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福增
(閩南師范大學文學院,福建漳州363000)
邊際性書寫
——論湯亭亭《中國佬》中的話語敘事
徐福增
(閩南師范大學文學院,福建漳州363000)
美國華裔女作家湯亭亭的小說《中國佬》,將華裔族群從美國歷史的邊緣位置推到了主體地位,主要方式并不是通過對抗/屈從主流話語的權威,將話語作為商品展示給西方讀者,而是以邊際性身份展開創作,試圖在文化、性別、歷史之間游走,由此完成其個人化的華裔敘事:東西方經典的改寫,體現對文化歸屬的思考;男性人物形象的塑造,折射出強烈的女性關懷;自傳體式的族群書寫,使個人敘事上升為民族寓言。
湯亭亭;《中國佬》;邊際性;話語;敘事
“話語”是語言和言語交織而成的復雜的社會形態,表現的是社會政治、經濟與權力之間的關系。??略f:“歷史經常教導我們,話語并非僅是斗爭或控制系統的記錄, 亦存在為了話語及用話語而進行的斗爭,因而話語是必須控制的力量?!盵1]一言以蔽之,話語是斗爭的手段和目的,話語就是權力。主體一方面受話語制約,另一方面又通過話語賦予自己權力。失去話語權,就意味著失去表達意愿的空間,在既有權力結構壓迫與統治下,喪失主體性乃至被邊緣化。長期以來,美國官方正史剝奪了華裔的話語權和自我闡釋權,將它壓制于無聲狀態,華人族群對美國的重大貢獻和犧牲被美國當局有意埋沒。既然官方歷史中文化帝國主義綿綿瓜瓞,文學寫作就成了話語最雄辯的表達。確實,作為“還我美國”(Claim America)文化運動的積極響應者,已踏進美國主流文學殿堂的湯亭亭于1980年出版的《中國佬》可謂扛鼎之作。更為重要的是,在這部作品中,湯亭亭以一種組合不同視界的方式展示其話語表述,試圖在文化、性別、歷史之間游走,完成其個人化的華裔敘事。這種敘事模式全面折射出作者對主體身份“持存”問題的思考:兼收并蓄,在不斷的選擇和調適中建構獨立完整的自我。因此,從話語敘事切入進行文本細讀就有了探討的內涵和意義。
《中國佬》最突出的特點就是作家的“邊際性身份”,以及與此相對應的話語敘事。敘事不僅是文學創作中的藝術結構問題,而且折射出社會權力關系。正如后殖民主義學者斯圖亞特·霍爾所言,文學敘事隱含著敘述者的立場,“敘述的手法暗示了我們說話和寫作的立場,也就是我們表達觀點的立場”[2]。對于一位華裔美國女作家而言,華人與白人、西方與東方、男性與女性、老移民與新華裔、個體與族群等看似二元對立的概念,是永遠繞不開的壁壘。正是借由對這些概念的選擇、處理,作家的文化、性別、社會身份才得以建構。作家的創作始終忠實于自己的身份,采用的敘事策略帶有自身的立場和目的。
早在《女勇士》的創作中,湯亭亭就表現出對“邊際性”文化身份的認同。不論在美國文化語境中還是在中國文化世界里,湯亭亭扮演的既是兩種文化的熟識者,又是游離在外的局外人。這種尷尬的文化身份曾給她帶來焦慮與困惑,不僅體現在文本中,也表現在作品外。帶有文化偏見的美國評論家們不承認其作品的美國屬性,湯亭亭氣憤地回應:“《女勇士》的的確確是一本美國小說,然而,很多評論家看不見其中的美國性,同時也看不見我身上擁有的那些美國特性?!盵3]甚至還有來自部分華裔個體和組織的抨擊,趙健秀等人認為她惡意捏造華裔文化,“誤讀誤用中國經典和傳說,曲意取悅白人讀者”[4]8。實際上,這些評論是對湯亭亭表現出來的“邊際性身份”的不同理解而造成的。哈貝馬斯曾指出:“身份不是給定的,同時也是我們自己的設計?!