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真真
(華東政法大學經濟法學院,上海 200042)
破產重整程序中擔保物權的限制與保護
王真真
(華東政法大學經濟法學院,上海 200042)
破產重整是《破產法》三大程序之一,不同于清算與和解程序,破產重整制度的目的在于挽救瀕臨破產的企業,以債務人現有財產為基礎、恢復與重建債務人為目的,最終實現債務人、債權人、社會利益的平衡。破產重整制度所承載的此種價值要求債權人不得將債務人財產“瓜分”,而應當為其重建保留必要的經濟基礎,因此,破產重整中對債權人的限制也就成為破產重整制度的應有之義。但對其中一類債權的限制應當采取適當的方式,因為其行使直接關系債務人財產的增減,這類債權即有財產擔保的債權。破產重整程序要想順利進行,必須使該類債權人積極配合重整計劃的通過以及執行,不能僅僅采用對擔保債權進行限制的方式,應當給予其一定的保護,以使其有“動力”去配合重整程序進行。
破產重整;擔保物權;限制;保護
重整①就是要重建企業,債權人與債務人達成協議,制定重整計劃,恢復債務人償債能力,避免破產清算所帶來的不良后果。相對于清算與和解來說,重整能夠積極挽救企業于危難之中,由于重整中會有各種措施來實施,對于企業來說,“起死回生”的可能性就更大,因此,世界大多數國家都規定了重整制度。有學者認為,重整制度至少有五大特點是和解與清算制度所不具有的:(1)擔保物權的優先性受到限制;(2)允許股東參加重整程序,可以使其對企業的虧損資本進行填補;(3)公司可以發行新股進行融資;(4)可將企業部分轉讓,以獲得重整資金;(5)當企業不能繼續募集資金時,可以將企業整體轉讓、易主經營,以使企業獲得新生。[1]重整手段的多樣性、重整的主動性使得重整制度恢復企業的有效性得以增強。
重整是一項成本高、代價大、程序復雜的制度,法律為什么要采用如此高成本的制度呢?這是由重整制度的價值宗旨決定的。重整更加注重對社會整體利益的維護,更加重視對一般正義的保護。在公司法中有這樣一個誤區,即過于強調對股東以及債權人利益的保護,公司法中用了大量的條文來解決這個問題,但對其他利益相關主體很少涉及。公司不僅僅是股東用來賺錢的工具,公司法也不僅僅是為了防范公司這一交易主體給債權人帶來的市場風險,公司還涉及到職工、就業、經濟、稅收等社會問題。有人認為,在市場經濟條件下,企業經營失敗就要承擔破產的風險,因此在面臨破產時無需挽救。這其實就是一種個人利益觀的體現,認為企業破產了就是投資人自己的事情。其實不然,企業中還有大量的職工,一旦企業破產,職工就要失業,社會不穩定的因素會增加,當地經濟也會受到影響。因此,較為可取的方法是能夠避免企業破產,這樣就會減少由破產引發的連鎖反應。當然采取這一措施的前提是企業有挽救的可能性,如果該企業沒有挽救的可能仍然實施重整的話,是對資源的一大浪費,從這一點上來說,重整制度價值的實現也要求重整制度要有一定的適用范圍,即僅限于有可能和有能力被挽救的企業。
債務人要想重建,首先要有重建的經濟基礎,包括一定的現金流量、重要的設施、廠房等其他重要資產。但問題是在實踐中,瀕臨破產的企業中,大量的重要財產比如廠房、機器設備等上面都已經設立了擔保物權,企業若想對這些財產繼續使用,必然要經過擔保物權人的同意,但由于每一個債權人都是一個理性人,擔保物權的優先性使得債權人往往都更傾向于行使擔保物權直接受償,在面對債務人即將破產的情況下,更是如此。如何能保證這些擔保物權人不行使擔保物權,是保障重整順利進行的關鍵。債權人不行使擔保物權,無非兩種情況:第一是不能,第二是自愿放棄,實現這兩種途徑的方式也很簡單,第一是直接限制,第二是給予保障。
