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東
(西南大學 文學院,重慶 400715)
·“殖民話語的多副面孔”專題討論(學術主持人:李永東)·
被殖民的“帝國”與半殖民地的殖民意愿
李永東
(西南大學 文學院,重慶 400715)
“殖民”不是一個靜態、中性的概念,任何從本質主義、絕對價值、整體觀念出發,對中國半殖民地歷史所做的解說,都屬于以偏概全。近代中國的半殖民觀念,需要進入中國的“內部歷史”,歷史地、辯證地來看待。近代中國處于被殖民與向外拓殖的雙重境遇,知識分子懷有殖民地與帝國的雙重心態,這恰是中國的半殖民地境遇和心態的反映。近代中國的殖民意愿,一則基于“天朝上國”的遺留心態;二則受到西方帝國的觀念影響,這種觀念認為擁有殖民地是現代民族國家和文明種族的表征;三則由于在世界文明、種族優劣格局中的自我民族定位,居于殖民地與帝國之間。不過,近代中國的拓殖事業與意愿,與列強的殖民活動和觀念相比,主要為經濟的而非政治的、個人的而非國家的、被動應對型而非主動出擊型、民族自強型而非征服外族型、世界大同型而非帝國霸權型,故其殖民事業與殖民觀念帶有“半”“附庸”的屬性,只能勉強算是“半”殖民性質。被殖民與殖民、半殖民地與“殖民附庸者”的混雜,正是半殖民地中國的歷史寫照。
半殖民地;殖民;近代中國;帝國;殖民附庸者
對近代中國的“現代性”進行提純,為其披上絕對價值的外衣,這樣的研究思路顯然沒有領會歷史的吊詭:“東方的現代,是歐洲強加的產物,或者說是從結果推導出來的”*[日]竹內好:《何謂現代——就日本和中國而言》,載張京媛主編:《后殖民理論與文化批評》,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444頁。。同樣,解讀近代中國的半殖民地歷史和文化狀況時,機械套用薩義德以來的東方主義或后殖民主義理論,也是一種削足適履、非歷史的研究態度,余英時就曾提醒中國學者:薩義德的“‘東方’主要指中東的阿拉伯世界,并不包括中國”,西方對古典中國的看法多有溢美之詞,“這是中國人引用‘東方主義’的說詞時首先必須注意的重要事實”*余英時:《自序——中國現代的文化危機與民族認同》,載《歷史人物與文化危機》,臺北三明書局2004年版,第11頁。。半殖民地中國的歷史境遇、文化心態和現代進程具有特殊性,任何從特定理論(如殖民主義、民族主義)或特定價值立場(如反帝、現代性)作出的單向推斷,都不免粗暴武斷。試著提幾個問題,即可見出一般人對半殖民中國的歷史存在明顯的誤讀:
清末知識分子認為列強的殖民政策是“文明”還是“野蠻”之舉?
“適者生存”“優勝劣汰”的進化論與殖民觀念是否構成了合謀?
“日俄戰爭”的結果,為什么讓一些中國知識分子振奮不已?
半殖民中國的知識分子是否有著以殖民者自居的心態?
