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冬婷
繼前幾屆被質疑走得太遠,甚至異化為某種人道主義工作獎之后,今年的普利茲克獎回到了建筑學本源,加冕了三位扎根本土、專注內在的建筑師。
全球化的逆轉?

RCR建筑事務所在西班牙奧洛特鎮的設計作品排屋(2012)。從客廳的角度看到餐廳、廚房以及上一層的臥室
“成為神話還是無名之輩?——兩者是一回事?!痹?4年前的一份“建筑學測驗”中,RCR建筑事務所的三個合作伙伴自問自答。在如今他們得到普利茲克獎桂冠后再回頭看,則像是一個寓言。
身處個人英雄主義的建筑業,創造力幾乎等同于聲名和財富,走上臺前似乎是一個順理成章的選擇。但從最初到現在,他們的建筑實踐都聚焦在一個小鎮上,不為大眾熟知。某種程度上,這也是他們被3月1日公布的第39屆普利茲克獎加冕——“成為神話”的原因。
自去年底開始,關于新一屆普利茲克獎得主的各種競猜就開始了,甚至還有博彩公司為此下注:是會授予傳統的捍衛者,像2015年頒給已故的弗雷·奧托(Frei Otto)那樣,還是會加冕重新定義行業的開創者,比如2016年的亞歷杭德羅·阿拉維納(Alejandro Aravena)?是將再次承認社會關懷的作用,還是回歸到純粹的建筑美學判斷?是會將桂冠繼續保留在傳統優勢地域,還是風水輪流轉到新的疆土?
在之前的各種風向預測中,拉斐爾·阿蘭達(Rafael Aranda)、卡莫·皮格姆(Carmen Pigem)和拉蒙·比拉爾塔(Ramon Vilalta)——來自西班牙RCR事務所的三人組都不是奪標熱門,或者說,他們不屬于大眾視野里的“明星建筑師”。連續7年參評普利茲克獎、本屆評審團八位評委之一的張永和在接受本刊采訪時指出,實際上普利茲克獎是完全不可預測的。“整個評審團都不會認為有某些建筑師在排著隊等這個獎。它不是在給‘成功建筑師發勛章?!?/p>
對于普利茲克獎來說,由一個明星建筑師獨奏的時代結束了。這一建筑界最高獎項正將鐘擺向后擺,開始青睞秉持本土精神的建筑師。而且,今年也是普利茲克獎歷史上第一次頒給三個人,他們三個人30年來一直扎根在共同的家鄉,像一支爵士樂隊那樣緊密協作。他們并沒有建造過世人矚目的大型標志性建筑,大多數作品是住宅和餐廳、幼兒園、圖書館等一些小型公共建筑。而令他們脫穎而出的正是一種創造兼具本土精神與國際特色的場所的能力。他們的作品具有鮮明的地方特色,展現了與地貌景觀充分的融合,同時又有推廣至更廣闊地域的潛力。正如評審團主席格倫·馬庫特(Glenn Murcutt)所說:“這三位建筑師的合作對建筑設計形成了一種如詩般的效果,他們那些永恒的作品反映著對過去的尊重,同時也敘述著當下和未來?!?p>
2017普利茲克獎得主(左至右):拉斐爾·阿蘭達,卡莫·皮格姆和拉蒙·比拉爾塔
普利茲克獎的評審辭也部分闡釋了他們的選擇:“在當今這個時代,有一個全世界都在問的重要問題,不只關乎建筑,也關乎法律、政治和政府。我們生活在一個全球化的世界,必須依賴國際影響、商業貿易、探討商議、交易事務等。但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擔憂甚至恐懼,由于全球化的影響,我們會不會逐漸失去本土價值觀、本土藝術和本土風俗?拉斐爾·阿蘭達、卡莫·皮格姆和拉蒙·比拉爾塔告訴我們,兩者或許可以和諧共生。他們以一種詩意的方式讓我們看到,這個問題的答案不是非此即彼,至少可以在建筑中找到兩者的共存——根植本土,同時擁抱世界。這是一個鼓舞人心的答案,尤其是設想它也適用于現代生活的其他領域時?!?/p>