盵5]所謂設計,肯定包含某種自主的選擇權。斯圖亞特·霍爾也認為,文化認同是一種形成過程,強調的是“我們成為了什么”。文化邊際性,是華裔身份不可否定的事實。海外華裔在移民地世代相傳的“中國文化”,一定程度上指的是自己堅守的行為準則及自己理解的中國文化精神,與母國文化可能有所偏差。偏差產生的原因,一是基于理解的不同,二是由于海外文化、社會環境等因素影響下文化自身的應激反應。湯亭亭清楚地認識這一點,她批駁美國人把她視為“美國的中國人”(American Chinese),宣稱自己是“華裔美國人”(Chinese-American),“華裔美國人”就成了一個整體性的概念,而不是一半中國一半美國的混合體或者分裂體。文化身份自主性的構建,可謂用心良苦。她為自己的作品《中國佬》鑄造了新詞 “China Men”作為標題,以區別于充滿歧視語境的“Chinamen”(支那人),未嘗不是對一個驕傲的獨立身份的肯定。
《中國佬》的話語敘事,更是處處體現了作家對“邊際性書寫”成熟的駕馭。族裔文化身份的建構只是其一,性別、個體與族群視角的自由切換與書寫,也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女作家身份參與和話語敘事的模式。作品中男性人物的塑造,湯亭亭除了站在男性立場,為金山勇士們的事跡唱響贊歌外,更在他們身上傾注了女性特有的生命體驗和審美觀照。“雌雄同體”的創作意識,跨越了自身性別的藩籬,有助于深入展示華裔男性的生存狀態。此外,作為新一代華裔,湯亭亭未曾目睹過歷史上聲勢浩大的華人移民潮,也未曾經歷過種族屠殺與壓迫下的白色恐怖,但這不妨礙她在個體經驗與集體歷史、普通個人與華裔作家之間游走,以自己的方式講述華人族群的故事。這種邊際性寫作,即使無意識中偏向一邊,也是在不同身份的張力下,權衡利弊,有選擇地使用某個身份,達成自己的敘事目的。
湯亭亭的“邊際性書寫”,首先體現在對文化歸屬的思考上,在作品中則表現為東西方經典話語的改寫。經典話語,濃縮了文化系統的核心價值和意識形態,一定程度上是區別于其他文化的標桿,誤解乃至誤寫本身就給人提供了新的生存空間,更何況是作家有意的改寫。借鑒已有的話語,改編其表述方式,湯亭亭為歷史上沒有現成定義的“華裔美國人”創造了一個獨特的文化身份。作品《中國佬》不僅有對中國故事的重塑,也有對西方經典的改寫。對中西文化資源的隨意性利用和并置性表述,明顯出于解構的沖動。如果我們將后殖民作家對西方經典的改寫或重寫,看作是對帝國文學傳統的逆寫,反映出對帝國話語依附和對抗的復雜心態,那么湯亭亭對中西話語的改寫,則顯得復雜一些。后殖民作家群之所以采用經典重寫的策略,是基于自身的異化感與無根基感:歷史上長期的殖民統治消除了本土的文化價值觀,卻沒有樹立典型的西方文化觀念。而湯亭亭既是出生在美國的新一代移民,又無法回避華人社區和華人大家庭的影響。因此,湯亭亭在文化接受過程中扮演著雙面角色。湯亭亭對東西方話語的改寫,傳遞著這樣的信息:我不需要依附西方話語,同時,我也不是文化的“他者”。