想要歷史地、辯證地看待以上問題,必須進入半殖民話語的歷史現場。
何謂“殖民”?“殖民”一詞英文為colonization,源于拉丁文colonia,colonia又由colonus(意為:farmer,cultivator,planter or settler in a new country)而來;以農業為目的而遷移定居于他鄉,即為colonia。這是“殖民”從詞源上的解釋。*李長傅:《中國殖民史》,商務印書館1937年版,第1頁。“殖民”不是一個靜態、中性的概念,任何從本質主義、絕對價值、整體觀念出發,對中國半殖民地歷史所做的解說,都屬于以偏概全的非歷史態度。對“殖民”的解說,涉及民族主義、帝國主義、文明、進步、革命等觀念現實所組成的話語系統,此時和彼時、帝國和殖民地、精英和廟堂對殖民的看法,皆有所區別,有時甚至針鋒相對。例如:1924年出版的《殖民政策》,把殖民看作母國和殖民地雙贏的事業,認為“母國綜馭殖民地而國勢張,殖民地以依附母國而文明進步”*岳陽、吳應圖:《殖民政策》,中華書局1924年版,第70頁。;而共和國成立前夕出版的《殖民地問題》,起筆就給“殖民”貼上了罪惡的標簽:“構成殖民地現實有兩大杠桿:一個是寄生的資本主義,一個是土生的反動勢力”*鄭道傳:《殖民地問題》,中華書局1949年版,第1頁。。因此,我們只能歷史地、辯證地談論“殖民”“現代”“文明”“民族”等問題;我們必須脫離從西方殖民者視角打量近代中國的慣有路徑,重返半殖民地中國的觀念現場,側重從半殖民地中國的“內部歷史”和中國知識分子的態度來回顧、審視殖民問題。
眾所周知,近代中國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在政治、經濟、文化上受到殖民帝國的共同宰制。孫中山甚至說中國“實在的地位還要低過高麗、安南”,屬于“次殖民地”,因為“中國不只做一國的殖民地,是做各國的殖民地;我們不只做一國的奴隸,是做各國的奴隸”*孫中山:《三民主義》,載《孫中山全集》(第九卷),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01-202頁。。“次殖民地”的說法在多大程度上具有合理性,我們姑且不論。實際上,無論“半殖民地”還是“次殖民地”,近代知識分子強調的都是中國與歐美帝國的關系。換一種角度,中國與日本、東南亞是什么關系?是否可以把中國與高麗、緬甸、呂宋、琉球、暹羅等殖民地等量齊觀?為什么晚清中國被稱為“大清帝國”?當我們作出這種追問時,就會發現近代中國所面對的被殖民與向外拓殖的雙重境遇,以及知識分子所懷有的殖民地與帝國的雙重心態,這恰恰是中國的半殖民地境遇和心態的反映。
中國學者專門研究殖民現象的著作,始于周仲曾的《殖民政策》(1905)。該著開門見山就指出殖民政策是西方最新思潮:
中國今日所謂新學,皆泰西之舊學,經前數世紀學哲研究而出者也。泰西近數十年最新之學說,為殖民政策一科。此學發明以后,列強爭汲汲焉:設置殖民官廳,創立殖民學校,聯合殖民會社,各圖殖民事業之突飛進步,遂以演成二十世紀最激烈、最悲壯之活劇者也。*周仲曾:《殖民政策》,湖北法政編輯社1905年版,第1頁。
為什么列強汲汲于殖民事業?近代知識分子對之的解釋,大致歸于資本主義經濟的發展、人口的膨脹、科學的進步、交通的發達、宗教的傳布等原因。*阮湘:《殖民》,商務印書館1924年版,第28頁;周仲曾:《殖民政策》,湖北法政編輯社1905年版,第20-45頁;李長傅:《中國殖民史》,商務印書館1937年版,第6-7頁。以此來考量,近代中國不應產生對外殖民的迫切愿望。況且,晚清帝國的處境并不樂觀,列強席卷全球的殖民勢力,那時的“爭點,更無他所,惟在泰東。日俄戰前,遼滿尸焉,戰后則遼滿之地位,又既略定。自今以往,則滿洲以外之中國全境,實為萬國競爭之燒點”*周仲曾:《殖民政策》,湖北法政編輯社1905年版,第2-3頁。。然而,受列強宰制的中國,事實上亦懷有對外殖民的意愿。
