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菁菁
每次帶孩子去醫院看發燒,我的同事W都會對醫生的謹慎留下深刻印象。作為非專業人士,她不是特別理解,為什么孩子反復發燒每次上醫院都要抽血檢查,為什么醫生要叮囑她孩子用藥三天不好轉,一定要換藥;她也不明白,為什么家里明明還有頭孢,醫生為什么不讓吃。所有這些都是她過去經驗里所沒有的觀念。在我們這一代人的成長記憶里,發燒吃抗生素是一條顛撲不破的真理。曾幾何時,被喚作“消炎藥”的抗生素是家家戶戶抽屜里的必備品。然而即便如此,當謹慎的醫生終于將孩子的抗生素處方放到她手上的時候,她又退卻了。她看過一些報道,說中國人濫用抗生素,對身體不好。一個執著的觀念留在了她的腦海里:“我的孩子不吃抗生素。”不過有幾次,“輕微炎癥拖厲害了,還是得用抗生素”。

直到青霉素被發現前,細菌都是人類歷史上制造肺炎、傷寒、痢疾、肺結核等疾病的最強大殺手。圖為一位媽媽在陪護生病的女兒
北京大學第三醫院(簡稱“北醫三院”)兒科大夫韓彤妍幾乎每周門診總能遇上一兩位像W這樣的家長。與此同時,另一種極端也讓她煞費苦心。家長“一進門就風風火火,說孩子病了得趕緊輸液。我們孩子平時抵抗力差,每次得病都要掛水掛個十天半個月才能好”。但實際上,韓彤妍一檢查,發現孩子得的是病毒型感染。許多家長并不知道,面對同一種癥狀“發燒”,醫生們必須先區分它是由感染性疾病造成的,還是由其他疾病造成的。而在感染性疾病中,也只有細菌性感染使用抗生素才會有效。
抗生素崇拜和抗生素恐懼,兩個極端的共同所指,是對那個看不見、摸不著的微觀細菌世界的有限認識。而偏偏,我們又生活在一個無法回避細菌信息的環境里:超級細菌、益生菌;好消息、壞消息,所有片段式的信息進一步強化著我們對細菌的偏見。
細菌偏見的根源深植在人與病痛抗爭的醫學史里。細菌,一種原始的單細胞生物,有細胞壁,有DNA,有細胞器,可以自行生產合成需要的酶并且代謝,可以自行分裂繁殖。直到89年前青霉素被發現,它都是人類歷史上制造的肺炎、傷寒、痢疾、肺結核等疾病的最強大殺手。55年前,人類身體內部擁有包括細菌在內的巨大的微生物群落的概念才開始流傳,人們開始逐漸嘗試認識,我們體內的這些定居者們究竟如何與我們互動,在敵人之外,我們是否還存在另一種親密關系?
現在,學術界流行的是“我們只有10%是人類”的說法,指每10個構成人體的細胞中,就有9個是搭便車的細菌。人體微生物已經成為熱門話題,攻占了頂尖學術期刊《科學》《自然》《細胞》等雜志的無數版面。科學家們發現,這些小小的寄生者不僅是我們的好伙伴,一個人的生老病死也和它們息息相關。科學家們認為,腸道細菌能影響健康,導致肥胖、糖尿病、過敏等疾病,還會影響你的情緒和行為,就連自閉癥、阿爾茨海默癥也可能和細菌有關系。
科學界和醫學界對人與細菌關系的認識不斷被顛覆、修正和拓展,一個時代的常識很快被另一個時代拋棄。在一輪又一輪的知識更新中,公眾被科學遠遠地拋在了后面。
科學界和醫學界的共識和行動并不足以讓人類在與細菌的互動中獲得福祉。你服下還是扔掉手中的抗生素藥片?作為一個準媽媽,你將采取何種分娩方式?在超市貨架前,你是否要選擇一瓶殺菌的清潔劑?我們每一個人的許多選擇都是這場宏大的互動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