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律+安師墨



摘 要:常州方言屬吳方言,從聲調上可分為“紳談”和“街談”兩種口音。本文基于趙元任1970年發表的《常州方言》一文中所記常州方言“紳談”連讀變調情況,與汪平1988年發表的《常州方言的連讀變調》一文中所記常州方言“街談”的連讀變調進行比較,找出同一方言的這兩種不同口音在連調上的異同,并從生成音系學的角度對常州方言的連讀變調進行解析。本文認為常州方言的連讀變調中存在擴展變調、語境變調等變調形式,由此探究常州方言連讀變調現象的深層機制。
關鍵詞:語音 連讀變調 常州方言 “紳談” “街談”
一、引言
常州方言屬吳語太湖片,是吳語區最北部與江淮官話區相接的方言小片代表,包括28個聲母、43個韻母以及7個單字調①。趙元任是用現代語言學方法研究常州方言的第一人,根據他在20世紀初所作的調查發現,常州方言存在“紳談”和“街談”之分(Chao,1928/2011:139):“常州方言,聲調分紳談、鄉談截然不同的兩派。紳談陽上白話變陽平(13),文言變高平的陰上(55),街談上聲一律讀中升的陰上(45)。其余聲調單讀時雖一樣,連起來也不同。”②由此可見,“紳談”“街談”兩者的差異主要體現在聲調層面。
(一)常州方言“紳談”音的連讀變調
趙元任在1970年發表的《常州方言》一文中,對常州方言雙音節詞語的連讀變調情況進行了考察,并指出文中所記雙字調都是以“紳談”音為準的,即來自常州城東南的一些鄉紳和讀書人的方言,這是他本人較為熟悉的一種口音,與他早年在常州地區的生活讀書經歷有關。筆者將趙元任文中對于連讀變調的相關記錄進行了整理,見表1。
表1中,1號、3號、5號、7號聲調調值較高,為陰調,分別代表陰平、上聲、陰去、陰入;2號、6號、8號聲調調值較低,為陽調,分別代表陽平、陽去、陽入。具體調值都按趙元任文中所記進行了標注。由表1可知,常州方言“紳談”音按7個單字調兩兩相配,共得到49組雙字調。要說明的是,根據趙元任原文所述,常州方言“紳談”的雙字調與詞重音有關,詞重音在第二個音節上時,聲調變化規律較為簡單,主要有兩種情況:第一,首音節單字調若為陰去(523),雙字調中調值變為52;第二,首音節單字調若為陽平(13),雙字調中調值變為11。而當雙音節詞重音不放在第二個音節上時,連調變化就要復雜得多。表1記錄的就是這一復雜狀態下的雙字調情況。
(二)常州方言“街談”音的連讀變調
趙元任在調查常州方言連讀變調時,對比“紳談”音,指出“街談”音有一套跟“紳談”完全不同的連讀變調模式。汪平在1988年發表的《常州方言的連讀變調》一文中對“街談”做了較為詳細的研究,不僅考察了雙字調,還對三字連調進行了整理和分析。為與趙元任所記“紳談”音連調進行比較,本文選取了汪平文章中的雙字調材料,按照表1模式進行了整理,見表2。
就單字調來說,“街談”音與“紳談”音最大的不同體現在上聲上,“紳談”上聲為高平調(55),而“街談”則為中升調(45)。連讀變調上的差異更為復雜,從表2可以看出,常州方言“街談”音的連讀變調較“紳談”音更為多樣,出現了同一單字調組合形成多種連調模式的情況。下文就兩者的異同做進一步的具體論述。
二、常州方言“紳談”與“街談”連讀變調的比較分析
通過對上述材料的整理可知,常州方言“紳談”音雙字調共包含十三種調形,“街談”音則為十二種。關于本文對調形的統計,有幾點需要說明。第一,為了對調形進行具有概括性的歸納,在調值上本文暫且不計1與2、2與3、4與5之間的細微差別,從走向上將55—32和55—3視為同一調形。第二,在聲調走向基本相同的雙字調中,存在調值相同的舒聲字和入聲字,入聲字雖然發音較為短促,但并沒有對調形產生決定性影響,所以本文在歸類上對它們進行了合并,如將53—22和53—2歸為同一調形;55—55、55—5、5—5和5—55歸為同一調形;11—33和11—3歸為同一調形;11—55和11—5歸為同一調形等。
從整體組合規律上看,“紳談”音雙字調每種組合都只有一種變調形式,而“街談”音有許多連調組合都出現了一種以上的變調模式,雖調類較“紳談”雙字連調減少了一種,但變化上要更豐富一些。但兩者也有共同之處。首先,無論是“紳談”還是“街談”,其連讀變調幾乎都是由首字主導的,后字起輔助作用。其次,連調的首字調調高在字組變調中都不變,保持了單字陰陽調的高低對立。首字單字調為高調,在連調中也為高調,首字單字調為低調,在連調中也為低調,僅具體調值及升降趨勢發生一些變化,如表3所示。其中首字為陰入調(5)的部分雙字調組合出現了1—13的調形,這是一個值得關注的特殊現象。
從雙字調具體的調形上看,“街談”音和“紳談”音也存在著不少共性與個性。