普利茲克獎的這一選擇,是不是受到了全球化風向逆轉的影響?張永和認為,8個評委持有不同的政治傾向,很難說是某種風向下的產物。而且,全球化和本土化看似矛盾,但如果有機會進入到RCR事務所的建筑內部去體會,這些標簽就都不存在了,其實是一個建筑與環境對話的自然而然的結果?!翱傮w上來說,今年的普利茲克獎,是一個回到建筑學領域內的選擇。”
根基
“建筑(Architecture)是一個很長的詞,它可以被縮寫嗎?——實現夢想的藝術(the Art of Materializing Dreams),路途遙遠?!卑⑻m達、皮格姆和比拉爾塔在多年前這么自問自答。而當得知自己贏得普利茲克獎之后,他們說,就像是長久以來的一個夢被喚醒了。
這個夢的開始是一個有關燈塔的國際競賽。他們三人是加泰羅尼亞理工建筑學院的同學,畢業一年后,他們合作中標了一個全國競賽,在加那利群島一個陡峭山坡上建造一座燈塔。卡莫·皮格姆回憶:“但是,什么是真正的燈塔呢?最后我們終于領悟,燈塔就是信號燈,并不一定非是一座塔。盡管字典中將‘燈塔定義為‘帶有警告或者指引海上船只的信號燈的塔或其他結構,強調了‘塔,但我們認為它主要指的是位于特定坐標并具有一定高度的燈。支撐信號燈的方式可以靈活處理,因此我們的解決方式是設計一個橫向的燈塔,就像安裝在懸崖頂上的一個手電筒?!?/p>
這個最初的設計也啟發了他們追根溯源的思考方法??てじ衲繁硎觯骸拔覀冊O計一座住宅,會思考什么是真正的住宅;設計一個餐廳,也會思考真正的餐廳是什么樣子;酒店也是如此。在建造新的建筑時,我們總是會與環境對話,而不是非要表達‘我在這兒。我們尋求的是簡單樸素的想法和原初恒定的理念。我們謙卑地向自然介紹自己,表述我們是在對原有環境理解和尊重的基礎上進行建造。于是,更真實的現實出現了,它更加詩意,引領我們回到了初始狀態?!?
燈塔競賽后的1988年,他們決定一起做建筑,正式成立了以三人首字母命名的RCR事務所。30年來,三人以一種對建筑嚴謹審慎的方式緊密合作。拉斐爾·阿蘭達是設計的核心,拉蒙·比拉爾塔和卡莫·皮格姆后來成為夫妻,比拉爾塔負責事務所的組織運營,皮格姆負責構建理論體系。卡莫·皮格姆說,他們三個人性格差異很大,但正是各自不同的特點碰撞在一起產生了化學作用。而且尤為可貴的是,他們畢業后就回到共同的家鄉奧洛特,此后一直以此為基地。
拉蒙·比拉爾塔說,30年前,對于年輕建筑師來說,選擇留在一個小城鎮、而不是在大都市跟著大師做設計,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但正因我們選擇了這條更加真實和獨立的路,給了我們尋根的機會,才有了更廣闊的視野去做我們認為有趣的事。這是我們對根基的認知,也是對城市環境的一種認知?!?/p>