對中國故事的重塑,可見《中國佬》安插的一個楔子“關于發現”。這則故事,改編自中國清朝李汝珍所著的《鏡花緣》的著名片段。原著的相關章回,講述了林之洋去女兒國行商,被國王扣留做“妃子”的故事,傳達的是對社會“男尊女卑”制度不合理性的質疑。唐敖是林之洋的妹夫,是解救林之洋的關鍵人物。林之洋,在原書中只是一個善良風趣的小商人。書中的女兒國是想象中的以女性為中心的社會,男人被稱作婦女,專治內事,面涂脂粉兩足纏裹,而女人身著男裝,承擔和履行傳統意義上的男性義務。更為戲謔的是,女兒國上至國王下至庶民,都有一個毛?。鹤钕泊虬鐙D人(男人)。無論富貴貧窮,講到婦人穿戴,莫不興致勃勃。因此,就有了后續林之洋被國王看重,強納為王妃,吃盡纏足穿耳、板打倒吊等種種苦頭??此瞥林?,營造的卻是令人忍俊不禁的文本語境,在嘻笑怒罵中展現其中心邏輯:男性肆意以自己的標準“改造”智慧和才能其實都無異于他的女性,不妨也讓男性嘗嘗“被改造”的切膚之痛。簡而言之,《鏡花緣》中的女兒國,是給世間女子申冤出氣的烏托邦。而湯亭亭把女兒國移植到了北美,主角換成了唐敖,故事主題也成了對華裔男性西方冒險經歷的表達。華裔男性,在尋找理想“金山”的過程中,被卸去“戰袍和靴子”,被改造為無聲的女人。行文較之原版更為壓抑,女兒國在這里,成了華裔男性無聲的受難場。唐敖的消聲去勢以及對代表男子氣概的性別剝奪,體現了作者敘述種族壓迫和文化歧視的意圖。美國社會,少數族裔和女性處于類似的地位,唐敖的受辱,正好說明,在嚴酷的社會環境中,少數族裔和女性有著共同的迫害者:美國白人男性。因此,原本帶有女權色彩的中國故事,漂洋過海后在異國他鄉衍生了對少數族裔平等權力的思考。我們不知道湯亭亭對主角的置換,是出于模糊的記憶還是有意如此,但“唐敖”“武后”等詞代表的文化內涵顯然意味深長。同時,《中國佬》中的女兒國故事,被冠以“關于發現”,我們也有理由認為它具備原著沒有的隱喻。首先它表達了歷史追問,同樣是新世界的發現者和開拓者,為什么以“唐敖”為代表的華人沒有被視作哥倫布那般浪漫主義英雄?其次,是政治追問,華人男性性別之殤、去性格化等問題,引起白人種族優越論者們的反思嗎?繼而又引發最后一個追問:為什么“女兒”只有通過“發現”才能認識“父親”?
與重塑中國故事相對應的西方經典的改寫,體現在 《魯濱孫歷險記》(有譯為《勞笨孫歷險記》)這一敘事單元。英國作家笛福的小說《魯濱孫漂流記》在湯亭亭的《中國佬》中顯然成了一個中國故事。18世紀象征歐洲殖民者對世界的征服、帶有盎格魯-撒克遜精神的新興資產階級形象,轉身一變成了白手起家、艱苦創業,渾身閃爍著智慧之光的“華人勞笨孫”。甚至,中國勞笨孫也收服了一個當地土著“星期五”,不同于西方魯濱孫的是,他和星期五還多了一層師生關系:“每天裸勞騾和星期五像兩個學者似的坐在桌邊,學習、讀書、寫字?!盵6]231師徒相授場景的描寫,容易使人聯想到中國傳統“天地君親師”的倫理關系。勞笨孫不僅僅是一個開拓者的形象,還成了文化扎根與傳播的授道者。開拓者和授道者的形象促使西方讀者在閱讀中得出這樣的結論:華人因他們的血汗、功績以及文明,有資格擁有新大陸“美國”,從而給華裔移民的傳統形象添加新的意義。湯亭亭對魯濱孫的改寫,并不是無的放矢。湯亭亭祖籍廣東,在華裔移民史上,廣東人的冒險開拓與魯濱孫的探險精神本質上是一致的,因此,這種經典的移植顯得極為巧妙。改編后的“魯濱孫歷險記”,又摻雜了對族裔性、文化認同問題的思考,而不局限于贊揚華人的艱苦創業?!皪u上現在住著叛變者和野蠻人,他們組成了一個社會,他們不需要被人們解救回家,他們的孩子也對祖先的國家失去了好奇”[6]232,這樣的話語出自“母親”之口,不難看出老一代移民對故國既懷念又疏離的復雜感情。值得一提的還有前面的一章《沼澤地里的野人》。故事很簡單,一個39歲的臺灣人逃出瘋人院,躲藏在沼澤地里,被當成野人而遭到警察搜捕,最后在遣返時上吊自殺。實際上依據文中所寫,他看起來并不像野人。小故事的穿插,暗示了排華法案下美國社會對華人的“異化”和“追捕”,同時,通過對比“華人野人”與“白人野人魯濱孫”同人不同命的境遇,旨在揭露美國社會對華人開拓者帶有“有色眼鏡”的報道。從這兩個敘事,我們不難看出湯亭亭從自我形象、他者視角兩個維度出發,對西方偉大神話的再加工,肯定了華裔功績的同時,道出了西方中心主義視角的自相矛盾。