多少年來,近代中國一直以腐朽無能、危機重重、喪權辱國的形象出現在歷史敘述中,以至于無視近代中國雄心勃勃的一面。實際上,近代知識分子“一方面對危機有深刻的認識,但另一方面還都對中國的命運有很高的期望”*葛兆光:《中國思想史》(第二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536頁。。阿Q的“兒子打老子”和“我的兒子會闊得多啦”(《阿Q正傳》),折射的正是這兩種心態。新時期以來,研究者樂于宣揚近代知識分子對國民劣根性的批判,以及“新民”“改造國民性”的愿望,而不大關注他們對民族“優根性”的論述。實際上,在近世的全球競爭浪潮中,對國人品性的評析,眾多的悲觀論調中亦夾雜著樂觀的聲音。1899年梁啟超寫道:“二十世紀,我中國人必為世界上最有勢力之人種”,“能有實力以開通全世界”,因為中國人“就其人種之特質而論之”,“富于自治之力”,“有冒險獨立之性質”,“長于學問,思想易發達”,“善經商而工價廉”。*梁啟超:《論中國人種之將來》,載《梁啟超全集》(第二卷),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259-261頁。1927年美國人類學家陶爾色在一篇文章中指出,華人富于德性、理性,勤勉堅韌,安貧樂道,泰然自處,愛好和平,對知識分子表現出令人驚異的尊重,具有“紳士的本能”;華人完全有理由感到驕傲,“因為中國對于文學,藝術,宗教,哲學,道德,倫理,商務,貿易,銀行,事務,都有許多的貢獻,此外對于有用植物的培植,家畜的豢養,以及制勝天然,抑遏人欲,也算是華人的特長”*[美]陶爾色:《中國人仇視美國的原因》,《東方雜志》第24卷第14期,1927年12月,第50-54頁。。關于中國民族優勢的解說,往往與殖民問題有關。
中國近代知識分子的民族自強夢包含躋身殖民強國的訴求,表現為樂于追溯拓殖英雄的光榮事跡。梁啟超寫有《中國殖民八大偉人傳》(1905),周仲曾《殖民政策》(1905)列有專章介紹“中國近世史上殖民人物”,胡炳熊在民國前夕撰有《中國殖民十六偉人傳》。其后面世的李長傅《中國殖民南洋小史》(1926),伍連德《南洋華僑殖民偉人傳》(1928),劉繼宣、束世澂《中華民族拓殖南洋史》(1934),李長傅《中國殖民史》(1936年)等,無不對中國歷史上的拓殖英雄推崇有加。這些著述對中國人的拓殖歷史詳加考據,同時召喚拓殖偉業的承續和弘揚。
近代知識分子不是從文明高低、國勢強弱來確證中國對外殖民的可能性,而是著眼于種族/民族特性。梁啟超、孫中山、周仲曾、胡炳熊皆持這種看法,認為:“以今日論,其政治上之實力,白種人尸之,其生計上之實力,未或能與吾競也”*梁啟超:《祖國大航海家鄭和傳》,載《梁啟超全集》(第五卷),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1545頁。;“中國人種,以文明程度低下,雖不足語于殖民,而天然之膨脹力,實為地球各國所未有”,“我種人負有殖民之特性,其實際不讓東西各國者”*周仲曾:《殖民政策》,湖北法政編輯社1905年版,第169、177頁。。正因如此,盡管中國處于半殖民地的境遇,1930年代的中學歷史教科書卻表達了對未來的樂觀態度,認為西方列強依靠政治、強力對南洋的殖民占領,必不久遠,中國人以“民族的力量”進行拓殖,當更加強勁恒遠,“民族拓殖的力量,達到圓滿,政權自然雖欲不歸之而不可得。如此,中國雖然暫時失掉南洋,甚至于失掉安南,失掉朝鮮,實在不算得什么事”*呂思勉:《初中標準教本·本國史》,載《呂著中小學教科書五種》(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1105頁。。
對近代中國人而言,殖民帝國的榮耀,既屬于歷史,也連接著未來愿景,偶爾還作為現實個案加以宣揚。1904年的《東方雜志》刊登了一則題為《海外殖民》的短訊:
福建黃孝廉乃裳昔年游歷南洋群島,擬覓地開墾以為貧苦閩人托足之所。嗣偕其婿林君文慶(郎現充新嘉坡英國議員者)至沙羅洲希鵝埠,覓得羅洋江兩岸之地各兩百余里,請于沙羅越王立約十六條,回閩招農開墾。聞前經招致農人一千名前往耕作,頗獲成效,現擬再招一千人,并在閩招股,以期大興其利。*《海外殖民》,《東方雜志》第1卷第3期,1904年3月,第154頁。