有人認為,重整程序限制擔保物權的行使,對擔保權人來說是不公平的,是不正義的,因為它沒有關注擔保權人的利益。但實際上,法律對利益的調整是無法做到絕對公平的,在面對利益沖突時,法律必須做出抉擇,究竟犧牲誰的利益保護誰的利益、誰的利益保護更多一點誰的保護更少一點。正是因為這種選擇,才有了緊急避險制度,這是一種根據價值大小的順序來判斷的,即價值小的利益要服從價值大的利益。即使是公平正義也是具有相對性的,就重整制度來說,從企業、職工、就業等立場來說,重整成功能夠為他們帶來利益,對他們來說就是正義的;而從擔保權人來看,重整限制了他們行使權利,限制了他們的發言權,對他們來說,就是不正義的。但按照社會利益大于個人利益這一價值排列,法律必須這樣抉擇,這樣符合長遠的發展利益。當然,法律在對擔保權人進行限制時,也應當為其提供一定的救濟或者補償,這樣符合權利義務相一致原則。在對擔保權人進行限制的時候也應當為其提供補救措施,這看起來是矛盾的,實則不然,無論是對擔保物權的限制,還是對擔保物權的保護,目的都只有一個:那就是使擔保物權配合重整程序的進行,以達到共贏的局面。如此一來,重整程序中擔保物權如何行使這一問題看起來又簡單了,但實則不然,仍然有許多具體的問題需要解決,例如我國《破產法》第75條規定:“在重整期間,對債務人的特定財產享有的擔保權暫停行使。但是,擔保物有損壞或者價值明顯減少的可能,足以危害擔保權人權利的,擔保權人可以向人民法院請求恢復行使擔保權。在重整期間,債務人或者管理人為繼續進行營業而借款的,可以為該借款設定擔保。”該條的規定是十分簡陋的,無法解決現實中的具體細節問題,以及相關的第84條、第87條等,都存在不明確的問題,包括自動凍結制度的時間點、重整計劃批準程序等具體的問題。
(一)擔保物權暫停行使的時間點
根據我國《破產法》第75條的規定,擔保權人暫停行使擔保物權的時間段是在重整期間,而根據該法第72條的規定:“自人民法院裁定債務人重整之日起至重整程序終止,為重整期間。”由此可見,擔保物權人在人民法院裁定受理重整后方可暫停行使擔保物權,而在法院裁定之前,即使已經有人提出對債務人申請重整,擔保債權人仍然可以不受限制地行使其擔保權以實現清償。這樣規定是否合理呢?有學者認為,我國《破產法》規定的擔保物權暫停行使的制度是自動中止制度,而規定擔保物權暫停行使是在重整裁定之后顯得有些遲緩,因為假若此時債權人趕在法院裁定作出前行使擔保權并執行,而且如果在執行中法院再錯誤地認為該行為不可撤銷,那么一旦擔保權實現,重整程序就難以進行,因為設定擔保的財產都是企業重要的財產。[2]而無論是從英美法系的美國還是從大陸法系的德國來看,其自動中止的制度都起始于申請之時。似乎從邏輯上來說,對債權人財產限制的時間起點越早,就越妨礙擔保權人行使權利,越有利于重整程序順利進行,那么為什么我國法律只規定了在法院裁定受理后擔保物權才暫停行使呢?這是由于在我國,破產程序的開始是以法院判斷為準的,在破產清算中,只有法院作出了破產宣告的裁定,才會開始清算程序,而在重整中則仍然是以法院的重整裁定作出為準,因此,只有在此時對擔保物權進行限制才具有正當的基礎。而在美國,破產程序的開始其實是始于申請人提出申請,因此,中止執行制度也相應地開始于此。[3]
對擔保物權的限制之關鍵并不在于時間早晚,即使將其限制行使的時間提到了申請提出后、法院裁定作出之前,那么在申請之前,擔保權人還是有機會行使擔保物權的。那么問題出在哪里?問題的根本在于如何讓擔保物權人自愿地配合債務人進行重整,否則即使限制了其暫停行使,他仍然會在整個重整程序中以各種理由和方式“破壞”重整的順利進行。若要其心甘情愿配合,必須要解決幾個問題:第一,為什么要對其進行限制,道理和基礎是什么?第二,限制其行使后有沒有給予其一定的補救措施?第三,因為限制而給其造成損失怎么辦?
