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星
三明在沙縣的重大布局已成定局,且幾乎基本完成,彼此的命運早已深度交融在一起。沙縣有必要主動融合和擁抱三明,一起合力形成新的爆發力。
福建中部有座小城,名叫沙縣,是三明市下轄的一個縣。外界對她的認知通常從“沙縣小吃”開始。
在全國,沙縣小吃有2萬多家門店,從業人員6萬多人—這意味著,這個25萬人口的小縣,每4個人就有1人從事沙縣小吃。
不過,沙縣這個地方的工業發展并不順利,她沒能像晉江、石獅一樣形成具有地方特色的支柱產業和拳頭企業。沙縣在經濟上曾有的短暫輝煌,主要依賴外出做小吃的人們賺回鈔票消費帶動的,典型的,當屬購房置業帶動了地方發展。
但這種模式不可能長久持續下去。特別是當沙縣的房地產市場相繼出現6個爛尾樓盤后,更加劇了沙縣問題的提前出現。
接下來,沙縣怎么辦?
因為人均的優勢,沙縣曾兩度擠入福建省縣域經濟“十強”,但還沒來得及享受“十強”帶來的榮光,她就不得不面對一些棘手的問題。
2014年到2016年,作為沙縣財政局局長,吳曉玲已連續三年在沙縣人大會議上作預算執行情況和預算(草案)報告。盡管每年主要經濟指標的數據不一樣,但吳曉玲的提法都有個共同點,那就是,“未能完成縣人大會議確定的收入目標任務”—這句話,吳曉玲在縣人大會議這樣的重要場合里,連說三年。具體情況,我們可簡單回顧—
2016年,沙縣全縣公共財政總收入預計完成11.3多億元,大約完成預算的86%,下降近7個百分點,其中,地方公共財政收入預計完成8億元,只完成了預算的8成,下降近16個百分點。
往前追溯發現,2015年,沙縣全縣公共財政總收入也只完成預算的88%,同比降0.58個百分點,其中地方公共財政收入完成預算的9成左右。
2014年,沙縣全縣公共財政總收入同比下降3個多百分點,其中地方公共財政收入只完成預算的9成。
和GDP的參考價值比,財政、稅收是更能反映經濟狀況的。但自2014年起連續三年,沙縣的財政、稅收等經濟指標,都只完成預定目標和任務的8至9成。并不樂觀的經濟數據背后,沙縣是一個怎樣的存在?
白天,在沙縣坐公交車,非上下班時間節點,公交車空蕩蕩的,有時甚至成為了某個乘客的“專車”。要知道,這些公交車不過是12座的小巴士。
晚上,在位于沙縣的三明高新區金沙園穿行發現:這里沒有車來車往、沒有人來人往,廠區暗淡,很多廠房里沒有機器轟鳴和機械不斷撞擊所發出的聲音,取而代之的,是蟲鳴聲從安靜廠房四周的草叢里,不斷叫囂著。金沙園就這樣被淹沒在無邊的黑暗和蟲鳴聲中。
曾經,我很討厭被置身于廠房機器轟鳴聲不斷侵擾的環境,但此時在工業園區里,當異常安靜成為常態后,我還是為蟲鳴聲取代機器轟鳴聲而感到遺憾,為廠房被不斷瘋長的雜草所淹沒而惋惜,也為廠區因路燈缺乏而迅速被黑暗所吞噬而感到不安。
但黑暗毫無顧忌我的感受,太陽剛剛滑落時,它就急匆匆趕來,并迅速在工業園區彌漫開來。
面對主要經濟指標連續三年無法完成預定目標的嚴峻現實,凡深愛著沙縣的人都會關注她的未來走向。
但此時,一些公務員干事創業的激情卻在消退,甚至茫然。沙縣主要領導敏銳地捕捉到這種苗頭,并在全縣范圍內開展“增激情、敢擔當、破難題”的活動,這句話在沙縣廣播電視臺每晚開播前,都醒目地出現在電視屏幕上。伴隨著的,還有催人奮進的音樂。沙縣需要這樣的氛圍。
但沙縣的問題在哪里?沙縣的問題是:工業上沒有形成特色鮮明的支柱產業。可以說,沙縣的工業企業“星星很多,但缺乏太陽”。
在沙縣縣城有金沙、金古等三個工業園區。此外,一些鄉鎮也有些工業園區。但在中國,開發區泡沫早就顯現出來。
作為國家級園區的一部分,金沙園是沙縣發展工業最為重要的載體。借助這個園區,沙縣在機械裝備、林業加工、生物醫藥、環保電池和硅化工等方面,正努力打造一批力爭占據產業鏈中上游的企業。但愿景距石獅、晉江等形成的核心競爭力產業比,還有很大差距。
