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刀紅


民國以前,從鄂西北長江邊的香溪碼頭開始,向北有一條重要的商道,高陽鎮正處在這條商道的樞紐位置,向北可入陜,向西可進川。
民國初年,高陽鎮出了個叫甘發根的大富豪,有鋪面二十間,良田千頃,還有一幢十個天井的府第,僅伺候他的仆人就有二十多個。聽老人說,甘發根最后卻死于“兵道”。
民國十年,川、陜、鄂三地軍閥混戰,這條商道遂成為兵道。南來北往的軍閥從此道經過,見高陽鎮油水多,總喜歡在此駐軍,征糧抓丁,搞得民不聊生,就連甘發根也沒能幸免。
這天剛掏了五百大洋,送走一批名叫“川陜救國軍”的兵痞,甘發根就是一陣心痛。過后他想,送走這波該太平兩天了吧。可剛過了兩個時辰,管家就通報甘發根,說鄂民國靖衛軍九團團長汪大成求見。甘發根一聽,頭都大了,想說不見,可又怕這幫痞子兵壞事做絕。前不久,鎮上一個絲綢鋪老板因拒交士兵裝備費,被就地正法。思前想后,甘發根還是決定出去迎接汪大成。
一見汪大成,甘發根覺得此人很是眼熟,只是想不起曾在哪兒見過。甘發根問汪大成:“汪團長,來到舍下不知有何公干?”
汪大成說:“我們鄂民國靖衛軍奉命到陜西追剿叛軍,路過此地,要在高陽鎮征軍糧,聽說你是此地豪紳,所以請您務必合作。”
甘發根一聽又是來要錢的,不由得打了個寒戰,說:“汪團長等一下,容在下去去就回。”汪大成以為甘發根是去拿錢,就點了點頭。
過了一會兒,甘發根拿來一把稅費收據,對汪大成說:“現在是民國十年,我的稅費已經繳到民國二十年了,請汪團長見諒,小的實在是拿不出錢來了。”汪大成聽了很是不爽,“本團長奉命辦事,既然甘老板拿不出錢來,我只好征用你家的房舍幾天,以作駐軍之用。”說完,對一旁的警衛說:“發號令下去,將甘家大院的閑雜人等全部清除出去,甘家大院暫時作為本團的駐兵之地。”
一聽要征用甘家大院,甘發根就慌了神,房屋一旦征收,這幫兵痞肯定會胡作非為,搞不好推墻揭瓦、掘地三尺也是有可能的。甘發根只好改口說:“請汪團長暫緩,容老朽想想再說。請問汪團長要在下繳多少軍糧?”
見汪大成伸了一根指頭,甘發根忙說:“大洋一百塊,好,我馬上去籌。”汪大成說:“屁,一百塊還不夠我團里的弟兄塞個牙縫,我說的是一千塊。”
甘發根是個生意人,見汪大成開出價碼,忙和他軟磨硬泡,最后以五百塊大洋成交。交過錢,甘發根又讓下人準備了一桌酒菜,為汪大成接風。在酒席上,兩個人一陣攀談,甘發根才知道,汪大成是香溪碼頭汪老板的兒子。甘發根曾在汪老板那里進過貨,這汪大成相貌和汪老板有幾分相似,難怪好像在哪兒見過他。甘發根就問汪大成,為什么不繼承汪老板經商的衣缽,而成為一名軍人。
汪大成嘆了口氣,說:“還不是讓世道逼的。”
汪大成說,香溪鎮雖然是長江碼頭,生意興旺,但苛捐雜稅多如牛毛。汪大成的父親汪老板和香溪鎮商會會長因為生意上的事屢有嫌隙,商會會長便將大部分捐稅攤派到汪老板身上,汪老板實在承受不住。
“我當時年輕氣盛,氣憤不過,就帶了一把刀,趁黑給了商會會長一刀,之后逃出香溪鎮。”汪大成說,他逃出香溪鎮,為了活命,見有人招兵,就當了兵,幾年下來,從小兵做到團長。前年,他還是營長時,帶兵回家,那個商會會長見了一身戎裝的汪大成,嚇得登門賠罪,將汪老板當初賠償的費用也盡數歸還給汪老板。
汪大成講完,又說:“我也沒想到,這壞事竟然變成了好事。現在,我老頭子在香溪碼頭風光得很,再也沒人敢欺負他了。”甘發根對這事也有耳聞,一直以為是道聽途說,這次聽了汪大成的話,才知道這事竟然是真的。他就對汪大成說:“汪團長,我所在的這塊地方是條‘兵道,每過一次兵,我都要遭一次殃,看在我和你父親多年交情的分上,能不能幫我出個主意?”
