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和晏
作為20世紀德國最重要的文化機構之一,德意志制造聯盟經歷數次戰爭和思想運動,賦予世界以德國的外在形象。
與德意志制造聯盟(The Deutscher Werkbund)早期歷史有關的一幅著名海報,是弗里茨·埃姆克為1914年的“制造聯盟科隆展”設計的:大紅底色上簡單的黑白字體和清晰的排版,正中間一個白色W字母與三個金色皇冠構成一個倒三角。那一次,皇帝威廉二世也參加了科隆展的開幕式。

1907年10月5日,彼得·貝倫斯、約瑟夫·霍夫曼、理查德·里門施密特等12位藝術家、建筑師與12家慕尼黑企業,在慕尼黑四季酒店共同成立了德意志制造聯盟,他們的目的是“通過藝術、工業和手工業的協作,通過教育、宣傳及相關問題的一致立場,促進工藝制造更趨高雅”。
從19世紀中期起,工業化和城市化改變了歐洲人的生活,不是手工,而是機器和批量化生產決定生活用品的形式和制作過程。按照當時聯盟的精神領袖之一赫爾曼·穆特修斯的說法,聯盟的工作應該是“從沙發靠墊到城市建設”無所不包,以“好形式”的物品來培養民眾的“好品味”。
雖然如今的德國產品以高品質著稱,但是在制造聯盟創立之初,德國制造的品質還遠遠落后于英國。穆特修斯曾在《德國形式的未來》一文中寫道:“德國的當務之急在于賦予世界以外在的形象,只有做到這一點才能真正位于世界的巔峰,德國必須成為這樣的民族。”
所以,工業產品“更趨高雅”,這不僅與物質利益相關,還關系到民族利益,意味著通過藝術和高品質的生產,為德國產品在世界市場上贏得競爭中的優勢地位。到1914年,制造聯盟已經擁有1870名成員。它經歷數次戰爭和思想運動,發展成20世紀德國最重要的機構之一,并影響了歐洲其他國家的文化生活。
今年是制造聯盟誕辰110周年,正在深圳華·美術館展出的“德意志制造聯盟——100年的德國建筑與設計”就是對它百年歷史的一次細致回顧。展覽由德國對外關系協會與慕尼黑工業大學建筑博物館策劃,按照第一次世界大戰、魏瑪共和國、民族社會主義到戰后重建時期的時間順序,呈現了數百件家具、電器、生活器皿、海報、出版物、建筑模型、影片等展品及文獻資料。
一開始的展品帶有明顯20世紀初的風格,“哈克”牌咖啡用具上印著濃黑的字母標志圖案,“馬諾麗”牌鐵皮香煙罐上是穿黑色晚禮服的時髦女郎。彼得·貝倫斯的作品頻繁出現,他是德國通用電氣公司AEG的藝術顧問和建筑師。從電水壺、電風扇等工業產品,海報、企業標識到廠房建筑,貝倫斯為AEG創造了整體面貌和獨特的產品識別體系。可以說,他是人類歷史上第一位企業設計總監。
與通用電氣和貝倫斯的合作類似,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前,德國家具工房、百樂順(Bahlsen)餅干廠等一些企業因為與制造聯盟合作,獲得經濟上的成功。“現在全世界對工業產品都有一種慣例做法:在學校里傳授工業設計知識,在企業研發工業設計產品,再在展館推出此類展覽。可以說,這種流程最早就是由德意志制造聯盟創建的。”策展人溫弗雷德·南丁格爾(Winfried Nerdinger)這樣評價說。
制造聯盟一開始就面向未來和技術,工業化賦予工作與生活新的秩序。他們認為產品應該按照原料、用途、使用方法和生產方式進行設計,擯除修飾性的圖案裝飾,從良好的使用價值中自然而然地產生一種美。直至1933年,“無裝飾的造型”一直是制造聯盟的口號。
用符合機器時代的簡潔風格取代維多利亞時代的風格,事實上這也是比制造聯盟更具世界影響力的包豪斯(Bauhaus)的設計準則。這所由瓦爾特·格羅皮烏斯1919年在魏瑪創建的德國設計學院把簡潔明了的方盒子建筑、白色的室內設計和規則幾何形的家具帶入人們的生活。包豪斯的教師都是實干的、有才華的藝術家和設計師,作為新時代公眾利益的代言人,可以說,他們的作品和思想構成了現代設計的基礎。