共性主要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第一,陰平+陰平、陰平+陽平的連調組合在兩種口音里的調值都為33—33,其余以陰平字為首字的組合都表現為明顯的降調趨勢,且“街談”音尾字的調值偏低一些,音量也較弱,汪平將其處理為詞末的低弱調0⑤;第二,當首字單字調為陰入,“紳談”“街談”的連調情況也基本相同,都為高平調,而在此基礎上,當首字與陰平、陽平及上聲字相配時,“街談”音還出現了高降和低升兩種新的變化;第三,當首字單字調為陽平,兩種口音的連調情況也較為一致,都為明顯的上升調,其中,當首字與上聲和陰入字相配時,“紳談”音雙字調尾字的調值更高。
除上述共性外,作為同一方言中的兩種不同派別,“紳談”音和“街談”音的連讀變調在語音上體現出了更多差異性。第一,當上聲字出現在詞首位置時,“紳談”雙字調都為53—22,而“街談”則都是45—55,前者為降調,后者為高升調,這一差異與趙元任在《常州方言》一文中的相關描述一致⑥;第二,當首字單字調為陰去時,“紳談”音僅在陰去+上聲這一組合中變為53—22的降調,其余情況皆為高平調,而“街談”音幾乎都變為了降調,調值為55—23,與“紳談”的降調相比,調尾略升,除此以外,“街談”音在陰去+陰去和陰去+陽去兩種組合中還出現了45—55的高升調,而“紳談”則沒有;第三,當首字單字調為陽去時,兩種口音雙字調的差異更為顯著,從升降趨勢上看,該情況下的“紳談”音分化出了兩種截然不同的調形,即先降后升(32—23)和先升后降(35—32),而“街談”音幾乎都為上升調(11—24),僅陽去+陰去、陽去+陽去的雙字調組合出現了先升再降的趨勢(23—11),但后字實為低平調,與“紳談”的連調情況相比,仍有很大差別;第四,當入聲字出現在詞首時,以陽入調起首的組合在兩種口音中體現出了更大的差異,此類組合下的“街談”音皆為明顯的上升調,而“紳談”則多以平調字收尾,甚至存在詞尾降調(23—42、23—32)的情況。endprint
關于常州方言“紳談”與“街談”的連讀變調差異,趙元任在其著作《現代吳語的研究》中也作過總結:“兩字相連,第一字是陽平(13)的時候,紳談第一字低平(11),街談第一字往往變中升。第一字陰去(523)的時候,紳談第一字往往高平(55),街談第一字降,跟去聲單字讀法一樣。”(Chao,1928/2011:139)從具體語料來看,陽平字作為雙字調首字,無論“紳談”還是“街談”都變為了低平(11),陰去字作為雙字調首字,“紳談”第一字同時存在高平(55)和降(53)兩種情況,而“街談”則同時存在高平(55)和高升(45)兩種情況。這些都與趙元任書中所記略有不同。由此可見,方言中的連讀變調并非一個十分穩定而一成不變的系統,隨著時間的推移,它也會因為受到各方面的影響而在一定程度上或多或少地發生改變,從而成為記錄一座城市語言變化的珍貴足印,這種改變及背后的動因也是一個值得進一步研究的課題。
三、常州方言連讀變調的生成機制
漢語的連讀變調可歸納為四大類(包智明、曹櫨文,2014:255),第一類受鄰近聲調引發,音變涉及調高、調形或整個聲調,稱為語境變調;第二類由聲調在語詞中的位置決定,這類變調不受聲調環境的影響,稱之為位置變調;第三類變調在預定的聲調模板中進行,稱之為模板變調;第四類變調在非洲語言里比較常見,稱為擴展變調,其生成機制體現為整個聲調或者部分調素按一定規律和方向在連調中的不斷擴展。同一種語言有時會存在多種不同的變調類型。
常州方言共有七個單字調:陰平(55)、陽平(13)、上聲(45)、陰去(52)⑦、陽去(24)、陰入(5)、陽入(23)。多音節詞的調式多由第一個聲調決定,表4顯示了常州方言中幾組規律性較強的多音詞組變調調式。
通過對上述語料的觀察發現,常州方言的連讀變調主要存在兩種類型的變調模式,即擴展變調和語境變調。
(一)擴展變調
從概念上講,表4所列出的6種變調模式中除去④號變調,其余模式都明顯符合擴展變調的范疇特征,但擴展方式并不一致,大體可總結為以下三類:
第一類以⑤號變調模式為代表,體現為首字調尾低調素2的右向擴展,并且只擴展調尾(2與3的差別不計),首字中的高調素5始終不變,這種聲調的擴展模式可表示為圖1(σ代表音節,H代表高調素,L代表低調素,○代表聲調結⑧,下文同,不另說明)。
第二類以⑥號變調模式為代表,體現為首字調調首低調素2的左向延伸(1與2的差別不計),而首字調調尾的高調素4則始終保持在整個多音節詞組的末尾。這種情況下的聲調擴展模式可表示為圖2。
這一模式下的連讀變調也證明了漢語的聲調在語音結構上屬于獨立于聲母、韻母層面的另一個超音段音位層面,它在語流中并非始終捆綁在特定音節之上,而是具有相對的自主性。音節在一定程度上也會脫離它原有的聲調。