汪大成笑了笑說:“難道你要走我這條路不成?”甘發根說:“你要我當兵,只怕老朽力衰,連槍都扛不動了,而且,我膝下只有一個獨子,也斷然不會讓他當兵的。”
汪大成說:“不是讓你家人當兵,而是讓你成立一支保安部隊,這樣,就沒人敢欺負你了。”甘發根說:“這不行,如果這樣做,只怕有人會說我招兵買馬,圖謀不軌,聚眾謀反。”
汪大成說:“一般人招兵買馬,算作謀逆,但是有委任狀,那就不一樣了。”甘發根說:“可這委任狀在哪兒搞呢?”
汪大成說:“這委任狀的確不好搞,不過,我這兒恰好有一張營長的委任狀。”因為經常打仗,常有當官的前線戰死,所以,就必須在前線火速填寫委任狀。汪大成是團長,所以就有空白的營長委任狀,上面的姓名還沒有填寫。“有了這張委任狀,你就可以買槍買馬,還可以在本地征收稅賦,補貼軍餉。如果實力強了,你還可以擴充隊伍。”
甘發根忙對汪大成說:“汪團長能不能將這張任命書割愛給在下?”汪大成思忖片刻,對甘發根說:“看在你和家父的交情上,可以倒是可以,不過,我對上面得有個交代……”
甘發根當然明白汪大成的意思,忙說:“請汪團長開個價錢。”汪大成開出兩千大洋,甘發根還價,二人最終以一千五百塊大洋成交。于是汪團長當即在委任狀上簽了甘發根的名字,交給他后,還留下幾面寫有“鄂民國靖衛軍九團三營”的軍旗。
其實,甘發根早就想招兵買馬了,只是苦無機會。這高陽鎮除了兵患外,還有匪患,匪只有一伙,就是雞籠山的黃小龍,手下有十多條槍。黃小龍在鎮里有內應,瞧準機會,就帶人來高陽鎮搶劫一票。鎮內商人們也曾籌錢請部隊來圍剿黃小龍,可是黃小龍見部隊來了,就躲在雞籠山頂的寨子里。這雞籠山只有一條小路上山,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所以部隊每次都是悻悻而歸。部隊走后,黃小龍再進鎮搶掠。甘發根是城里第一富商,商鋪多次被黃小龍“光顧”,損失不小。
有了委任狀,甘發根就暗地里買槍招人,慢慢就有了二十多條槍和人馬。
這一晚,人馬埋伏在各個店鋪周圍,黃小龍卻不知道,又耀武揚威地來甘發根的糧米鋪洗劫,被甘發根新招的人亂槍打死。樹倒猢猻散,一時間,雞籠山的土匪絕跡了。
土匪倒是絕跡了,甘發根又為養活這批人犯了愁。這天,他拿著委任狀,對鎮上的人說:“如果不是本營長打死黃小龍,只怕你們還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然后在鎮上和農村征收養兵稅。鎮上的人見甘發根有人有槍,都敢怒不敢言。
之后,甘發根又將汪大成留下的“鄂民國靖衛軍九團三營”的旗幟高高地樹立在甘家大院的外墻上。別說這招還真管用,有小股部隊從此路過,見了甘發根的旗幟,都沒敢騷擾他。即使有個別不信邪的連長和排長敲門而入,看了甘發根的委任狀,見他的軍銜比自己的軍銜高,立馬敬了個軍禮,忙不迭地離開。甘發根心里很高興,心想:“委任狀這玩意,比丹書鐵券還管用。”