中國語境中的西方敘述、西方語境下的中國故事,恰似拉康的鏡像理論:在凝視鏡中映像的過程中,得以反觀自身獲得自我形象。鏡中映像,可以是主體自我凝視,也可以是他者的凝視對主體的反饋。東西方讀者在反觀自身中受益,“華裔美國人”也借機在東西方話語中,確立自身“第三者”的獨立身份。
人物塑造上打破性別藩籬,兼顧兩性視角,也是湯亭亭“邊際性書寫”的一大特點。雖然《中國佬》表現的重點并非《女勇士》里的華裔女性,所有的故事都圍繞家族中的幾個男性展開,管中窺豹勾勒出幾代華裔男性的大致輪廓,但是有意思的是,湯亭亭筆下的男性形象趨同于《女勇士》中塑造的心目中的理想型女性——花木蘭。披上戰袍,英勇剛毅充滿男子氣概,是世間女子中意的男子,或者是新大陸的拓荒英雄;卸下戰袍,則愛好和平、柔情似水,更有生性脆弱的一面,而這些恰好是傳統觀念定義的女性氣質。稍有不同的是,《中國佬》中的男性形象似乎較為側重展現其“卸下戰袍”的一面,從而與《女勇士》里那位女中豪杰形成呼應。《女勇士》的出版曾有過爭議,男性作家們認為:“女作家的成功是以犧牲男性的權益為代價的?!盵7]而后出版的《中國佬》,顯然是對《女勇士》負面評論的有力反駁。拿性別主義衡量評價一部作品的價值是狹隘的,而如果以性別作為一個視角,解讀作品,增強其文學內涵,無疑是有意思且健康的文學建構。女性作家的書寫,能夠將女性的生命經驗、言說方式、話語特征反映到文本當中。這也符合伊格爾頓對女性文學的定義:“女性作者以呈現女性意識和性別特征為內容的文學,它的三要素是女性作者、女性意識和女性特征。”[8]《中國佬》中“男性形象”正是如此,投之以女性視角與關懷,同時兼顧男性視角,以彌補男性書寫自我的不足,避免出現單一刻板的男性英雄形象,“父親”和“祖父”的形象即是典型。
“中國來的父親”、“美國的父親”,兩個章節構成了父親的完整形象。隨著文本的演進,少年湯亭亭漸漸理解了那個冷漠、狂躁、對女性懷有成見的父親背后隱含的生存狀態。父親的形象在湯亭亭筆下并不是高大偉岸的英雄,也不是女性主義文學作品中常出現的猥瑣無能的男人。父親是真實的,他既能在種族歧視的大環境中小心翼翼地支撐起整個家庭,遭遇苦痛的時候也會流露出脆弱的一面。父親失去賭場工作后重新開了一家洗衣店,少年湯亭亭看似俏皮的話語,“爸爸恢復了活力,這活力不知從何而來,就像我關于男性是有感情的新想法。我還沒有證據能證明這個新想法,只是借用一下我弟弟們的話罷了”[6]254,何嘗不是在歲月流逝中,已然成長了的女兒,作為女性主體在男性身上寄托的觀察結果和審美情感?!爸袊鴣淼母赣H”里,父親的謾罵詛咒、父親的沉默不語、父親對女性的歧視性話語、父親在睡夢中的咆哮,使女兒一度誤認為他恨中國、恨女人?!懊绹母赣H”中,父親失去工作而變得垂頭喪氣,喜怒無常,成天呆在家里看報紙,令女兒對男性的認知產生偏差,認為男性感覺不到疼痛也沒有感情,只有女人和女孩才有,因此她們才會哭。直到少年湯亭亭突然意識到男性也是有感情的,只是他們表達的方式不同。湯亭亭以自己特殊的性別視角,最終“發現”父親冷漠或狂躁的男性表征下脆弱的一面,也“發現”父親作為男性身上的擔當。誰言英雄就一定要開疆擴土,策馬天下,不負凌云壯志?父親辛苦半生,在美國僅僅擁有一所老房子和一間洗衣店,難道就不是英雄嗎?在湯亭亭筆下,這個答案是否定的。因而,在父親形象的塑造中,湯亭亭特意附加了幾個柔和的側面:才華橫溢的詩人、風度翩翩的社交紳士、辛勤工作卻遭同伴騙走股份的洗衣店老板、懂得帶女伴去看自由女神像的浪漫男人。這些側面形象,在事實根據之上,摻雜了女性觀察者的審美想象和審美情趣,使父親的男性形象更加血肉豐滿。