中國的殖民意愿,在“五四”時期和30年代,并未減弱。后來成為電影導演的程樹仁1918年參觀天津英租界的新學書院,聽了哈博士介紹英國探險家、殖民家的事跡后,感嘆于英國人卓越的冒險性、拓殖性,進而歷數我國明代的冒險家和拓殖家,以及屬于我國勢力范圍內的周邊國家和地區,認為“吾華人之冒險性、拓殖性,固不在于大不列顛民族之下也”,希望當世杰出人士能“渡南洋繼吾先民拓殖之事業”*程樹仁:《京津五日記》,《清華周刊》1918年第131期,第10-15頁。。海外殖民并不只是個別精英知識分子的私愿,而是帶有一定普遍性的民族心態。1933年的新年,《東方雜志》刊登了以《夢想的中國》為題的征文專輯,應征者不乏懷揣殖民帝國夢想的人,銀行家俞寰澄夢想的“未來中國,一定是個聯邦社會主義的國家,連高麗、臺灣,或者連日本都包括在內”;讀者趙何如夢到“中、印、俄、日既各小國聯合大會。中國是主盟國。……小國如高麗,如西藏,均改為中國的郡縣”,聯盟“以中國文為主文”;師范學校教師俞覺的夢想是:“在太平洋大西洋的銀濤金波掩映中,有兩個種族不同的大國,安然的分掌著東西兩半球,締結了共存共榮的和平之約,為全人類謀真實的均等的幸福。那兩個國,一個是白色人種,一個是黃色人種,這黃色人種的大國就是‘大中華’”*《夢想的中國》,《東方雜志》第30卷第1期,1933年1月,特刊第1-58頁。。他們所想象的未來中國,民族自強夢與帝國愿景合而為一。
假如說歷史教科書是民族觀念與政權意志的反映,那么,1930年代的中學歷史教科書對殖民問題的介紹,多少表明了中華民族海外拓殖的集體意愿。筆者查閱到的1930年代的三種中國歷史教科書,即傅緯平編著的《初級中學教科書·本國史》和呂思勉編著的《初中標準教本·本國史》《高級中學教科書·本國史》,依據民國教育部頒行的中學歷史課程標準而編成。這三本教科書都列有中華民族海外拓殖歷史的專章,專章的章名分別為“中華民族之拓殖”*傅緯平編著:《初級中學教科書·本國史》(第二冊),商務印書館1933年版,第293-296頁。、“中華民族之拓殖”*呂思勉:《初中標準教本·本國史》,載《呂著中小學教科書五種》(下),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103-1106頁。和“明朝的殖民事業和外患”*呂思勉:《高級中學教科書·本國史》,載《呂著中小學教科書五種》(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543-545頁。。專章的內容,以介紹海外拓殖歷史為主,但其中的主觀意愿更值得我們關注。教科書宣揚了中國人移殖的超強能力和海外拓殖的悠久歷史,甚至在“年深月久,文獻多已無征”的前提下,亦樂意推測明代之前的很長一段時期,“中國人一定有在海外經營拓殖之業的”,認為前朝未能把南洋群島經營成代代相承的殖民地,是一個極大的錯誤,因為“南洋群島,氣候和煦,物產豐饒,實在是中國的一片好殖民地。不但如此,中國人作事平和,凡事都以共存共榮為目的。假使開發南洋的責任,而由中國負之,南洋群島的土人,決沒像現在飽受壓迫,瀕于滅亡之慘。徒以昔時狃于‘不勤遠略’之見,有此基礎,不能助以國力,向前發展,這真是一個大錯誤”*呂思勉:《高級中學教科書·本國史》,載《呂著中小學教科書五種》(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543頁。。
近代中國的殖民意愿主要基于“天朝上國”的遺留心態,是為了確證中國將再度強大,并借“殖民烏托邦”寄寓傳統的大同理想。其心態與皇權時代的“宣威示德”*李長傅:《中國殖民南洋小史》,《東方雜志》第23卷第5期,1926年3月,第45-54頁。,博取“懷柔遠人萬國來同等虛譽”*梁啟超:《祖國大航海家鄭和傳》,載《梁啟超全集》(第五卷),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1550頁。暗中溝通,但添加了“國民元氣”“國際競爭”等時代內涵。孫中山1924年闡發“三民主義”中的“民族主義”時,多次強調歷史中國的強盛及余威,認為歐洲的帝國主義侵入亞洲之前,亞洲各國“配講帝國主義的只是中國”,東南亞各國“無不以稱藩朝貢為榮”*孫中山:《三民主義》,載《孫中山全集》(第九卷),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00頁。