一天,鎮上來了一支部隊,是近年最多的一次,也打的是鄂民國靖衛軍的旗號。這支部隊駐扎在鎮外,派人和鎮長聯系,說要在此地征糧。鎮長聽說他們是鄂民國靖衛軍,就對領頭的說:“鄂民國靖衛軍的軍糧我們已經交給甘發根了。”領頭的聽鎮長講明原委,就退回軍營了。
第二天,甘發根接到一個請帖,說鄂民國靖衛軍第三軍軍長張大柱召見他,并且要檢閱他的部隊,每個人都要獎賞一套軍裝。甘發根一聽,非常高興,馬上把二十幾號人集合起來,來到鎮外。
甘發根到了軍部駐地,見到張大柱,張大柱很高興地接見了他。看過甘發根的委任狀后,張大柱親切地稱呼甘發根為甘營長。甘發根聽了,不由得有些飄飄然。張大柱對甘發根說:“甘營長,現在開始檢閱你的部隊。”甘發根于是讓二十幾號人排列隊形,接受檢閱。張大柱見了,對甘發根說:“開玩笑吧,這是一個營的兵力?”
甘發根撓撓頭,不好意思地對張大柱說:“在下只有這點人馬。”張大柱聽了,當即翻了臉,對甘發根說:“聽說你也在征軍糧?”甘發根說:“在下的人馬雖然少,但是也要吃糧活命呀。”
張大柱把桌子一拍,說:“你名為一個營的人馬,實際上只有二十多號人,明顯是吃空餉,屬于嚴重的違反軍紀,敗壞黨國聲譽。來人,把甘發根給我抓起來,軍法處置!”張大柱一發話,甘發根那二十多個人的槍也被張大柱的人繳了。
甘發根這才明白,事情鬧大了,自己落入了張大柱布下的陷阱。
甘發根忙跪倒在地,對張大柱說:“請軍座饒命。”張大柱說:“饒命可以,不過得給個說法,首先,你得把非法征收的軍餉上繳,另外,還要對鄂民國靖衛軍的聲譽進行補償。讓你家屬準備一萬大洋,我們放人。”
甘發根的命在張大柱的手里,自然不敢違抗,只好讓家人將所有的金銀財寶都湊起來,交給張大柱。張大柱見收來的物品折合大洋八千有余,又見甘發根實在榨不出什么油水了,才饒了甘發根。張大柱將甘發根的營長委任狀收回,發了排長的委任狀給了他。
甘發根為這事元氣大傷,足足在床上躺了半個月。
過了段時間,又來了支部隊,領頭的是胡長官,外號“胡屠夫”,以殺人如麻著稱。胡長官親自向甘發根征糧,甘發根忙把排長的委任狀掏出來,交給征糧的胡長官,說是同僚。胡長官一看委任狀,把桌子一拍,說:“誰和你是同僚,我們正在追剿叛軍,原來你就是叛軍呀。”說著讓人把甘發根綁了起來。
原來,這支部隊是川陜救國軍,他們把鄂民國靖衛軍打敗了,就宣稱鄂民國靖衛軍為叛軍,這次,甘發根算自投羅網。
其實,胡長官像其他當兵的一樣,只是想敲詐甘發根幾個錢。甘發根已經是被榨干的空皮囊,雖然看起來有良田千頃,房屋幾十間,但財物實在是沒有了。甘發根的家人想變賣家產,根本無人接手,最后只湊了兩百塊大洋。
這兩百塊大洋根本滿足不了胡長官的胃口。胡長官為了給其他人一點顏色,起到敲山震虎的效果,就借口“甘發根是叛軍”,將甘發根亂槍打死了。
幾年下來,這條繁華商道逐漸沒落了,人們都說商道的衰敗是兵道的原因。也有文人用《孫子兵法》解釋甘發根的死因,說:兵者,詭道也。你和當兵的講道理,道理都在他們那邊,不是明擺著找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