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民
中國已經變“富”,至少資本存量是巨大的。于是,當下一些人開始輕視外資對于中國經濟的價值,對部分外資的“撤資潮”,有人也不以為然。外資真的對中國不再重要了嗎?顯然不是。
國際資本流動可以區分為兩種不同的形式:一種是金融資本;另一種是產業資本。前者是通過金融活動來實現資本在國際間流動的,后者則是通過跨國公司對外投資來實現資本在國際間流動的。這兩種跨國資本流動無論對于資本流出國還是資本流入國家,都會帶來巨大的影響。
先來討論金融資本。一般而言,金融資本流出對流出國來說總是有利的。資本之所以會流出,第一是套利,即本國資本供給過剩,從而需要流向那些資本相對稀缺的國家和地區來增加資本的收益;二是降低風險,當一國的資本存量過多時,就需要通過跨境投資組合來分散風險。
對于資本流入國來說,則會產生以下兩種效應:一種是積極的;另一種則是消極的。
從積極的方面來講,資本流入對于東道國、特別是低收入發展中國家來講會帶來兩大益處:一是增加了資本供給;二是增加了外匯供給。
這有助于閉合發展中國家大都會遇到的增長兩缺口:即本國儲蓄不足的缺口和外匯供給不足的缺口。前者有助于增加流入國的資本積累,促進投資、加速經濟增長;后者有助于增加進口,包括資本品進口和消費品進口,這對提高生產效率和居民生活水平都會產生積極的作用。
進一步的分析還可以發現,境外資本的流入不一定與流入國的資本存量相關,還要看流入國的金融體系是否有效和健全。假如存在金融壓制或者市場失靈的時候,即便資本流入國有再多的資本存量(儲蓄),也無法滿足市場的融資需求,于是那些無法從本國金融體系中獲得融資來源的市場主體便會傾向于境外融資,從而導致境外資本的流入。
由此可見,對于中國這樣一個還在發展中的新興市場經濟國家來說,究竟需要不需要外來資本,既與資本存量的多少有關,也與金融體系是否有效相關。
但是,資本流入也有可能給流入國帶來消極影響,這主要發生在資本流入國政策扭曲或者金融市場失靈的時候。比如,2005年中國匯改時,便給境外短期套利資本流入提供了機會。
中國是個以貿易為本的國家(原因在于作為非工薪階層的農民數量過多,只要產能釋放便需要通過出口來加以平衡),原本應當堅持固定匯率制度來減少出口部門的匯率風險,但是在貿易順差的壓力下,管理層放棄了固定匯率制度,轉而選擇了浮動匯率體制。由此就產生了兩個問題:
第一,除了調整匯率之外,是否還有更好的方法來平衡貿易順差,答案當然是肯定的,那就是貿易自由化,而且這種方法會比匯率浮動更加有利于實現貿易平衡。原因就在于中國的貿易順差不是一個價格問題,而是一個結構問題,這種結構問題源于國際分工和貿易自由化的結構性失衡。
中國在國際分工中承擔了加工制造,加工貿易必然會造成貿易順差,順差之大小則取決于增加值的大小,制造業具有最小盈利規模約束,以致產量必須足夠大,必定是本國居民所消費不了的,故而需要通過出口來加以平衡。
在這種情況下,假如能夠通過服務業和農業的貿易自由化來增加中國不具有比較優勢的經濟部門的進口,將會對貿易平衡產生積極的作用,然而這樣做難免會使那些部門中的既得利益者受損,從而難以付諸于實踐而不得不選擇匯率改革。
第二,如果想用匯率浮動來平衡貿易順差、乃至國際收支,匯率就必須超調,這意味著有效的匯率制度改革應當是從固定匯率變成完全浮動匯率。但是,從實踐中看,匯率超調實際上具有單邊性,即貶值可以超調,升值則不能超調,因為貶值可以促進出口和經濟增長,而升值則會打擊出口,進而對經濟增長帶來不利影響。
然而,中國2005年決定匯改時已經處于大規模貿易順差的狀態,匯率浮動帶來的結果一定是升值,因此,為了防止匯率過快升值,便選擇了處于中間狀態的、有管理的浮動。但是,由于匯率不能超調,人民幣升值的遠期溢價便難以消除,從而產生了巨大的套匯空間,致使境外短期套匯資本大量流入。
在央行儲備資產不斷增加的情況下,央行不得不被動增加貨幣供給,最終導致資產、特別是房地產價格暴漲。由此可見,要想控制短期套利資本的流入,就需要建設一個安全且有效的金融體系,這才是金融深化和改革的關鍵所在。
再來討論以跨國公司為載體的產業資本流動。跨國公司的發展過程,大致經歷了這樣幾個階段:
在上個世紀的50-60年代,跨國公司大都是其母國的政策工具,不是被用來實現母國政府對外擴張的經濟目標,就是政治目標;進入1970年代之后,跨公司逐漸擺脫本國政府的控制而開始尋求自己獨立的經濟利益;自從上個世紀90年代以來,跨國公司為改變其在國際市場上的不良聲譽而開始走上市場友好的道路。