比被發現“有感情”的父親更富有意味的,是《中國佬》中被塑造為“大地之母”的祖父,作者的筆墨主要集中在“內華達山脈的祖父”以及“中國來的父親”部分章節?!爸袊鴣淼母赣H”中,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具有母性光輝的男性阿公。成天在田里耕作的阿公,一直幻想著收工后有個快快樂樂的女兒等他回家,“她唱歌給他聽,也聽他哼幾句”[6]18,他妒忌別人家生了女兒,經常偷偷離家去看望鄰居家的女孩,在她身上傾注了他所有的憐愛,“滿月之日,她的父母只準備了切碎的胡蘿卜飯,沒有一絲喜慶的氣息。阿公心里為她感到難過,他實在太愛這個女孩了。女孩突然大哭起來,淚水從她緊閉的雙眼中慢慢流淌出來。阿公的心全都被她的淚水融化了,他趕緊把帶來的葡萄和橘子堆在了她面前”[6]18。阿公時不時給她帶去豌豆花,甚至違背傳統“生女不如養鵝”的價值觀,用小兒子交換這個被他視為心肝的女孩。最終,保不住女孩的祖父,陷入了癲狂的境地,開始在餐桌上掏出生殖器,一邊拍打一邊質問它為什么沒有給自己帶來日思夜想的女兒。表面上看,這個瘋祖父的故事,是湯亭亭幻想的用來猜測父親(小兒子)對女性憎恨的原因,女性主義批評者也會從中注意到對中國傳統“男尊女卑”文化的批判和反撥。但是,如果結合祖父的生平經歷,我們對湯亭亭在故事上的處理會有更深刻的理解。祖父不是很聰明,卻去過三趟金山。按照他的話說,他寧愿呆在中國帶孩子,或者留在美國,卻不得不為了掙錢養家,奔波于大洋兩端。祖父在美國參與鐵路修建,在崇山峻嶺中開隧道,坐在懸掛在半山腰的吊筐里安放炸藥,稍有不慎便會丟掉性命,還要忍受惡劣天氣的侵擾、洋鬼子官員的壓榨。用性命換來的兩袋金子,一袋被所謂的國際法官騙走,另一袋則打成了戒指套到了祖母的手指上。完成美國大鐵路這項史詩般的工程,按理說應該被美國人視為英雄,而實際上,鐵路給它的建設者們帶來了大災難,排華浪潮席卷各地并迅速上升為暴力行徑,祖父只得像老鼠一樣東躲西藏,展開逃亡之旅。好不容易僥幸回國,迎接他的也不是家的港灣:祖母很快花光了他的工錢,并催促他去賺錢??梢哉f,祖父這一代的華人男性,在外打拼,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忍受各種迫害與不安,卻得不到任何傾聽、認可與撫慰。像祖父這樣的英雄,最后只得落得“裸露癖”“寄生蟲”這樣的稱呼,這是何其不公,何其不幸。我們有理由相信,與其說是祖父對女孩充滿渴望與疼愛,不如說是湯亭亭作為女性在祖父這個男性形象上傾注了母性關懷及女性意識;與其說祖父在吊籃里掏出生殖器與整個世界性交,隱喻了男子氣概與男性征服,不如說性交象征了母體的孕育行為。祖父(們)作為美國的“大地之母”,把大半輩子的年華與心血都播種在這塊土地上,“為什么他不應該得到一個他渴望的美國孩子呢?”[6]151