對于第一個問題,對擔保物權限制的理由主要有:重整的目的在于使企業恢復生產能力,其所承擔的社會效應可能更加突出,如若重整成功,對債權人、企業自身、職工、當地經濟都是有好處的,基于這種利益的考量,對有財產擔保的債權①有財產擔保的債權的主語仍然是債權人對債務人享有的原始債權,一般是基于一定的法律行為而產生,只不過債務人用自己的財產為其設定了擔保,而擔保物權是從《物權法》意義上來說的,本文將有財產擔保的債權簡稱為擔保債權,擔保物權人、擔保債權人都是從不同的角度對債權人的描述,在此說明。人實行擔保物權限制其實是以犧牲債權人的私權利來實現一個社會共贏的局面。現代商法承認與民法共生的基本原則以及權利不得濫用、善意行使權利能夠較好地實現個人與社會利益的平衡。對擔保債權人的限制實際上是法律正義目標的要求。[4]擔保物權屬于物權的范疇,包括兩項權能,即變價權與優先受償權。變價權是物權直接支配性的體現,優先受償權是物權排他性的體現。擔保物權的本質是變價權,優先受償是變價權行使的當然結果。變價權是所有權處分權能受到限制的結果,其在變價條件成就之前是潛在的,一旦變價條件成就,擔保物權人即可以實現其變價權。由于變價權體現了物權的直接支配性,故原則上擔保物權人行使變價權無需經過擔保人的同意,除非法律另有規定,擔保物權人得私力實現擔保物權。[5]盡管根據《物權法》的相關規則,擔保物權畢竟是一種物權,是絕對權,得以對抗任何人。而且擔保權被認為是信貸業的支柱,不僅賦予信貸發放人優先于其他債權人的受償權,而且也節約了監督和控制債務資產的成本并降低了信息成本,避免了接受信貸資金的債務人的風險性行為。[6]但是在破產重整中,基于利益衡量,擔保物權不得不讓位于價值更高的重整制度。由于擔保權人可以在破產程序之外受償,而一般情況下無擔保債權人幾乎得不到破產財產。因此雖然擔保權有經濟上的種種優點,但是基于債權人整體利益的最大化,破產立法的價值也從僅僅保護債權人受償嬗變到社會整體利益。[7]而且《破產法》規定,擔保財產也屬于債務人的破產財產,在重整中受限制也是理所應當,《破產法》作為破產領域的法律,在遇到此種情況時,必然要按照特別法優先于一般法的規定,因此,《物權法》關于實現物權的一般規定就不再適用,而是適用《破產法》的規定。
其實《破產法》在對擔保物權進行限制的同時也給予了其一定的補救措施。例如第84條對重整計劃的表決程序規定,擔保物權人也有權利參加重整計劃的表決;在表決組中單獨區分了有擔保和無擔保的債權人;在法院強行通過重整計劃的情況下,要求擔保債權將獲得全額清償,因延期清償所受的損失將得到公平補償,并且擔保債權未受到實質損害。盡管該條規定有許多尚待明確的地方(下文將會談到),但是在擔保物權人的保護上態度是鮮明的,即必須予以保護。
那么如果因為限制其行使而給擔保權人造成損失了要不要賠償呢?擔保物大部分都是重大的資產,當擔保權人需要行使時說明其有一定的現金流量要求,如果這種需求是其必須的,對其加以限制,必然會給其造成損失,甚至不行使其自身也可能面臨破產的困境,這個時候怎么辦?是否應當允許其行使呢?根據日本公司更生法第112條第2款的規定,如果不行使擔保物權將會使擔保權人面臨破產危險時,法院可以依職權或者依申請許可行使擔保物權。[8]但若此時允許其行使了,重整企業陷入困境怎么辦?日本、我國法律都沒有明確規定。在此種情況下若仍然不允許擔保權人行使權利則顯得過于苛刻,重整的利益再大,也不能以使其他企業破產為代價,同樣基于利益衡量的考慮,此時允許擔保權人行使權利應當是合適的。
雖然從價值衡量上看,重整程序中的擔保物權應當暫停行使,但是如何限制以及限制的程序都應當有明確的要求。筆者認為法院受理破產重整后,應同時裁定對債務人特定財產享有擔保物權的債權人不得進行財產的執行與變現,并將該裁定通知到特定的債權人,接到法院通知的債權人則不得行使相應的權利。這樣設計的原因在于,擔保的形式有多種,而不同的擔保中擔保物的狀態也不同。抵押擔保中,抵押物在重整債務人的控制之下,其支配該抵押物更為方便,但實踐中也會因此使債權人的受償面臨風險,一旦其將抵押物處分,而后債權人又無法通過其他方式受償,無疑限制債權人行使抵押權對其來說是不公平的,其本可以優先受償,因此,法院在裁定限制的同時需要履行通知到債權人的義務。質押與留置的情況又有所不同,在這兩種擔保中質押物或留置物都處于債權人(即質押權人或留置權人)的占有之下,因此債權人更有處分該擔保物的動因,此時法律更應強調法院裁定對該債權人的效力,一旦裁定作出并通知到債權人,此時若債權人仍任意處分擔保物,對重整程序造成損失的,應對其處以相應的責任。
