文學精英意識在大眾市場壓力之下的消解。
3.文學的藝術生產論研究
馬克思在《巴黎手稿》中指出:“藝術等的特殊生產方式,都受生產的普遍規律的支配?!?《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121頁。這一論述,因中國當下社會轉型市場經濟繁榮對文學商品屬性的強力激活而獲得實踐性關注,并通過實踐性關注轉入理論的深入研究。在研究中,文學領域的精英群體獲得了自慰性解釋,后起的文學新貴也在這里有了自證的根據。當然,經典作家的藝術生產說不是就文學藝術的實用功利價值之商品屬性而言的,它的核心意蘊是揭示藝術生產像各種其他生產一樣,離不開社會對于生產的需求。這突破了文學價值就文學自身進行評價的俗套,將之納入文學與接受需求關系體中,又使得接受美學在馬克思主義文論研究中引起關注有了理論根據。
對馬克思主義文論藝術生產論較早進行系統的理論思考的是何國瑞主編的《藝術生產原理》,該論著以馬克思“人是生產的動物”為立論根據,向藝術生產論展開,把人類的歷史實踐活動概括為物質生產、人口生產、精神生產三個方面。其藝術生產理論的核心是認為文藝在人與環境的永恒矛盾中發揮心理調節作用,提出文藝的接受本質是人們的“心欲”亦即對于思想、感情的需求。《藝術生產原理》對藝術生產與消費的過程進行了較為系統的闡釋,并在文學理論與文藝活動間找到了“生產”這一接洽點。
王向峰對于藝術生產論的探索集中于他對《巴黎手稿》的研究成果《手稿的美學解讀》中。他的思考圍繞物質生產與精神生產的關系展開,即是說:“任何時代的精神生產,都不可能離開該時代的物質生產”。*王向峰:《手稿的美學解讀》,遼寧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53頁。他分別從“物質生產條件對藝術生產的形態制約”“社會分工對藝術的推動作用”“生產關系對藝術生產態勢的影響”這三個方面進行藝術生產論的論述。進而,王向峰對藝術生產的主體特殊性與對象特殊性進行闡發,認為主體特殊性集中表現為三個方面,即“主體自由”“審美綜合心理的效用”“藝術生產需要才華、感悟與藝術傳達力”*王向峰:《手稿的美學解讀》,遼寧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03-104頁。。而對象特殊性則有三個標志,即要將物質存在對象轉化為形象形式、要在對象中突出強烈情感、要使對象本身傳達出人的精神。*王向峰:《手稿的美學解讀》,遼寧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05頁。
陸貴山對藝術生產論的闡釋,圍繞“生產不僅為主體生產對象,而且也為對象生產主體”這一馬克思經典論述展開,確認在這種特殊的精神生產中馬克思所提出的“語言和勞動一起,成為西方最主要的推動力”這一論斷。*《陸貴山論集·馬列文論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04頁。
應該說,這一時期藝術生產論的研究,雖則引發于社會轉型期的文學實踐現實,但其深度研究并沒有在現實實踐展開中有更大推進,更多的還是對馬克思藝術生產論的理論理解與闡發,即還主要是“解讀”性的。
4.全球化與文學民族性研究
全球化進程隨著改革開放深入而現實地展開。如何理解全球化的馬克思主義文論的建構意義,以及如何在全球化中堅持中國特色的馬克思主義文論的民族性研究成為時代課題,童慶炳、陶東風、南帆、陸貴山、朱立元、周憲、姚文放等都作過有深度的研究。
童慶炳在他主編的《文學理論教程》(第四版)中設專題闡發在全球化語境中中國文學理論的中國特色問題;陶東風在他主編的《文學理論基本問題》(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出版)中就全球化中文學與民族身份問題進行專論;南帆、劉小新、練暑生所著《文學理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出版)中專章論述文學與民族關系問題;陸貴山在專著《文藝理論與文藝思潮》(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出版)中就全球化與文學的民族性立論;姚文放在專著《當代性與文學傳統的重建》(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出版)中,不僅基于全球化語境集中闡發文學傳統重建問題,而且專章分析全球化語境中的文學傳統這一理論話題。
在上述這些研究與論述中,大家都從不同角度引申(直接或間接的)馬克思“民族的片面性和局限性日益成為不可能,于是由許多種民族的和地方的文學形成了一種世界的文學”*《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276頁。這一見解,共識性地認為全球化作為世界發展的歷史進程,通過改革開放國策已不容回避地在中國展開,形成無所不在的語境并無所不在地規定各種社會實踐活動與理論活動。在這一語境中,既要積極主動地接受這一進程,將之作為發展契機,又要意識到其中的危機,保證國家與民族的自主發展。這見于馬克思主義文論,即文學及其文論如何繼承與發揚民族傳統,在全球化進程形成中國特色。對于這一問題的共識,如姚文放所說:“必須承認這一事實,全球化已是當今世界不可回避、不可遏止、不可逆轉的趨勢?!@是當今文學所處的一個總體語境,也是考察當今文學的一個基本前提”*姚文放:《當代性與文學傳統的重建》,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362頁。。而由此帶來的理論意識的轉換,即由先前對于西論包括馬克思主義理論的簡單化理解、崇仰性追隨及削足適履式套用,轉換為對于西論(包括馬克思主義理論)的語境性理解及中國文論的主體性接受。這一理論意識的轉換,又在經典馬克思主義實踐論中獲得堅實的理論根據。
除了以上列舉的四個要點之外,近年來馬克思主義文論在文學基礎理論方面也有所探究,如文學政治論、文學倫理論、文學形式論、文學歷史論、文學批評論等。這類研究的全方位展開,使境遇尷尬的馬克思主義文藝學有了活力。這證明馬克思主義文論的基本理論及其研究方法充滿可以激發的力量,亟待探索的是怎樣對之進一步激發與深入。
(責任編輯:陸曉芳)
2017-01-12
高 楠(本名高凱征),遼寧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專家,主要從事文學理論、美學研究。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新時期以來的文學理論批評研究”(項目編號:14BZW004)和遼寧省社科重點項目“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研究(項目編號:L13AZW001)的階段性成果。
I01
A
1003-4145[2017]05-007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