奧洛特是西班牙加泰羅尼亞地區的一個小城,只有3萬多人口。它位于一個火山自然保護區的中心,以區域內的40多座死火山而聞名,火山灰滋養了種類繁多的植被,熔巖塑造了奇異的地質地形。獨特的自然地貌也孕育了豐富的文化遺產,如在繪畫和雕塑領域產生了“奧洛特學派”??てじ衲氛J為,奧洛特的獨特性在于它并非嚴格意義上的荒野區域,而是一個人類活動頻繁的地方?!爱斎藗儊淼竭@里,他們會驚嘆:‘多么美妙的自然景觀??!然而事實上,這里是人類和自然共同作用的產物。這樣的環境伴隨著我們,內化成為我們的一部分。”她形容,RCR的建筑態度不是“不存在”,也不是“消失”,而是在既有自然與人為之間找到兩股力量的平衡點,最終獲得新的景觀。
自然再詮釋

圣安東尼-瓊奧利弗圖書館、老年中心與坎迪達佩雷斯花園項目(西班牙巴塞羅那,2007)。五層樓的圖書館與從街邊延伸至庭院的羅望子樹
令人好奇的是,長期自我“隔絕”于一個小城鎮,他們三人是否感覺到全球化的沖擊?如何將本土化建筑語言擴展到更大體系中去?RCR事務所通過郵件回復了本刊:“各種相輔相成的力量是生活的推動力,我們總是試圖去平衡它們。”他們將這種平衡視為一種建筑信條?!拔覀兿霝槿诵约霸谌祟惌h境中的建筑和諧尋找一種個人化的平衡,遠離教條、娛樂、燈紅酒綠以及低級趣味。我們的建筑理念由此開始,繼而賦予其形式并最終建成。這不是現代建筑運動,不是后現代運動,不是極少主義的,也不是解構主義,不是高技派,也不追求時尚。”
三人中的理論家和發言人——卡莫·皮格姆將建筑與景觀的對話視為RCR開創的獨特概念:“對我們來說,天空和樹木不只是綠色的背景,更像是日常交往的朋友。我們力圖通過建筑,和周邊景觀建立更加復雜的聯系。我們常常采用少量的材料,甚至探索單一材料的所有可能性,如同自然界同一物質的不同狀態一樣,去表達建筑空間純粹的感覺?!?/p>
奧洛特獨特的地形地貌無疑是他們的靈感來源。早期作品Tussols-Basil體育場就是這樣一個因地制宜的例子。體育場建在一處森林中的空地上,看臺以類似梯田的方式,勾勒出地形的自然曲線。跑道內保留了一片矮樹林和土丘,打破了體育場固有的強烈領域感。跑步者在一片綠蔭中環繞跑道,伴隨著與自然若即若離的奇妙感受。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地形地貌只是自然給予的創作素材,一塊場地在它被選為建造場所之時,就意味著其與自然環境割裂的命運。因此,RCR的作品更多地通過對自然的“再詮釋”,反映他們對建筑與自然關系的思考。
“再詮釋”的方式之一就是用“取景框”來建立人通過建筑觀察自然的聯系。不管是窗戶還是開口,都如同繪畫或攝影的邊框那樣,一方面向自然景觀開敞,另一方面,邊框的大小和比例也限定了人的視野所及?!叭【翱颉钡母顚雍x是,建筑在自然環境中不再是一個障礙,而是光、空氣與視線可以自由穿過的環境的一部分。比如2007年建于巴塞羅那的圣安東尼-瓊奧利弗圖書館、老年中心和坎迪達佩雷斯花園項目,因為在鬧市區,一個最基本的概念是,沿建成體量的縱深方向將封閉的方塊形街區打開,創造一個從建筑底部穿越的條形室外空間,將街道和內部的露天庭院連為一體。這樣不但建立起雙向的視覺聯系,而且光和空氣能夠在方塊形街區內外暢通無阻。
街道將公共性延續至街區中心,把原本封閉的庭院變成了公共空間的一部分??てじ衲氛f,為了讓人在室內可以看到天空,他們在主入口上方設計了一個橋建筑,猶如街區的大門,閱覽大廳和兒童閱覽室就在這里。老年中心設在庭院的盡頭,以街區原有的公寓樓為背景。因為開敞又限定的“取景框”效果,城市得以延續,孩子與老人在這里互動,共同創造出一個有趣的社區。