,“他們仰慕中國的文化,自己愿意來歸順的”,“許他們來進貢,便以為是很榮耀;若是不要他們進貢,他們便以為很恥辱”*孫中山:《三民主義》,載《孫中山全集》(第九卷),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27頁。。即使到了清末民初,廓爾額人“還來進貢”,中國周邊小民族依然“羨慕中國”,暹羅外交次長還對孫中山說:“如果中國能夠革命,變成國富民強,我們暹羅還是情愿歸回中國,做中國的一行省”*孫中山:《三民主義》,載《孫中山全集》(第九卷),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28頁。。近代中國預期的殖民范圍,主要指向東南亞。梁啟超曾多次指出,“海以南數百國,其民口之大部分,皆黃帝子孫,以地勢論,以歷史論,實天然我族之殖民地也”*梁啟超:《中國殖民八大偉人傳》,載《梁啟超全集》(第五卷),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1368頁。;“亞洲東南一大部分,即所謂印度支那及南洋群島者,實中國民族唯一之尾閭也。又將來我中國民族唯一之勢力圈也”*梁啟超:《祖國大航海家鄭和傳》,載《梁啟超全集》(第五卷),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1545頁。。
在遭受列強殖民宰制的情形下,半殖民地中國仍然存有對外殖民的意愿,主要基于以下緣由。
第一,中國曾經擁有“萬國來朝”的國威,其悠久燦爛的文明舉世矚目,盡管到了近代淪落為半殖民地,但仍負有“大清帝國”的虛名。這為殖民意愿提供了歷史與心理依據。
第二,西方列強在全世界制造了這樣一種觀念:擁有殖民地是現代民族國家和文明種族的表征。這為中國的殖民意愿提供了現實動因,使得現代民族國家的建構與殖民事業的推進達成了一致。在近代觀念中,人類的歷史被看作是“一部移殖民的活動的歷史”,“移殖民史的大半就是人類底文化發展底歷史”,古老的中國、埃及、羅馬、阿拉伯曾經在殖民史上扮演著主導者,近代的主角轉移到歐洲。*阮湘:《殖民》,商務印書館1924年版,第1頁。既然殖民活動的掌控權因時勢變化而易手,那么,也就有理由相信,中國有可能再次主導世界發展潮流。而且,按照列強的邏輯,“能殖民與否,遂為世界人種優劣之第一關鍵”*時造:《論殖民政策(本社撰稿)》,《東方雜志》第2卷第9期,1905年10月,第172-176頁。,“殖民管理機構在19世紀末是獲得被承認為‘現代國家’的可能性的必要條件”,例如,意大利在天津辟有租界,因而“證明意大利有能力宣稱自己是一個殖民國家”*[意]馬利楚:《想象的空間:1901~1947年及以后天津意大利租界的重現和鏡像》,載孫立新、呂一旭主編:《殖民主義與中國近代社會國際學術會議論文集》,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26頁。。梁啟超1923年總結“五十年來中國進化”歷史時,也把中國在海外的殖民事業的發展,看作是“民族擴大的一種表征”*梁啟超:《五十年來中國進化概論》,載申報館編:《最近之五十季》,申報館1923年版,第2頁。。
第三,中國在世界文明、種族優劣格局中的自我民族定位,亦可滋生躋身殖民帝國行列的意愿。近代知識分子雖然接受了種族優劣觀,但在文化心理上對種族優劣、文明高低作了細致的區分。較早論析殖民問題的梁啟超、周仲曾,都持“種族殖民主義”與“民族帝國主義”的觀點,把殖民看作人種之爭。“黑紅棕之人與白人相遇,如湯沃雪,瞬即消滅”,黃種人亦不敵白種人;同為白種殖民者,以條頓民族最強大,“而條頓人之中,又以盎格魯撒遜人為主中之主、強中之強”*中國之新民(梁啟超):《新民說·二》,《新民叢報》第2號,1902年正月15日,第1-8頁。。種族的優劣區分,不僅指向西方殖民者,也指向殖民地人民。近代知識分子對我國境遇的定位是半殖民地,對漢族的定位是半開化的民族,相對于南洋、非洲、澳洲等殖民地而言更文明,比黑、紅、棕色人種更為優秀。