進入21世紀以來,跨國公司為了實現可持續的發展,在市場友好的前提下,又開始推行環境友好型發展的戰略。有必要指出的是,盡管市場友好和環境友好已經成為跨國公司發展的基本趨勢,但不能排除在東道國監管不力的情況下,仍會發生跨國公司市場壟斷和破壞環境的行為。
總體而言,跨國公司發展到今天,其對世界經濟的正面影響要遠遠大于負面影響。但是,問題在于什么樣的企業才能成為跨國公司呢?根據美國經濟學家梅里茨的研究,世界各國的企業具有異質性,這種異質性源于它們之間生產率的差異。根據生產率的差異,企業大致上可以分為四種類型:
生產率最低的企業,它們由于無法獲利只能選擇退出;生產率一般的企業,由于缺乏國際競爭力而選擇在本土生產和銷售;生產率較高的企業,不僅可以在本土生產和銷售,而且還可以出口;生產率最高的企業,它們所具有的企業優勢決定了不僅可以出口商品,并且還可以對外進行直接投資。
弄清楚了這種區別,才能正確理解為何在當今世界幾乎所有國家都會采取積極引進跨國公司的開放策略,原因就在于,引進跨國公司在本質上就是引進先進生產力,并可提高全要素生產率。
道理很簡單,生產率低的企業不僅不能提高全要素生產率,有時甚至連把各種生產要素組織起來開展生產活動的能力都沒有。只有生產率最高的企業才能實現全社會生產要素的有效組合,并在提高全要素生產率的前提下,增加所有要素的收入。
據此可以得出的結論是,一個國家需要不需要引進外國跨國公司的直接投資與這個國家擁有多少資本并沒有直接的關系,引進跨國公司的經濟意義不在于有多少資本流入,而是在于企業的異質。
在弄清楚了企業異質這個問題后,我們還有必要進一步來討論跨國公司直接投資對資本流出國(母國)與資本流入國(東道國)的影響如何?一般而言,東道國的獲利要比母國的獲利要多得多。對于跨國公司的母國來說,會產生三大問題:
第一,產業空心化,這會導致就業輸出、工資收入下降和政府稅收減少;第二,技術擴散,從而會縮小母國與東道國的技術差距,直至最終喪失技術優勢。
第三,擴大收入分配差距,由于本國企業對外直接投資會減少就業機會、降低工資水平,從而會擴大中低階層(制造業就業人口)與高收入階層(擁有人力資本和金融資產的人口)之間的收入差距。值得注意的是,這種差距并不能夠通過收入再分配來加以控制,原因就在于政府無法對已經離岸的跨國公司征稅。
但是,對于接受跨國公司直接投資的東道國來說,情況就不同了。如前所述,只有最具有競爭力的企業才能成為跨國公司,因此,跨國公司會擁有大部分企業所沒有的資源:比如先進的技術、管理知識、以及國際市場的銷售渠道和品牌等。
所以,引進外商直接投資不僅可以增加東道國的生產性資本,而且還會給東道國的企業帶來巨大的溢出效應,即學習的機會。后進企業向先進企業學習可以有兩個渠道:一是向先進企業購買技術專利;二是通過與先進企業的合作,哪怕是地理上的鄰近(增加引力),都可獲得來自于先進企業的技術溢出和知識溢出。
比較這兩種學習方法,后者的成本要低得多,而且機會也要多得多。各種各樣的實證研究都已經表明,凡是有跨國公司進入的國家經濟增長都比較好,并且技術進步也要相對快得多。回顧一下中國對外開放的歷史,不難發現,中國每一個重要的工業領域之崛起幾乎都與跨國公司的合作有關。
時至今日,只要中國還沒有真正成為一個名副其實的發達工業化國家,我們就沒有理由拒絕引進外商直接投資。即使成為工業化發達國家,只要還有學習機會,我們仍然需要積極引進外商直接投資。在這方面,美國為我們提供了有益的經驗。
日本自1980年代開始,鼓勵企業對外投資,結果導致泡沫破滅、經濟長期衰退。然而美國卻一直是發達工業化國家、甚至是全球范圍內引進外國跨國公司最多的國家之一,結果,美國經濟雖有周期性的波動,但卻始終保持著可持續的增長,并且還在技術上處于全球的領先地位。
總而言之,一個國家究竟需要不需要引進外國資本,與本國的資本存量多少、以及流量的供給能力沒有必然的關系。關鍵在于本國的金融體系是否有效,以及本國的企業是否具有競爭力。
當一國的金融體系缺乏效率,企業競爭力相對較低時,引進外國資本,不管是間接投資還是直接投資,都會對本國的經濟增長帶來積極的促進作用。
因此,當下那些輕視外來資本、在企業幾乎不具備競爭優勢時就鼓勵企業走出去的做法都是不可取的。前者會導致與發達國家技術差距的擴大,后者則會造成資本外逃和儲備流失,進而導致經濟不可持續增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