在捕捉自然的同時,建筑還有增強空間的豐富性和層次感的作用。這也形成了RCR“再詮釋”的另一種方式——“過濾”。如同在樹林中漫步一樣,RCR將自然意象進行了抽象表達,用屏蔽、間離的效果,過濾光、空氣、視線、景象,以此刻畫建筑向自然開敞的種種微妙差異,以視覺上的深度代替無圍合材料那種不加修飾的透明。
2011年,RCR事務所設計了Les Cols餐廳,用模仿植物的方式直接表達了這種“過濾”。整個空間被建筑師融入一處山谷環境中,以火山巖建造的堅固墻壁支撐輕質透明的聚合材質屋頂,防止日曬雨淋。一系列扁平的鋼板形成一道道不同間隔的簾幕,半掩著內部就餐的空間,使人們可以將注意力集中在美食和聚會上。而在休息室中,鋼板被磨砂玻璃取代,營造出曖昧與虛幻的氣氛。
餐廳的中心是一張被涂成金色的超大餐桌,人們可以和不認識的人共同用餐??てじ衲氛f,這個餐廳也使他們有機會設計一個場所,人們在這里閑坐休憩、享受美食、感受空間,而不只是像游客一樣評價一個地方——“我喜歡”或“我不喜歡”?!俺蟛妥肋@個想法來自傳統的鄉村家庭,當地的傳統住宅包括三個相連的空間,中間的空間非常暗,主人經常在那里備著飯菜,如果來客愿意,可以共同用餐。對我們來說,這個中心區域就像一個隱藏的寶藏?!?

Barberí實驗空間(西班牙奧洛特,2008)。 藏于花園中的大廳讓內部和外部的邊界在這里消失
建筑融于景觀可以說是一種世界性語言,讓RCR事務所開始走出加泰羅尼亞地區。比如2014年建于法國羅德茲的蘇拉吉博物館,也是RCR用建筑向創作來源之一的法國藝術家皮埃爾·蘇拉吉(Pierre Soulages)的一種致敬。蘇拉吉致力于利用黑色顏料探索光線的亮度與畫面肌理的變化關系,顏料和光的節奏中和了具象與抽象、自然與文化的對立。這座博物館擁有強烈幾何形態,幾乎懸挑于場地上方,似乎在挑戰著地心引力。而且整個建筑只使用了耐候鋼一種材料,這種材料會隨著時間緩慢變化,與這位幾乎在以“光”作畫的藝術家形成了某種共生關系??てじ衲氛f:“博物館和周邊景觀相互反饋、彼此影響,如同畫家與他的作品,展現出千絲萬縷的聯系,無法剝離?!?/p>
三位西班牙建筑師在本土的建筑實踐,與2012年普利茲克獎得主王澍長期扎根杭州形成了某種呼應。王澍回應這一屆普利茲克獎的選擇,認為這強化了一種建筑學在今天的發展趨勢:“三位西班牙建筑師以世界性的開放眼光堅持且有自信地在一個小地方工作;把小團隊堅持做小項目作為一種價值觀;不強調建筑的外形而更強調建筑與環境的融合,強調人在建筑中的身體感受,強調可接觸的材料與質感,因此返回建筑的內在;強調更加偏愛使用自然的材料,強調有手感有溫度的工藝;強調追隨過程,享受生活中的那種不確定性。所有這些,都構成了人性對現代大規模人工建筑活動的越來越自覺的抵抗。”
普利茲克獎又將如何改變他們?RCR事務所回復本刊,他們將繼續之前的道路,正如從一開始就堅持的那樣?!斑@個世界充滿了不確定性和復雜性。我們感興趣的是做得更少,但在更高強度下展開設計,以此免于被外界困擾?!?p>
Barberí實驗空間里舉辦的夏季國際實習活動
(部分資料參考自:《源于自然,回歸自然——RCR建筑作品評析》,王靖,《世界建筑》2009年第一期。感謝實習記者吳揚整理錄音。部分圖片由普利茲克建筑獎官方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