也就是說,中國人的心態居于殖民帝國和殖民地、文明種族和野蠻種族之間,處于可左可右的狀態。消極論者自甘于野蠻、劣等民族,對民族自強懷有信心的知識分子則挖掘中國拓殖的歷史,并認為中國將躋身殖民帝國的行列。清末時期,梁啟超、胡炳熊、周仲曾等認為,雖然中國的文明程度不敵西方,但我民族所具有的“天然膨脹力”,為各國民族所不及,“我種人負有殖民之特性,其實際不讓東西各國者”*周仲曾:《殖民政策》,湖北法政編輯社1905年版,第177頁;胡炳熊:《南洋華僑殖民偉人傳·原序》,國立暨南大學南洋文化事業部1928年版,第1頁。。近代中國盡管接受了“天下”到“萬國”的觀念轉變,承認“有另一種或多種絕不亞于中國文明的獨立文明存在”*葛兆光:《中國思想史》(第二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448頁。,是就西方和日本而言;但是固有的“四夷”觀念,仍然適用于東南亞國家地區,其殖民訴求,也主要是指向東南亞。
當然,無論歷史上還是擬想中的殖民事業,中國與列強的處理方式和所持觀念都有所不同。近代知識分子對“殖民”內涵特征的闡發,見解紛繁,統而觀之,有這樣幾個要素:一是移殖民(自母國移居國外);二是開化、同化(輸入文明,幫助未開化或半開化的民族和地區擺脫蒙昧野蠻的狀態;殖民者在語言、政治、宗教、風俗習慣等方面與母國保持一致,并以之同化土著);三是從屬關系(在政治、經濟、軍事、外交等方面,殖民地完全或部分地受到母國的控制)。
審視中國對外殖民的歷史和意愿,也可從這三個方面出發。本國人向國外移居,是拓殖的前提條件。據統計,近代海外華僑約為700萬到900萬之間。但是,海外移民與殖民者并不能畫等號。殖民者的身份需要在移民與土著的權力關系中來界定,這就是梁啟超所說的:“夫殖民云者,其所殖之民能有人而非有于人也。何謂有人?凡殖民之所至,則地其地,人其人,富其富,利其利,權其權。如歐美人在中國是也。何謂有于人?充其地之牛馬,而為之開耕,備其人之奴隸而為之傭役。如中國人之在外洋是也。”*中國之新民(梁啟超):《論民族競爭之大勢》,《新民叢報》第5號,1902年3月1日,第23-36頁。在近代觀念中,只有文明程度高的種族方有殖民的資格。“我中國人種,文明程度,過于低下,至其地則地壞,入其國則國亂”*周仲曾:《殖民政策》,湖北法政編輯社1905年版,第5頁。,自然沒有資格充當殖民者。需要指出的是,近代知識分子的民族自卑心態,是有特定對象的,即歐美白種人和西方列強。當移民區域為東南亞、南洋時,知識分子的討論態度則大不一樣。近代知識分子一方面承認中華失去藩屬之地后,南洋華僑受到英、荷、美等殖民政權的苛待、限制和欺壓;*國立暨南大學南洋文化事業部編:《南洋華僑殖民偉人傳》,國立暨南大學南洋文化事業部1928年版,第51頁;李長傅:《中國殖民南洋小史》,《東方雜志》第23卷第5期,1926年3月,第45-54頁。另一方面又頗為自傲地宣稱:“華僑旅居南國,遠在二千年前,根蒂之深固,視居留政府,且十百倍。微論施以如何壓力,終不能排而去之。假曰能矣,此數百萬之華僑,一旦相率而去南國,貿易且立即停罷,土人無所得生,紙幣無所兌換,繁華燦爛之商埠,將驟返于未開辟之舊狀”*林有壬:《南洋實地調查錄·自序二》,載李文海主編:《民國時期社會調查叢編(二編)·華僑卷》,福建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4頁。;華僑在南洋“握勞動上經濟上之霸權,儼若南洋之主人翁”*李長傅:《中國殖民南洋小史》,《東方雜志》第23卷第5期,1926年3月,第45-54頁。。盡管如此,南洋華僑也與普通意義上的殖民者有所區別,他們屬于寄人籬下的拓殖者,屬于英、荷、美殖民政權的附庸者,在南洋殖民地所扮演的角色,正如歐洲學者所言:“歐洲人獲牛,而中國人取其乳。”*李長傅:《中國殖民史》,商務印書館1937年版,第209頁。