文化與性別上的“邊際性書寫”,仍不足以使《中國佬》產生那么大的影響力。湯亭亭自傳體式的族群書寫,將個人敘事上升為民族寓言,從而重塑了華裔美國史,是最為重要的原因。在華裔美國文學中,以自傳體方式書寫是不少作家采用的話語模式。趙健秀等華裔作家極力反對、批評自傳體寫作,認為自傳體書寫屬于“基督教的懺悔,把自己從蔑視的對象變為被接受者”[9]。這樣的說法情有可原,畢竟作為個人生平敘事的傳記,早就出現在西方書寫傳統之中,并取得了一系列令人矚目的成果。但是,如果一味否定自傳體書寫,恐怕是另一層面上的文化沙文主義,況且湯亭亭的創作嚴格而言,具有“半自傳性”或“偽自傳性”的特點。再者,受東方文化社區影響的華裔作家,在自傳體書寫上肯定與西方書寫傳統大不相同。從心理學角度而言,“對于西方人,自我意味著更多的個性特質、獨特性和區別性;對于東方人,自我包含更多關聯性、歸屬性和社會性”[10]。東方文化自我定位的特點,使自傳性寫作具備了更廣泛的社會價值。
《中國佬》敘述的中心雖然是家族中的四代華裔男性,卻是以不屬于群體中的“我”為線索串聯起這些金山勇士們,這得益于湯亭亭對童年初始記憶的開發。在這些華人故事中,“我”既是某些事件的親歷者,又是傾聽者、記錄者,有時還會扮演對話者與偵探家,不斷還原和豐滿迷失在時空里的真相。例如對父親服兵役事件的描寫:“爸爸上了名單后,就再沒有睡著過覺。我也決定不睡覺,隨時保持警惕,看守著爸爸。我要控制時間流逝的速度,將它變成一列慢速火車??墒峭蝗婚g,我與母親及另外兩個孩子真的坐在了火車上,而父親卻不在我們身邊?!盵6]270這種似是而非、模糊的童年初始場景,既符合孩童記憶的特點,又能讓讀者感受到華裔生活中,那些大大小小的歷史事件給孩子帶來的心理影響,從孩童的視角而言,這就是生活真實。例如媽媽的對話:“‘沒有賭客的時候,他才能坐下來,’她說道,‘他的報酬少得可憐,和分文不取差不多。他是個奴隸,我也是個奴隸?!惶崞鹉切┤兆?,她就要發火。”[6]244其他聲部的介入,作者的童年記憶得到了佐證與補充。比如對三公四公的馬場的描寫:“自我上次見到馬到現在,時間肯定過去很久了。但是在我的記憶中,每次到祖父那里去的經歷都差不多,中間似乎沒有什么時間間隔;那么那一次肯定是后來某次了,或許是最后一次……我尋找著馬存在過的證據,后來在家中的相冊中找到了,不過站在馬前的不是兩位祖父而是幾個伯伯?!盵6]168再比如,少年湯亭亭的強烈好奇心:“我仔細聽著,希望能聽到更多關于高公、搶劫、詐騙的故事,或關于他如何殺死人的一個細節……我以前應該大聲向他提些問題,我不應該躲著他?!盵6]185無不傳遞出湯亭亭書寫華裔歷史的自覺使命。詳細記錄自己的所見所聞,充分開發童年記憶中的場景,那些被歷史學家所不屑的“小寫”的普通個人的歷史,卻是華裔少女湯亭亭心頭不可磨滅的印跡。在湯亭亭看來,個體對群體歷史的重建,離不開對記憶的挖掘。《中國佬》文本里的故事時常似是而非,敘述者的追憶往往并不清晰明確,恰好說明了歷史存在數種“可能性”。記憶本就并不準確和權威,它帶來的樂趣和意義為我們提供了創造歷史的記錄,這可能最貼近“歷史”的真相。這樣,“小寫”的個人記憶在獲得歷史價值的同時,達到質疑和挑戰官方歷史的目的。
當然,我們也注意到這種自傳體式寫作,因個體所限,對歷時的時間軸較難把握。因此,身為作家的湯亭亭,不時在創作中加入史實材料,由史實材料出發展開對歷史的想象,進行文學加工和藝術創作。海登·懷特認為歷史文本就是一種修辭想象,“多數歷史片段可以用許多不同的方法來編織故事,以便提供關于事件的不同理解和賦予事件不同的意義”[11]。天使島上移民先輩的詩歌、森嚴的排華法律條文、聞一多的《洗衣歌》、新聞報道、信件等,歷史的零星痕跡都成了湯亭亭的寫作資源。