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文
以1978年為時間界線的現代旅游發展以來,中國不同區域尺度的旅游地理空間實踐在堅持社會主義基本制度與發展市場經濟相結合的政策理念中,創造了意識形態、日常生活和空間領域的社會性和空間性辯證融合,以及再生產問題。探尋新時期差異地理之旅游塑造與空間生產權能,本質上是對人類自身空間存在意義和生存境遇的追問與 反思2。
一、旅游造就地理景觀尺度重組
從地理角度分析,旅游可以被認為是以時間換取空間的異地文化體驗行為。在此過程中,旅游使地理區域形成空間關系,空間關系致使地理尺度重組,進而無可置疑地會帶來旅游地景觀尺度重組和地理生產。實踐證明,旅游導向的空間體系發展過程,在一定程度上是以旅游文化、經濟為表層結構的全球、區域、國家和地方等不同層級空間之間雜合的動力關系過程,也是以旅游為媒介尺度的社會建構和挑戰原生空間環境要素的塑造過程。在此方面有許多例子已經被證實。例如,位于中國四川省鹽源縣與云南省寧蒗縣交界處的瀘沽湖少數民族鄉村聚落,因具有全國乃至全球空間尺度都不可替代的世界文化遺產而備受外界關注。20世紀80年代末旅游開發以來,該區域地方資源動員空間與能力發生了改變,生產關系逐漸由以旅游為主的服務業經濟形態替代了以農耕為主畜牧漁業為輔的經濟形態。除此之外,在中心區對旅游資本的追逐過程中,摩梭文化與尺度制度也在發生轉移,如摩梭本名最早見于《后漢書》第二十三卷的《郡國五》,載曰“縣在郡西,賓剛繳白摩沙夷有鹽坑。”1原為地名,但現今在旅游異化消費中被部分人解讀為“走婚2”時身體動作的“摸摸索索”;摩梭人家屋的生計與宗教空間結構也因旅游經濟發展而發生讓渡,開始改變了傳統格局;具有獨特地方性的祖母屋文化制度與火塘禁忌也在社會交往中慢慢發生消解。由于級差地租、絕對地租以及地方參與程度差異所致,該區域居住的納西摩梭人、普米族人、漢族人、彝族人,甚至外圍回族人、壯族人、苗族人、藏族人的旅游獲得感和文化認同感均出現了較大的空間差異,部分則出現了無助感和恐懼感。另一起比較典型的案例發生在云南紅河州元陽縣新街鎮南部的哈尼箐口村寨,由于村民旅游開發的無權狀態長期得不到有效解決,村民們不得不借助傳統宗教祭祀力量,與地方政府和企業不斷發生或明或暗的對抗,形成既與現代性力量沖突,又具有地方特色的村寨保護主義,從而使該地產生主體間不相容的權能城堡現象3,民族國家的認同事實上也因此受到挑戰。這些類似事例在中國廣袤的土地上其實并非孤案,說明旅游地理尺度重組根植的空間結構經由資本循環與積累、社會政治斗爭,廢除了原有的、并在此過程中生產了新的空間結構和尺度景觀。
二、差異地理之旅游塑造及其社會空間辯證
景觀尺度重組的本質是旅游地差異地理過程導致的結果,這一結果的生產是結構性力量塑造下空間的關系過程。在宏觀尺度上,旅游地理過程受到了西方新自由主義思潮——作為一種全球擴張戰略4和中國政治經濟體制的影響,旅游帶動資本、技術、人員等要素在全球不同尺度范圍內快速跨界流動,從而形成旅游導向的全球體系發展過程。與之相伴而生,具有比較優勢的旅游景觀作為一種社會使用價值,不僅影響著旅游資本積累和生產關系,而且還調節著人們的旅游消費行為。也就是說,旅游作為新自由主義和市場經濟外向型驅動發展戰略的概念被人們廣泛接受,旅游業屈服于市場化,并由此價值觀主導,在為國家或私人財富的積累去征服有限社會資源,同時也在改變著人們的行為模式。在微觀尺度上,由于過度強調市場的能力,文化的制造者把一切都變成了有利可圖的商品5,創造地理景觀作為使用價值的表現,是旅游物體系的自主化結構成為旅游者被消費,甚至被過度消費的對象,消費便成了關系的主動模式(不僅是人與物的關系,也是人與世界的關系),旅游物體系的意義建構與旅游者消費的夸示性、差異性,甚至由此產生的快感緊密相連,旅游者的美學戰勝倫理學,審美實踐和文化實踐陶醉于追求差異和個性,而不再去問過去、現在和未來的意義,這是導致代表旅游客源地旅游者消費被控的官僚社會和代表旅游目的地社區原住民主人意識形態、地方文化系、日常生活和社會空間領域生產與異化的深層次原因。今天,我們所看到的包括前述民族地區在內的眾多旅游地空間性關系皆因此邏輯而生產。