第三類擴展變調為整調擴展,即首字調中的所有調素都發生了擴展。主要體現在表4所列出的①號、②號和③號這三種變調模式之中。具體還可分為兩種不同的情況。①號和③號都為高平調的橫向復制擴展(4和5的差別不計),而②號變調模式由于首字單字調為上升調,同時包含了調高存在明顯差異的兩個調素1和3,所以形成了兩個調素分別擴展的格局,最終由單字調13分化出了11—33的雙字調,整體趨勢上類似于單字調覆蓋面在多音節層面上的延展和擴張。
(二)語境變調
在擴展變調的基礎上,常州方言中的部分連讀變調還表現出了語境變調的特征。
通過表4可以看到,常州方言中存在四組連讀變調在三音節模式下會因為構詞環境的差異而分化出不同的連調形式,并且相同環境下尾字的調值也相同(0或5),并沒有受到前面的雙字調調值的影響,類似于在三音節詞尾字上附加的一個默認調。這一變調模式與上海方言多音節詞的連讀變調情況十分相似,即單字調從第一個音節只向右擴展一個音節,隨后在第三個音節上插入默認調,且該默認調不能通過擴展或其他方式派生出來。基于以上分析,可將常州方言中含詞尾默認調的三音節連讀變調概括為以下模式,如圖3所示(σ代表音節,T代表單字調)。
在圖3顯示的聲調擴展框架中,常州方言三音節詞的連讀變調在默認調的選擇上,會依據三音節尾字的聲調類型(舒聲或入聲)來確定最終的默認調值,若尾字為舒聲,則默認調為0,若尾字為入聲,則默認調為5。需要說明的是,這里的0和5只是相對的調值,并不指代音節的實際音高。從聽感上說,0調音量較弱,調值偏低,而5調音量比0調稍強,調值偏高,在實際語料中能分辨出兩者明顯的差異,而0和5的調值只是用于對它們進行區別。另外,這種語境變調的特征還存在于部分非擴展變調的連讀變調模式中,表4中首字調為陽入的字組變調就是如此。
四、結語
連讀變調是漢語這一聲調語言中存在的一個十分普遍的語音現象,不同方言背景下的連讀變調可從側面反映出這一方言在聲調層面上的一些富有代表性的音系特征。常州方言屬北部吳語,通過分析可知,常州方言從聲調上可劃分為“紳談”和“街談”兩種不同的口音,這是常州方言的一大特點,兩種口音雖在單字調上差異甚微,但在連讀變調上卻形成了兩套截然不同的變調系統,這一現象鮮明地體現出了漢語聲調在實際語流中變化的靈活性特征。本文對常州方言連讀變調的生成規律進行了觀察和總結,發現其多樣的表層變調形式下存在著一些具有共性的深層模式,在連讀變調的生成機制上也體現出了與其他吳方言(如上海方言)的一些相似之處。然而,現實中的語言由于受到各種社會因素的影響,無時無刻不在發生著改變,本文僅對目前較為全面的常州方言連讀變調材料進行了分析,實際調查中可能還會有一些新的發現,有待在日后的研究中作進一步的補充。
注釋:
①七個單字調分別為陰平、陽平、上聲、陰去、陽去、陰入、陽入。
②本段引自《現代吳語的研究》一書中趙元任對常州方言聲調情況的描述,其中“鄉談”即為“街談”。endprint
③材料來源于趙元任1970年發表的《常州方言》一文。
④材料來源于汪平1988年發表的《常州方言的連讀變調》一文。
⑤汪平在《常州方言的連讀變調》一文中對“低弱調0”作了特別說明:“有些連調組的聲調,后字有一個低而弱的調尾,它的實際音高
是1或2,為突出它的特點,本文記作0。其中有的連調組后字逢入聲時,實際音高是5,不是低弱調的0。”(汪平,1988:193)但從實際聽感上看,這類連調都體現出了降調的趨勢。
⑥趙元任在《常州方言》一文中對“紳談”和“街談”的連讀變調差異有一些簡單的敘述,關于首字為上聲的雙字調的描述如下:“When
it is Tone 3,instead of falling,it is high-rising in all the seven cases.”(Chao,1970:50)按原文所列單字調,3號聲調即為上聲。
⑦根據汪平原文相關敘述:“常州方言陰去末尾老派有略升,是523,現在年輕人完全是52。”(汪平,1988:179)新老派差異不是非常
顯著,為便于下文分析,此處采用新派聲調52。
⑧聲調通過聲調結與帶調單位相連。(包智明、侍建國、許德寶,1997: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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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律 安師墨 澳門大學人文學院 999078)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