實行殖民的方法,按照行為主體來劃分,大致可以分為“個人的方法”(傳教士、冒險家、軍人)、“結社的方法”(公司、洋行等)和“國家的方法”*周仲曾:《殖民政策》,湖北法政編輯社1905年版,第66頁。。在西方國家,以個人和公司的名義經營殖民事業,“表面上雖為單獨行為,而暗中全由國家主持保護”*周仲曾:《殖民政策》,湖北法政編輯社1905年版,第66、77頁。。然而,明清時期中國的海外拓殖,皆為個人性質,沒有國家作為后盾*程樹仁:《京津五日記》,《清華周刊》,1918年第131期,第10-15頁;國立暨南大學南洋文化事業部編:《南洋華僑殖民偉人傳》,國立暨南大學南洋文化事業部1928年版,第51頁。,拓殖區域與中國本土在政治、經濟上不是從屬的關系。朝廷對海外華僑不加扶持、保護,任其自生自滅。明神宗年間,西洋人在呂宋殺華人23000人,為朝廷所聞,“曾馳書責西人之無理,惟聲明明帝之不征伐西人者,乃帝王之大德大度,且僑民皆系背離其祖宗鄉井之賤民云”;清乾隆年間,荷蘭人在紅河與華人爭斗,“荷人遣使至北京,請派官撫治而彈壓之,清廷答以海外亂黨,非大清子民,隨貴國處置,朝廷概不過問”*李長傅:《中國殖民南洋小史》,《東方雜志》第23卷第5期,1926年3月,第45-54頁。。近代中國外患內亂不已,國家沒有余力向海外拓殖。而且,在列強的殖民擴張政策下,我國的勢力范圍日消,自身也降為半殖民地。在此情勢下,東南亞華僑以“個人的方法”所造就的拓殖事業,既無國家后盾,又受到西方殖民政權和土著的雙重擠壓。從這個意義上說,華僑即使“握勞動上經濟上之霸權”,也不能算是標準的殖民者,其性質可稱之為“半殖民者”或“殖民附庸者”,這與晚清帝國、中華民國的半殖民地身份相吻合。至于近代時期華僑對東南亞的“開化”“同化”效力,同樣可以加上限定詞“半”。
殖民性質的確定,需兼顧經濟與政治因素,大監龜雄把“殖民”定義為:“殖民為一國人民之一部,以永久或長期移住及投放資本于本來領土外之地方為目的而保持其地與本國間之政治的從屬關系而言。”*[日]大監龜雄:《近代世界殖民史略》,王錫綸譯,中華書局1931年版,第4頁。華僑在海外的拓殖活動,與中國并無“政治的從屬關系”,“自近世紀以來,我國無殖民地(政治的)可言。即過去之屬地亦不過朝貢國之性質,與列強所謂屬地迥殊”,“實際言之,朝貢使不過通商使之變相,朝貢往來,含有國際貿易之意義。故中國對于朝貢國之關系,與其謂為政治的,不如為經濟的之為愈也”*李長傅:《中國殖民史》,商務印書館1937年版,第4頁。。近代時期,“中國人之于南洋,完全系經濟的殖民,而無政治之野心”*李長傅:《中國殖民史》,商務印書館1937年版,第209頁。。由此可見,中國的拓殖事業,主要為經濟的而非政治的。這種不以國家權力的擴張為目的,不具有政治從屬關系的殖民活動,只能勉強算是“半”殖民性質。
中國與列強的殖民事業之所以存在性質的不同,除了國力、文化觀念的差異之外,還緣于“世界列強近代殖民發達之主因,為資本主義發展之結果,而我國近代殖民之發達,則為列強資本主義發展之反應”*李長傅:《中國殖民史》,商務印書館1937年版,第12頁。。總之,中國的殖民事業為個人的而非國家的、經濟的而非政治的;中國知識分子的殖民意愿為被動應對型而非主動出擊型、民族自強型而非征服外族型、世界大同型而非帝國霸權型。與列強的殖民活動和觀念相比,“其原因雖同,而現象迥異”*李長傅:《中國殖民史》,商務印書館1937年版,第12頁。。
中國殖民事業所帶有的“半”“附庸”的屬性,如不加以仔細辨析,容易得出偏激的看法,要么把它與列強的殖民事業等量齊觀,要么認為把華僑問題看作殖民問題是“一種十分錯誤的說法”*陳碧笙:《世界華僑華人簡史》,廈門大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9頁。。近代中國既被列強宰制,又存有海外殖民的意愿,故對殖民持為我所用的態度,這就難免出現矛盾的說法。即使到了20世紀30年代,殖民與被殖民的矛盾心態依然昭然若揭,既認為“殖民政策者,帝國主義以亡人國而滅人之種也”,又不滿自“鴉片戰爭”以后,我國“不自振作,有土不事開發,有地不知殖民。外而安南、緬甸、朝鮮、臺灣、琉球各屬,相繼被人割據;內而滿、蒙、西藏、新疆、云、貴等地,盡成列強勢力范圍,時被侵略不已。藩籬日削,國疆日促。且將一降而為他人之殖民地”*鄧夢仙:《殖民政策序》,載胡蒙然:《殖民政策》,啟智書局1933年版,第1頁。。