1926年時的瓦爾特·格羅皮烏斯。他為1930年“法國裝飾藝術展”德國展區擔任藝術總監
從展覽上看出,“二戰”之前制造聯盟與包豪斯之間有眾多交集,聯盟的幾次重要展覽都是由包豪斯成員主導的。格魯皮烏斯設計的長方形辦公樓及工廠出現在1914年的“制造聯盟科隆展”上,全玻璃的大樓背面以及玻璃墻面的樓梯間在當時是前所未見的。
1927年,制造聯盟在斯圖加特舉辦“公寓房”展覽,展出魏森霍夫(Weissenhof)住宅區中的21幢典范住宅,由17位歐洲建筑師設計。魏森霍夫住宅區的目的是從經濟、功能、建筑、技術和家具的角度推廣“新生活”的概念,主持這一國際性先鋒項目的正是密斯·凡德羅。
在魏森霍夫區,這些住宅彼此鄰近,外表用白水泥粉飾,大量使用了玻璃窗。密斯·凡德羅的四層公寓樓因為采用鋼骨架構,布局可以靈活多變。格魯皮烏斯的公寓房里,清水水泥地面上放置著馬塞爾·布勞爾設計的鋼管桌椅和單人床,樸素到近乎清苦。奧特的極簡主義聯排房的房間里,只有費迪南德·克拉莫設計的桌椅和編織床等幾件家具。
老照片上,柯布西耶的兩幢半獨立式房屋是純白色的幾何體,底層被抬高,從屋頂平臺可以眺望斯圖加特的城市風景。住宅前方的空地上,有一位身穿白裙的摩登女郎倚靠在一輛敞篷車上。這棟樣板住宅具有現代的平面布局和簡約的室內裝置,后來被建筑史學家描述為現代建筑學的象征。去年7月份,它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為“世界遺產”。
在今天看來,這些住宅形式也許司空見慣,但是在當時,獲得新時代的新居住形式還是需要為之斗爭的內容。密斯·凡德羅在制定規劃時,就與恪守傳統的斯圖加特派建筑師發生了矛盾。柯布西耶在1927年3月寫給母親的信中說:“這一次的設計將給我們招來非議!”
另一方面,斯圖加特現代住宅展又滿足了建筑師們的社會理想。他們相信,設計良好的住宅環境能夠讓人們過上幸福的、有創造力的生活。
20世紀二三十年代,懷著“教育和影響大眾,激進地改變他們的居住習慣”的教化理想,制造聯盟的眾多活動一直集中于居住與生活的主題。他們認為,新式居住的特點在于家具與空間之間的新型關系,簡潔中性的空間中應擺放輕巧的標準化家具。在未來的流動性社會中,居住形式將會類似酒店的狹小房間,但配有寬敞的共用客廳及服務設施。
華·美術館一層展廳正中央,有一組大幅黑白照片展示的就是類似酒店的居住理念。比如在布雷斯勞的制造聯盟住宅區,1929年漢斯·夏隆為單身者或兩口之家設計了一幢公寓樓,每間公寓的面積都很小,只有帶爐臺的廚柜,但大樓里配有餐館和多個共用客廳,可以說是介于酒店與公寓之間的混合體。
這些大幅黑白照片沒有裝框,斜掛著固定在墻上,高度與觀眾的視線相符。這種頗具表現性的斜掛法其實是再現了制造聯盟在1930年“法國裝飾藝術展”上不循常規的展覽方式。那是“一戰”后,德國第一次在巴黎亮相,帝國政府希望展現出德國如何積極參與了現代居住和標準化工業產品的發展。
瓦爾特·格魯皮烏斯是巴黎大皇宮里德國展區的藝術總監,他自己為展區設計了一個共用客廳,包括吧臺、健身區、圖書館以及信息墻等。介于旅館與公寓房之間的混合體,把社會烏托邦式的設想延伸到居住平等的理念上,成為一種民主社會意識的表達。世界經濟危機爆發之后,這些針對流動性、愛運動和國際化人群的新居住理念也就煙消云散了。
1933年,德國進入了一個“新時代”,但是它帶來的卻是死亡和毀滅。那一年包豪斯設計學院關閉,但是制造聯盟直到1938年才結束。

1927年柯布西耶為德國魏森霍夫住宅區設計的半獨立式住宅
策展人溫弗雷德·南丁格爾并不諱言那段令人難堪的歷史,他評價說:“與后來的刻意美化版本相反,制造聯盟直到1938年還存在,有自己的主席,舉辦過幾次展覽,也出版了年鑒,但是所有的活動都受到了納粹意識形態的影響。德意志勞工陣線下的‘工作之美部門繼續生產制造聯盟的設計產品,以‘好的德國形式服務于民族社會主義。”
有一張老照片拍攝的是納粹“奧登斯堡”龐大的集體用餐室,幾十排平行的長條餐桌上鋪著白色餐布,桌面上簡潔實用、沒有任何裝飾的白瓷餐具和帶靠背的實木餐椅都是出自制造聯盟的設計。1937年5月,大型帝國展覽“創造著的人民”在杜塞爾多夫開幕,納粹的旗幟飄揚在杜塞爾多夫萊茵河畔的節日廣場上,在這次展覽中,納粹的政治宣傳挪用了制造聯盟的“新時代”理念。
“二戰”之后制造聯盟的影響力日益減弱,失去了之前的地位,德國設計的聲望轉移到了1955年成立的烏爾姆設計學院。1958年,制造聯盟策劃了布魯塞爾世博會德國館,這是西德戰后第一次出現在國際性的博覽會上。有別于納粹建筑的宏大對稱及石材外立面,德國館以一個懸浮狀的透明形式展現輕快舒適的設計,表明西德社會已經融入西方世界的民主發展之中。
就在布魯塞爾世博會前后,1957年的柏林國際建筑展以及1959年的瑪爾市“生態環境的破壞”會議上,制造聯盟提出了一個重要的社會政治話題——工業社會中的環境保護。特展“未來的城市”中,第一次記錄抨擊了工業化和城市化進程對自然風景造成的破壞,創作者瓦爾特·洛索夫寫道:“在我們生活的時代,未經開發的自然景觀日益消失。這一進程發展得如此迅速,以至于在一代人的生命歷程中,某些自然風景已變得面目全非。”
以批評的立場指出工業社會的癥結以及純粹以盈利為導向的經濟增長導致的生態后果,這是制造聯盟繼20世紀30年代的新型居住理念之后,又一次表現出超越時代的先見之明。在這之后,制造聯盟把注意力從制造業轉向消費問題,不再僅僅關注產品的“好形式”,重要的是如何正確地對待產品消費的后果。
如同當時聯盟主席漢斯·施威普特所說,雖然我們設計出了高品質的玻璃水杯,但是如果飲用水本身已經變得渾濁的話,又有何意義?對于這個問題,也許到今天變得更加難以回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