(二)重整計劃強制批準程序中對擔保物權的限制
重整計劃作為重整程序中最核心的法律文件,集中體現了各項基礎工作,其內容涉及到債權人、公司、股東、重組方以及職工等多方利益主體切身利益。[9]正因為重整計劃如此重要,所以在重整計劃的通過程序上,給了擔保債權人表決的權利,這與破產清算、和解程序中未放棄優先權的擔保權人不享有表決權形成對比。《破產法》第87條第2款第一項規定了法院強制批準重整計劃的程序,包括按照重整計劃擔保權人能夠獲得全額清償,因延期清償所受的損失將得到公平補償,并且擔保權未受到實質性損害。按照私法自治的原理來說,重整計劃涉及的是重整企業與債權人、股東等主體之間的權利義務關系調整內容,法院不應加以干涉,但是由于重整程序又具有社會公益的價值,若能夠有一份良好的重整計劃來避免企業破產,那么動用公權力加以干涉似乎也有正當性的法理基礎,重整計劃的強制批準即體現了這種理論基礎。而且重整的基本目標也在于使擔保權人與債務人以及其他債權人之間的相互合作,世界上許多國家都會在債權人持反對意見以及擔保權人反對、但重整計劃整體上對其各自是有利或者并沒有損害其利益的時候仍然可以通過該計劃。
但是這條規定也存在著一些不足。首先,法律的規定不夠明確;其次對擔保權人的保護過高。
1.關于“全額清償”的問題。該條要求重整計劃能夠使擔保債權全額清償,這種要求是否能夠實現呢?對債務清償和債權的調整是重整計劃的必要內容[10],擔保債權人所享有的債權額一般較大,如果在重整程序中讓其全額清償,那重整計劃通過的可能性幾乎為零。實際上,為了能夠順利進行重整,債權人與債務人進行妥協與退讓是不可避免的,法院在審查重整計劃時,如果發現擔保權人的債權并沒有得到全額清償,而其他表決組都通過重整計劃了,此時法院能否強制批準重整計劃呢?至少按照法條字面的意義來理解的話,是不可以的,因為強制通過重整計劃要求的是擔保債權能夠“全額清償”。《破產法》之所以規定了法院強制批準重整計劃,就是希望當各方利益無法協調時由法院作為一個中立的角色從全局出發,不能因為某些債權人的利益而破壞全體債權人、債務人等其他主體的期待利益,但這里卻又對強制批準的條件作了拔高的規定,與上述目的是有悖的。
2.關于“公平補償”的問題。法律在這里的用語是因延期清償所受到的損失將得到公平補償,這里延期清償所受到的損失也是不明確的。根據民法的一般原理,因延期所受到的損失包括違約金、利息等,但是至于是否包括這些內容,由于法律用語不明確也不得而知,公平補償是否等于全額清償也都有待于法律進一步明確。
3.關于“擔保權未受到實質性損害”。未受到實質性損害指的含義是什么呢?擔保物權具體包括:抵押權、質權、留置權。在考慮是否受到實質性損害時,應當結合不同的擔保形式來判斷。對于抵押權來說,是以標的物的物質存在完全脫離的價值為客體的權利,是與物質權相對應的價值權的純粹形態,因此,抵押權的擔保作用在于其對于價值的優先權[11],那么據此抵押權受到實質損害解釋為抵押權的價值受到減損或者滅失應當是合適的。另外關于優先性的問題。抵押權要實現的價值也必須具有優先性,如果其優先性遭到了破壞,也是對其受到實質損害的表現。把握了這兩個要素,對于具體判斷擔保物權是否受到實質損害是有幫助的。對于質權跟留置權來說,可能比較特殊,因為這兩種權利都要求權利人占有標的物,留置權人一旦喪失了對標的物的占有就失去了留置權,質權人如果沒有占有標的物,質權是不成立的,應當說,這個時候是對其權利有實質損害的。那么在重整程序中如何來應對這種情形呢?債務人要重整,就必須要將留置物以及質物取回,而此時能否取回很大程度上依賴于權利人的意志,若其不配合,或者其要求提供現金以換回擔保物,那么重整的意義就不大了,此時,可以允許債務人為其提供新的擔保,以換回標的物。至于此時提供的擔保形式,可以是物的擔保,也可以是人的擔保。