“半”“附庸”有擴張為“全”“主導”的可能性。況且,海外殖民作為強大民族和現代國家的象征物和衍生物,也刺激了近代知識分子的期待。再加上“日俄戰爭”的結果提升了黃種人的自信*崇有:《論中國民氣之可用(本社撰稿)》,《東方雜志》第1卷第1期,1904年正月,第5-7頁;《祝黃種之將興(錄甲辰正月中外日報)》,《東方雜志》第1卷第1期,1904年正月,第13-15頁。,中國作為協約國的一員分享了第一次世界大戰戰勝國的榮譽,“辛亥革命”后中國的民族主義觀念不斷強大。故近代中國在“向西轉”的過程中也試圖追逐西方的殖民浪潮,在反殖民的過程中也躁動著拓殖的期冀,這在清末民初的《冰山雪海》《癡人說夢記》《新紀元》《月球殖民地小說》等小說中多有呈現。近代小說家往往把海外拓殖與烏托邦理想結合在一起,虛擬出可稱之為“殖民烏托邦”的“新地”社會。在作家的筆下,海外拓殖的“新地”被想象為受歐美殖民政策殘酷擠壓的亞非同胞得以存身的烏托邦社會,這一社會是西方的現代科技、組織制度和中國大同理想的結合物。
被殖民與殖民、半殖民地與“殖民附庸者”、殖民意愿與反殖民的混雜,正是半殖民地中國的歷史寫照。對現代中國文學的研究,需要增加這樣一種觀念視野。
(責任編輯:陸曉芳)
2016-12-26
李永東(1973—),男,湖南永興人,西南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長江學者,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與現代思想文化。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民國城市的文學想象與民族國家觀念的建構研究”(項目編號:14BZW115)和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務費專項資金項目“半殖民語境下的民國文學研究”(項目編號:SWU1509109)的階段性成果。
I206.6
A
1003-4145[2017]03-0017-07
主持人語:半殖民中國的文化與文學狀況,是一個尚未得到基本清理的話題。多少年來,“殖民”一詞,一直被當作近代中國的噩夢,意味著壓迫、掠奪、霸權、歧視,應當為中國的貧困、戰亂、分裂等不良狀況負責。而“現代”一詞,則散發著誘人的光芒,意味著理性覺悟、自由平等、個體價值、民主社會、科技文明、物質享樂等,承載著中國知識分子的夢想與追求。然而,正如竹內好所言:“東方的現代,是歐洲強加的產物,或者說是從結果推導出來的。”“殖民”與“現代”的糾纏,造成了中國的殖民話語與現代話語相互借用,其性質與文化遺產需要仔細清理、重新評價。
對于半殖民中國的文化與文學歷史的理解,固然可以從帝國主義的殖民政策與文化觀念著手,但不應缺乏“在中國發現歷史”的視野和觀念。其實,“殖民話語”是在中外互動關系中生成的,中國有甄別、選擇、回旋的余地。近代中國不僅處于半殖民地的地位,也懷有拓殖的意愿。近代中國的這種境況,我以“被殖民的‘帝國’”與“殖民附庸者”來指稱。“殖民”攜帶“現代”進入中國的文化與文學場,必然引發重估西方文明與本土文明的連鎖反應,使得“文明”“啟蒙”“革命”等時代命題難以逃脫帝國主義的文化魔咒。于相風的文章有助于我們理解這一點。現代中國知識分子應對殖民話語的方式,在順從或反抗的表象下,摻入了復雜的文化心理和觀念訴求,即使淪陷區的作家亦如此。馬兵對梅娘的研究,讓我們看到了處于殖民與反殖民之間的“灰色”寫作狀態。
近百年中國文學的發展,內嵌著殖民性的衍化與抹除的動力系統。最初的“現代”追求打上了“半殖民”的烙印,后來的發展亦未能徹底抹除其痕跡,因此可以說,半殖民境遇規約了中國文化和文學的走向和愿景。劉永春的研究表明,中國新時期文學的發展,受到由殖民、半殖民、反殖民、返殖民、解殖民、后殖民、新殖民、內部殖民等紛紜復雜的話語構成的泛殖民性話語體系的制約,從而呈現出特殊的風貌。
由于“啟蒙”“革命”“文明”“民族主義”等時代話語一直被殖民/反殖民浪潮所裹挾,這就決定了殖民話語必然呈現出多副面孔。同時,殖民話語的多副面孔也可以反觀文化、文學研究陳規的簡單偏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