旅游地差異地理過程在結構性作用力的驅使下終將固化為差異的地理空間社會,表現為新的空間間性6。用地理學家大衛·哈維的觀點解釋,即:“一旦把它放入政治經濟學領域進行分析,就會發現它被現代生產關系所形塑,并且反過來改變生產關系。”7筆者在中國西南民族旅游地區調研中也得出了相同的結論,那些原本具有均質性的地方空間,也會因旅游介入產生新的內部層級,而這部分空間占有者其實既是地方的主人,又是新經濟和新空間的維護者。這表明旅游作為新權威經濟形成的組織關系和社區空間關系會逐漸固化,不同利益主體以旅游地為平臺,表現出一種復雜而辯證的交互關系。旅游地空間性的實踐界定了空間,又在辯證互動中指定了空間,使空間既成為行為的場所,也是行為的基礎。
由此給我們帶來了新的認知與啟發,市場主義制度具有成功性,但并非十全十美。眾多案例地的事實都證明,新自由主義使權力和財富更為集中的“非均衡性”既給資本帶來機遇,也帶來了障礙1。新自由主義、中國政治經濟體制,及其在此背景下的現代消費主義,正在逐步蠶食支撐旅游空間生產秩序與社會和諧理性發展的因素,這終將破壞旅游地取得長遠成功的可能性。進一步延伸,可以表述為任何地方的非正義對任何地方的正義都是一個威脅,這一地理實踐深刻影響和改變著當代社會批判理論的闡述視野,也將催生更新的空間實踐可能,因為任何地方只有發展體現出文化和人文的品格,才能進入更高階段的發展。我們應該認識到:旅游地不是一個物質性存在,而是一個裹挾資本的運動過程,也是生產的空間組織和空間關系的運動過程;旅游地的發展不僅只是歷史,還是自然、社會經濟和事件構成的總體史,地方主體的獲得感是一個主動追求空間權能的發展過程。我們應該對“離開人”的活動的物質性和純粹自然存在有從新的認知,“工具理性”是人幸福的必要非充分條件,比起旅游地理過程的差異性,還有更為高尚的前景有待去實現;比起空間生產運行的權能城堡機制,還有遠為有價值的治理體系有待去建立。從此角度講,我認為那種“簡單的現代性思維”是不能承擔“旅游的中國責任”的,那充其量只是一種“尚未完成的 設計”。
三、在更有希望的空間中
宣稱空間權能就是宣稱一種不復存在的東西的權能,關鍵是看誰給它填充意義。1947年,地理學者懷特提出“地方”概念,他在“未知的土地:地理學中想象的地方”一文中定義,地方是承載主觀性的區域2。在人文地理學者以及后人文地理學者眼中,地方是一種“感知的價值中心”,具有主觀建構性,它與主體之間的互構呈現動態關系3。空間被賦予文化意義的過程就是空間變為地方的過程4。人歸屬于某個地方,本質是人的情感、記憶和意義的地理空間投射5。一言以蔽之,人、空間與地方密不可分。斐迪南·滕尼斯在回答“我們是什么,我們在哪里,我們是什么時候來到這里,我們將要到哪里去”時認為,具有相同習俗和價值觀念的共同體的核心是感知、聯結、意志和效能。在馬丁·海德格爾那里,倡導作為居和根的家園的地方建設,應該擺脫技術合理化和資本積累的滲透和控制,以恢復人們對地方的忠誠。事實上,在對西方馬克思主義學者關于資本主義社會再生產研究的知識考察中,也會發現無論是盧卡奇、葛蘭西、列斐伏爾、哈貝馬斯、阿爾都塞,還是霍克海默,等等,也都不主張僅僅將傳統范式和技術路線作為可供參照的指南。
旅游空間生產權能何以可能?筆者認為,權力與資本控制旅游地的手段主要是在多尺度上對空間中心和邊緣的區隔,并通過旅游地理過程將其意識形態注入日常生活,這使得在一些社群主義色彩濃厚的地方中,旅游形成的層級性團結更容易被資本所控制,甚至出現排他性。在《旅游空間生產》一書中,筆者認為旅游空間生產權能是一個涉及主體權力結構、權力行為和權益結果的系統概念。在此結構體系中,權能的實現有利于(并非必然)權益的實現,權利的實現又更多依靠充當與某種生產關系相聯系的角色來保障,只有理解權力、資本等要素對旅游目的地及日常空間的操縱方式,我們才能探尋反抗和改變現實的可能性力量6。如果沒有資本關系再生產以及資本社會關系再生產的重塑,就不可能找到旅游發展目的之“使用”對“交換”替代的真正落腳點。那些企圖通過經驗主義或者實證主義范式表現出的邏輯性干預與調節,更容易使旅游地危機陷入概念框架的抽象意念中,甚至會更加隱蔽地掩飾掉現有空間關系,以追求旅游資本增值的手段,因此也就不可能為旅游地邊緣者提供空間權益的真正出路。
“我們向利益集團販賣我們自己和地理學,就是參與形成他們的地理學,制造一種被社會不平等分裂,并形成對地緣政治緊張局勢火上澆油的人類景觀……”7。還地方、共同體與自然一致的和諧,就是要想辦法將其從旅游商品交換和技術理性的世界中解放出來。我一直以來所倡導的空間生產權能,不應該是一種接受既有框架的改良主義運動,真實而富有成效的可能,在關系中,在日常生活中,在你我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