從本質上來說,《破產法》應當屬于私法領域,是債權人與債務人之間償債的程序規定,雖然加入了法院的干預,但是這仍然不能改變其基于私法而產生的債權債務關系本質。重整中重整計劃的制定也應當尊重意思自治,債權債務如何調整,債權人與債務人之間的相互諒解,是否同意延期等都需要債權人與債務人進行協商,因此重整計劃批準中的限制應當以債權人與債務人之間的協議為基礎。
當然,如前所述,限制擔保物權的行使,本質上是希望該類債權人能夠在重整程序中作出一定的犧牲,為企業恢復爭取時間以及金錢,也就是希望其能夠配合。相比此種直接進行限制的策略,給予其一定的好處也是促使其配合的一個良方,比如為其提供利息或者賦予其一定的監督權。
我國《破產法》也給予了擔保權人一定的保護,比如在重整計劃批準中的表決權,這也體現了權利義務一致的原則。破產法秉持的這種保護的理念是合理的,理念會決定具體的制度、行為,但是在具體的規定上還存在可以探討的地方,比如擔保物權在被限制期間產生的利息是否予以支付、擔保權人在重整計劃執行中是否享有監督權等。
(一)重整程序中限制擔保物權行使產生的利息問題
中止擔保物的變現必然會導致擔保物權的遲延實現,損害擔保物權人明顯的經濟收益。[12]根據我國《破產法》第46條第2款的規定,附利息的債權自破產申請受理時停止計息。這會導致人們認為破產中產生的任何利息均不予以承認,那么這種做法是否符合民法原理呢?利息在《物權法》上稱為孳息,是物產生的孳息,對債權人來說,該孳息產生于已到期的債權,債務人本應償還本金及利息,由于出現了破產,債權人暫時無法取回。如果在法院受理破產申請之前該債權已經到期,那么在到期日至法院受理破產申請日的這段時間的利息是應當計算在內的,對于債權已屆清償期的債權,因遲延支付產生的利息自然應當償還,換句話說,其實這部分利息本應在破產受理前償還,可能由于其他各種原因而沒有清償,結果一直拖到破產申請日,若以此為由而否定其利息,其合理性難以讓人信服,而且在實質上也是對債權人應有財產的侵犯。問題的關鍵在于,對于那些本來未到期的債權,由于破產申請的受理而加速到期,然而破產程序可能會持續幾年甚至十幾年的時間,僅債權的利息也是一筆可觀的數目,此時的擔保權人會更傾向于立即行使擔保物權進行變現,因為擔保物變現后的首要清償順位就是主債權的利息。而重整程序又限制了擔保物權的行使以及擔保物的變現,對于擔保權人來說,這無疑是一個損失,如果不計算該利息,其配合重整程序的積極性也會受到挫傷。反對計息的觀點可能會認為,在破產之際,僅主債務本身就已經讓債務人陷入困境,再要求其支付主債權的利息,無疑讓其雪上加霜。但是,這仍然沒有區分清該利息是哪部分的利息,重整程序之所以要限制擔保物的行使,是因為其對重整的進行有著重要作用,因此對債權人享有的就擔保物的價值優先受償的權利進行限制,這僅僅是對擔保物的限制,并不涉及主債權本身,而利息仍然是主債權產生的,依附于主債權,并不需要其配合重整程序,盡管若債權人自愿放棄利息對債務人來說是一大利好消息,但這涉及到債權人與債務人之間的意思自治問題,利息請求權是民法上的實體權利,破產法在某種程度上是規范實體權利如何行使的法律,因此,即使是破產法也不能從實體上否認債權人的利息請求權。
對于這部分利息到底該如何處理?國外的做法可以參考。在德國,根據德國《破產法》第169條的規定,由于財產保全措施而中止執行的期間超過三個月的,必須從破產財團向有擔保債權人支付利息,亦即有擔保債權人應該自行承擔三個月的利息損失。根據日本《公司更生法》第123條第1款規定,只限于在更生程序開始后經過一年時之前所發生者,程序開始一年后的擔保債權利息將不再予以計算。這兩個國家都是采用有限制的支付利息的做法,比我國停止計算一切利息的做法要更為公平合理。
(二)擔保權人在重整計劃執行中的監督權
重整是一個漫長的過程,特別是在重整計劃的執行中,可能會出現債務人隱匿、轉移、私分財產以及管理不當等侵害債權人利益的行為,管理人自身也有可能違背忠實監督義務,不能依法、公正地執行職務。根據《破產法》第90條第1款,自人民法院裁定批準重整計劃之日起,在重整計劃規定的監督期內,由管理人監督重整計劃的執行。可見,重整的法定監督主體是管理人,而根據該法第24條第1款的規定,管理人的組成僅限于清算組、律師事務所等中介機構,并沒有債權人的影子。而債權人尤其是擔保權人對債務人的重整作出了重大的讓步,希望債務人經過重整能夠起死回生,重整狀況的好壞直接關系著其切身利益,他們也最有動力去監管重整計劃的實施。
