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屋（組詩）

顧寶凱

北山路的夜晚

北山路的夜晚

空氣中是石頭腐爛的味道

一條溪流從山邊的水庫猛撲下來

我知道夜晚呈現的北山路

有和白天不一樣的面目：低矮的瓦房

狹小的巷弄，緊掩的木門

當然，還有垂暮的老人，租房客

燈光明亮的桌子上，有人將手伸向

一張神秘的牌。

可你不知道我為什么到來

這么多年以后

我曾經見過的水杉

它已經高過了這里所有的房屋

我反復地在夜色中辨認你的兩層

小瓦房，在一片倒塌的舊墻下。

反復地來回確定位置

可每一閃窗戶透出的燈光都不是你

或許它已被新的建筑物抹去

抹去的還有你在酒醉后的歡笑

你盯著我看的眼睛里有一片咸澀的湖泊

四月，繁花落盡

我再度來找你，是要傾吐這么多年

我在晃蕩的人世經歷了你不在場的疼痛

你知道，你是我心中唯一的信仰

寄托和上帝。

這個人世唯有你值得我懺悔

大地收走了我們的親人

那天午后，我來接你，風吹過山岙

田野鋪滿黃金的碎片

落光葉子的葡萄藤掛在架上

夏天穿過秋天的藤蔓

墜落在河里

這是一片向陽的墓地。如果視線好

可以望見遠處的大塘港

無數河道的分支，穿插在港畔

兩邊豐饒的土地，當然

也穿過你的家門

這片墓地里躺著你的外祖父

你蹲下身子，扶著墓碑旁的石獅子

喚了聲“阿公——”

聲音輕得使站在你背后的我生怕踩疼了一棵草

兩個坐在田埂上抽煙的老農

和稻穗坐在一起。他們相互依靠

滿足的微笑，卻渾然不知，收割的鐮刀已在背后

響起

致窗前的大山

多少條河流從你的體內流出，不然

田野不會如此肥沃地哺育

一個個金黃的秋天

西戶港不會如此富饒地引來遠游的

魚群

它的暗道通往內部疊加的巖層

它的臺階通往山頂，

茶場的白色霧氣繞過望朔樓塔尖的頂端

它延綿的曲線，鋸齒一般，割傷過落日

也銜住過一枚通紅的月亮

不僅如此，它身上的楓樹，松樹，翠竹，苔蘚，

溪流，

動物的足跡，飛鳥躍翅

在一片蕭瑟的冬季

安慰了我這個異鄉人躁動不安的靈魂

出租屋

廣場上跳舞的人們來自附近的舊城區

傾斜的石頭墻在雨季發霉

只要音樂響起。人們就搖晃著手臂

像路旁的行道樹在風中

抖動歡樂的枝條。

路口理發店的中年婦女

敦實的雙腿和臉上的厚脂粉

加上紅艷艷的雙唇組成一幅后現代漫畫

尖尖的雨絲戳痛了集體下垂的屁股

你身陷其中。

那些污濁的流水一樣的巷子里

住著你不認識的鄰居

他們在你下班的暮色中出門

分散到街頭，酒樓，歌廳，洗腳城。

夜晚的路燈照見一面墻壁巨大的暗影

將樹木，巷子，出租屋搓揉在一起

愛或者愛過

我曾愛過你或者一只狐貍

我已記不清了

兩瓶啤酒，帶我遠離了

腳下的土地

去吧，一切都可以滾蛋

都可以隨流水

都可以在夜晚

用身體和身體的碰撞

發出的尖叫

刺破墻壁和墻外草木靜立的世界

去吧，忘記你愛過

我愛過。忘記長發

忘記我老去的皮膚和你的皺紋

忘記我們穿越了別人

也被別人穿越

這不是無人之境

我們從來都是新鮮的

肉身，靈魂，呼之欲出的名字

今夜，我們在夜色濃重里

燃燒自己，不留灰燼

讓沒有流出的淚，全部流完

讓余下的吻，全部對上你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