在金沙園管委會斜對面,有一棟聳入云霄的爛尾建筑,外圍的腳手架還沒拆除,在歲月和風雨的侵蝕下,變得黑洞洞的。圍繞在這棟建筑周圍的,還有很多爛尾建筑。這是一家爛尾酒廠的遺物。從這里沿著金明西路到龍湖天城小區,沿路兩公里多,還有不少爛尾廠房。一些剛剛倒閉的工廠,也因債務糾紛收到法院的傳票—傳票就貼在廠區門口,但廠區早已人去樓空。
反向沿著金明東路走,也能看到一些倒閉的工廠:從安立信集團到萬欣紡織公司,再到海特工貿公司、大亞木業(福建)公司,都已倒閉或停產。
嚴峻的現實是:10年前,金沙園的稅收是1個多億,現在還是這個數。目前,園區注冊登記的企業有220多家,但真正運作就70家左右。
另外,金沙園產生的稅收要和市里分成。因為金沙園是三明高新技術產業開發區在沙縣落下的一個子,另一子落在永安市(三明市下轄的縣級市)。通俗說,金沙園是市縣共建的產物,稅收分成是根據市縣兩級出資投資建設的比例來分成。目前,金沙園市縣兩級的稅收分成是:三明市占36.36%,沙縣占63.64%。
當初,園區開發涉及“三通一平”等開發成本并不小。沙縣還為此欠債15億元,每年光還銀行利息就是幾千萬。而園區優質企業不多,在經濟下行壓力下,訂單缺乏,開工不足,利潤下滑,都使園區發展面臨嚴峻挑戰。
當工業不能被指望,地產是縣里重點打量的對象。房地產對沙縣財政的貢獻超過一半。土地財政不可持續,當有崩盤跡象出現,就會使沙縣經濟結構存在的問題提前出現。
2012年,沙縣房地產進入瘋狂時刻。這時沙縣的房價,以靠近縣委縣政府的金鼎城小區為例,一平方米甚至高達1.3萬元。如今金鼎城的二手房價有所回落,但均價也在9000元以上。
其他一些位置較偏的新盤,目前每平方米降到6000元左右,但已經難以刺激人們的購買欲。因為最近幾年,沙縣接連有不少樓盤爛尾,比如城市至尊、公園一號、公園道、領秀華城、江山御苑、皇家花園。為此,縣里成立風險樓盤化解小組,實行縣領導一對一幫扶機制,對每一個風險樓盤都明確一個縣領導掛包,實行“一盤一策”來化解風險,以確保爛尾樓盤能順利交房。
對此,沙縣一位副縣長說,此舉是“為沙縣人民謀福利”。事實上,政府救業主也是在救沙縣自己,因為隨著爛尾樓盤增多,潛在的購房需求也被摁了回去。房地產開發因此受到很大沖擊。
2015年至2017年,沙縣政府連續三年出臺鼓勵村民購房的政策,比如在放寬首套房認定方面就規定,“凡在城區購買新建商品房(含商業營業用房),無論原有幾套房,均按首套房認定,并由房屋登記機構出具首套房證明”,首付甚至降低到兩成。
此外,還將業主繳納的房產契稅金額等額予以獎勵,且購房每平方米補100元至400元不等,契稅獎勵的范圍還擴大到購買寫字樓、車位等。
除誘之以利,縣里還將在農村的學校抽出,退回到鎮、縣兩級辦學,倒逼家長進城入鎮買房。
在沙縣夏茂鎮鎮上,就有5個樓盤,很多村民進鎮買房或租房陪讀。以1個老人帶2個小孩在夏茂鎮租房陪讀為例,房租一年4000元,生活費一年1萬元,為此一年多支出上萬元。但一些房東擔心陪讀老人年紀大、身體不好,會發生意外,所以不愿租房給他們,這也倒逼著凡有點經濟能力的人都進城買房。
政策同時堵住村民退回農村的路。比如在“引導農村人口進城購房置業”方面,沙縣出臺了“除已審批的新村建設外,原則上不再審批新的零星農村宅基地建房許可”。
但當風險樓盤的問題未解,民眾的購買意愿依舊不強。為此,縣里不得不召集各家銀行開會,測算風險樓盤后續投入所需的資金,并協調國有企業購買幾個問題樓盤的“優質資產”,以此形成籌措資金,助推爛尾樓問題的化解。
但直到2016年底,除皇家花園樓盤初驗可交房外,其他5個問題樓盤的問題依舊存在。這種背景下,再大的補貼也難刺激人們的購房欲望。從2016年財政預算執行情況看,房產稅方面,沙縣預計額是3000萬元,但實際收入累計是1790萬元,只完成預定目標的6成,同比下降7.3個百分點。2015年,房產稅收入累計還達不到預定目標的6成。
工業薄弱,如果房地產再垮掉,沙縣的未來將陷入更大的麻煩。
接下來,沙縣怎么干?在沙縣官場形成兩種相反的意見。一種觀點認為,沙縣應掙脫三明束縛,使自身可以獨立地謀求發展。另一觀點認為,沙縣應盡快融入三明市區,在“大三明”構筑中,助推市縣一體化發展,這種觀點甚至建議將沙縣改區。為方便描述,我將前一種觀點歸納為保守派,后一種為改革派。