在管理人的產生上,我國現有的規定比較特殊,要求由一個與重整利益無利害關系的法院來指定管理人,這是不符合委托代理理論的,管理人并不是受債務人或者債權人委托來監督重整企業的。法院固然會具有一定的中立性,但是這并不一定符合擔保債權人的利益,擔保債權人為重整的進行所做的犧牲不能被忘記,設有擔保的財產的合理使用關系到其切身利益,為什么對重整計劃的監督會沒有債權人呢?這一點既不符合邏輯也不符合世界其他國家的做法。首先,重整程序要求債權人能夠減讓甚至放棄部分債權,而且擔保權人被限制行使優先權,他們為重整也付出了代價,重整的成功與否關系其切身利益,而重整計劃執行則是重整的核心,因此,債權人監督重整計劃至少在邏輯上是行得通的,重整計劃與其至少有利害關系;其次,有些國家,比如美國是由債權人決定管理人,俄羅斯則是由自律組織根據債權人的建議來提名管理人,[13]我國的新破產法采用由法院指定管理人的方式,并不利于破產的順利進行。債權人被認為是破產企業剩余財產的所有者之一,而管理人則是破產財產的管理者,債權人若要享有監督權,最好的方式就是能夠在管理人的選任、撤銷中有話語權。而且法院作為一個裁判的主體,并不具有商業判斷的功能,這一判斷應當交給債權人,讓債權人能夠在管理人市場上進行選擇。
我國的改革思路可以從兩個方面來考慮:第一,既然是由債務人來實施重整,那么就應該讓相對方即債權人特別是擔保權人來監督重整計劃的執行,而不是像現在規定的這樣僅僅由管理人來行使監督權。可行的做法是,由債權人選出自己的代表,親自實施監督權,鑒于我國存在著債權人委員會制度,可以考慮由債權人委員會從中指定債權人的代表。當然,有人認為,重整是一個復雜的程序,債權人不一定有能力進行監督,其對企業的經營也不一定懂。其實正如股東不一定懂公司經營但股東照樣可以設立公司的道理一樣,股東之所以不經營公司,是因為其放心地將公司交給自己選任的董事來經營,這就要求股東在選舉董事時要慎重。我們何不賦予債權人監督的權利?如果其能力有限,那么其可以聘請專業的機構如會計、審計事務所等來進行監督;第二,如果一定要管理人來監督重整計劃的執行,那么可以考慮在管理人的構成上有所改變,應當允許債權人或者至少是擔保權人的代表成為管理人的法定組成部分。
重整程序無疑具有存在的價值,在恢復生產、避免失業等方面要比宣告企業破產優很多,正因為如此,在面臨重整與破產的選擇時,只要有重整的可能,法律會為企業重整提供各種救濟機會。當然擔保物權的信用擔保功能也是不容質疑的,在現代金融中,擔保對資金的融通還是起著關鍵的作用,若重整程序無視擔保制度的價值,一味對其進行限制,將會從根本上動搖整個擔保制度的信用基礎。無論是對擔保權的直接限制還是對其權利的保護,目的都只有一個:那就是希望擔保物權人能夠積極配合重整程序的進行,從而達到整體利益的帕累托最優狀態。本文的結論是,大多情況下,重整程序中對擔保物權的限制是必然和必需的,但是在限制的時候應當履行充分的通知義務,而且在重整計劃強制批準程序中的限制也應當以協議為基礎;另一方面,在限制的同時也應當在利息與重整計劃執行的監督上對擔保權人進行保護。當然,使擔保權人配合重整程序的方法與措施有很多,本文僅僅選取了其中的部分內容進行討論,希望能夠引起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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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汪小珍)
DF411.92
A
1001-4225(2017)02-0013-07
2016-03-13
王真真(1991-),男,河南信陽人,華東政法大學經濟法專業碩士研究生。
①為了行文簡便,下文將破產重整簡稱為重整,如無特別說明,本文中二者是同一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