在“檀香山的曾祖父”一章中,作者寫道:“我最遠曾東行或者說西行至夏威夷,在那里,我曾佇立在甘蔗園旁邊的高速公路,聆聽曾祖父們的遺音……長葉在風中飛舞,我卻未能聽到任何竊竊私語。但我知道,一排排如傳送帶的田壟之下,掩埋著受害者們的尸骨,這是一個垃圾傾倒場?!盵6]88而當“我”得知夏威夷的主島被當地人稱為“中國佬的帽子”,目睹了夏威夷島一派生機盎然的場景后,“我”聽到了希臘英雄奧德修斯聽過的海妖的歌聲,“這是獻給拓荒者的,他們開墾了這個島,并以他們的工作帽為它命名。我聽見土地在歌唱,看見一道道藍色的精神之光從空中掠過。我再次置身甘蔗園中細心傾聽,尋覓我的美國祖先們的足音”[6]90。這兩段描述可以說是湯亭亭話語策略的最好注腳。作者在尋覓美國祖先的蹤跡的途中,用“中國佬的帽子”和當地的海島上傳來的歌聲,架構起位于遙遠年代甘蔗園里曾祖父的故事。此外,雖然每個主體故事前都由敘述者“我”開場①,但是故事通常由第三人稱演繹。以第三人稱展開的華裔男性故事,給予了作品中的人物話語權,得以“自說自話”。讀者不但能夠看到他們是怎樣看待事物的,又能看到作者是如何看待他們的。夏威夷的伯公舉辦吼叫會,作為對壓迫的反抗,對孤獨不安的排遣?!安f:‘這不是風俗,這是我們創造的,我們是這里的祖先,所以我們可以創造新的習俗。’”[6]118在伯公的話語中,我們仿佛聽到了歷史上被消聲的華裔群體,發出最振聾發聵的宣告,宣告他們對美國的主人翁地位。作者也借機回應,曾祖父們的種種事跡,不會輕易地消失在歷史里,一個世紀之后,當她(移民后裔)站在這塊土地上,還能聽到當地人有關中國佬的傳說,聽到土地里動人的歌聲??缭綍r空的對話,成為成功連接起華裔作家與族裔群體之間的橋梁。
這樣,通過童年的追憶和歷史的想象,這些原本不可能進入西方主流歷史話語的普通華裔獲得了歷史的主體地位,成為文學贊美的主角。
通過分析《中國佬》中湯亭亭在東西方文化、兩性視角、個體與族群之間自由游走形成的“邊際性書寫”,我們不難看出這種話語敘事使文本具備了豐富的可讀性,這不僅僅是一個文學創作實踐的問題,也是一個涉及海外華人如何持存自身身份及發聲的案例。美國華裔女性文學在具體創作中的身份表征與話語敘事,是非常復雜且持續生成的過程,而出生于龍年的湯亭亭給我們帶來了明確的啟示:中國文化傳統中的龍,代表了兼收并蓄,能夠在包容與多變中確定自我和自主性。這正是批評家們為什么認為“湯亭亭藝術地建立了華裔美國文學的新傳統,成了華裔美國史與主流假設、中國民間故事與美國流行文化、作者的父母經驗與作者年輕時候經驗的中介”[4]5的原因。
注釋:
① 敘事學上通常將正在講故事的“我”,視為“敘述自我”,而不是正參與故事的“經驗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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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莊亞華
10.3969/j.issn.1673-0887.2017.01.003
2016-09-21
徐福增(1992— ),男,碩士研究生。
A
1673-0887(2017)01-000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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