保守派認為,這些年,三明市通過“退城入園”、“市縣共建”等模式,把包括工業在內的很多項目落到沙縣,表面看是市里“關照”了沙縣,但事實上,沙縣已被市里“蠶食”得差不多了。而沙縣并沒有從稅收等方面占到多大好處,反而極大透支了沙縣未來的發展空間—土地。
的確,在缺乏發展空間的三明,通過“退城入園”把一些工業企業退出三明市區,落戶到位于沙縣的工業園區。但稅收沒有一并給沙縣,而是以這些企業過去在三明市區繳稅的金額為基數,搬到沙縣后,如果稅收在原有基數上有增量,再按一定比例對增量部分分成。但經濟下行壓力下,這種增量幾乎不可能,即便有,也只分到很小一部分,但沙縣為此付出的代價是提供了很多“窩”,支付大量土地和管理成本。
改革派認為,沙縣本就缺乏內生動力,正因有市里力推,沙縣才能在交通基礎設施、城市建設等方面有較大發展。目前沙縣的城鎮化率達62%,高于全市平均水平5.7個百分點,這和市里力推的市縣一體化有很大關系。
雙方的論爭,歸根到底還是因為三明不夠優秀。從經濟總量上看,在福建省9個地級市中,三明已從20多年前的福建前三位置被后來者不斷趕超,并常年徘徊在全省第6名,還有進一步被后來者趕超的危險。重要的是,三明市區已經沒地了,其自身難保,如何能促進沙縣發展?
因為三明在經濟上沒那么強,也使得沙縣人有了從文化、歷史等方面“找茬”、排斥“被吞并”的理由。比如“沙縣建縣有1600多年歷史,三明只有50多年建市史,從文化底蘊、歷史人文來說,沙縣是三明的祖師爺。”這不只是源自民間的聲音,在沙縣政府的官網上,關于“沙縣簡史”的介紹,也強調了“1600多年來,沙縣始終作為獨立的縣級建制而運行。”
不過,無論強調沙縣“獨立”,還是贊成加速“融合”,沙縣人必須正視的一個問題是:從十多年前市縣共建金沙園開始,到最近幾年先后落址沙縣并已建成運營的三明北站(高鐵站)、三明機場、三明到沙縣的快速通道等諸多項目,再到目前正在沙縣打造、并由三明主導沙縣配合的三明生態新城,三明市在沙縣的重大布局已基本完成—盡管名稱上,沙縣還叫“縣”,但現實中,她無法擺脫已變成三明一個“區”的事實。
當然,在我看來,現在的沙縣與其反對被“蠶食”,不如愉快融入,因為這是不可逆的趨勢。
一些反對市縣融合、倡導“獨立”的聲音,當然也是出于沙縣的未來考慮。因為他們認為,很多項目的主動權、管理權或稅收分成的份額等,主動權并不掌握在沙縣手中,所以據此認為和三明的合作,沙縣弊大于利。
但他們似乎忘記了,沙縣至今還很缺乏自我發展的內生動力,在沙縣內部,至今沒有形成自己的支柱產業,過去主要靠農民在外做小吃掙回的錢在沙縣購房置業,以此來帶動縣域經濟發展,但這種帶動畢竟難以形成良性循環,因為這個只有25萬人的小縣,在多年的推進和發展中,購房剛需已差不多得到滿足,當前其又在風險樓盤不斷涌現的背景下,使人們購房置業的欲望被壓制。
試想一下,如果沙縣沒有三明的帶動和刺激,沙縣還能有未來嗎?我們知道,沙縣小吃受全國經濟波動的影響很大。而且這些普遍開在全國工業區附近、老城區街道的低端小吃,工商、稅務都在外頭,僅僅依靠小商販從外地賺來的錢,已無法持續刺激和帶動沙縣發展。
何況三明在沙縣的重大布局已成定局,且幾乎基本完成,彼此的命運早已深度交融在一起。沙縣有必要主動融合和擁抱三明,一起合力形成新的爆發力。這是沙縣在當下處境的最好選擇。
當然,目前市縣合作項目的稅收分成和利益爭議等問題,是沙縣還沒有成為三明市的“區”的背景下而衍生出來的,因為還沒有成為三明的區,所以無法很好協調和理順彼此利益關系,進而讓沙縣缺乏更大的獲得感。
換句話說,在當下成為問題和顧慮的,恰恰因為沙縣和三明市還沒有真正“合體”所致,一旦順勢“合體”,很多問題可以迎刃而解。所以千萬不要將現在沙縣還得不到的滿足,視為是三明市“蠶食”或“吞并”的結果,應該反過來看,現在還得不到的滿足,是因為彼此還沒有真正“合體”使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