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靈馨
(黑龍江大學,黑龍江 哈爾濱 150080)
20世紀50年代“抽象繼承法”討論的再思考
張靈馨
(黑龍江大學,黑龍江 哈爾濱 150080)
20世紀50年代,馮友蘭對于如何繼承中國傳統哲學遺產提出了抽象繼承法。馮友蘭認為,對待傳統哲學遺產應當主要繼承它的抽象意義或一般意義,隨著時代改變,傳統哲學遺產中命題的具體意義已然不在,但命題的抽象意義和具體意義可以進行分離,利用這樣的方法,通過繼承命題的抽象意義可以更好地繼承傳統哲學遺產。而同時代的學者如關鋒、胡繩、艾思奇等則是站在批判繼承的立場上,從不同側面利用唯物辯證法的觀點批判馮友蘭的抽象繼承法。學者們圍繞中國傳統哲學遺產到底該不該繼承、怎樣繼承等問題展開了一場學術論戰,這場論戰影響深遠。
抽象繼承;批判繼承;哲學遺產;馮友蘭
20世紀50年代,中國思想界關于繼承傳統哲學遺產問題展開了一場學術論辯,引發了諸多精英學者的參與。馮友蘭所提出的對待傳統哲學遺產采取抽象繼承的態度,與中國馬克思主義學者所采取的批判繼承的態度進行了激烈的論戰。今天我們重新反思這一問題不僅有助于澄清當時爭論的焦點,也有助于重新思考如何對待傳統哲學遺產。
20世紀50年代,馬克思主義成為我國主流意識形態。如何面對傳統文化、對待傳統哲學遺產的問題提上日程。如何具體運用馬克思主義的立場、觀點、方法來謀篇布局,建立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的哲學學科,成為當務之急。以馮友蘭為代表的國內學者受西方哲學思想的影響,用西方哲學模式分析和闡釋中國哲學的特殊內容。受時代思潮的關系和師承關系的影響,他們分析和探討的中國傳統哲學問題或帶有實用主義的味道,或帶有新實在論的痕跡。因而以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為指導,以現代科學文化為基點,對中國傳統哲學進行全面的梳理,清理殘留在人們頭腦中的那些不適合社會主義建設的傳統觀念,就成為這一時期擺在國內學者面前的重要任務。
1957年,馮友蘭在《光明日報》發表的《中國哲學遺產的繼承問題》一文中,將哲學命題的意義分為“抽象的意義”和“具體的意義”,并借此認為對待傳統哲學遺產應主要繼承其抽象意義,采取抽象繼承的態度對中國傳統哲學命題的意義進行重新梳理和分析。隨后,在北大召開的“中國哲學史座談會”上,艾思奇、關鋒、胡繩等撰文對馮友蘭的觀點進行了批判。批判集中在將問題簡單化、割裂命題統一性以及否定階級性這三點。在一片批判聲中馮友蘭又發表了《中國哲學遺產繼承問題的補充意見》,將“抽象意義”和“具體意義”改為“一般意義”和“特殊意義”。但其本質思想并沒有改變,因而馬克思主義者們仍舊以批判的態度對待他所提出的抽象繼承,堅持用批判繼承的方法對待傳統哲學遺產,從而將這場學術論爭推向了高潮。
馮友蘭認為,對待中國哲學史中的哲學命題,應該注意兩方面:一方面是抽象的意義,另一方面是具體的意義。為了進一步說明和闡釋這一觀點,馮友蘭舉了大量的例子,如:“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這句話從具體意義上看是希望人們研習詩、書、禮、樂等傳統內容,而從其抽象意義看是“無論學什么東西,學了之后都要及時地經常地溫習和實習,這都是快樂的事。這樣去了解,這句話就還是正確的,對我們現在還是有用的。”[1](P274)“節用而愛人,使民以時”,從具體意義上看,孔子所說的愛人是有范圍的,儒家主張的親親,正是因為血緣關系的親疏,導致了愛也有差等。但就其抽象意義來說“節用而愛人”可以理解為勤儉辦社,關心群眾,從這樣的意義上來看現在還是正確的,是可以繼承下來的。[1](P275)“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從其抽象意義上看,作為治學方法,無論“之”字所代表的含義如何,都有借鑒意義,值得繼承并發揚效仿。朱熹也將其概括為“為學之序”,成為白鹿洞書院學規的一部分。[1](P278)這樣從其抽象意義來說,也是一個值得繼承的好典范。在這里,馮友蘭將傳統哲學遺產中的經典哲學命題從抽象和具體的兩個層面上加以解析,并對他所提出的命題的“抽象意義”和“具體意義”加以具體說明。經過一系列的分析,馮友蘭試圖將命題的“抽象意義”和“具體意義”分離開來。隨著時代的變遷,一些命題中原初的具體含義對當下不再具有更多的借鑒意義,而單從其抽象意義來看,仍然是有值得借鑒的地方。因而,馮友蘭認為,對待傳統哲學遺產應當秉持一種“抽象繼承”的態度。馮友蘭在這里所進行的論述,其實是在談怎樣繼承、如何繼承中國傳統哲學遺產,是一種方法論上的問題,而在最初他將如何繼承與繼承什么相混淆,以致學界的其他學者對他的觀點進行了尖銳的批判。在吸收和借鑒其他學者的觀點后,馮友蘭將最初的“抽象意義”和“具體意義”修改為“一般意義”與“特殊意義”,雖然改變了名稱,但其實質思想并沒有從根本轉變,只是形式上的修改。經過此番修改,馮友蘭也強調命題的這兩方面意義并不是本來就有的,而是必須經過一種抽象作用,把那些命題的合理內核顯示出來。所謂“抽象意義”,是我們用抽象的功夫從原來命題中分析出來的,而我們所要繼承的也并不是全部中國傳統哲學遺產中命題的抽象意義,有些命題的抽象意義也是不能繼承的,我們所要繼承的主要是中國哲學史中的唯物主義思想,有人民性、科學性、進步性的思想,而這些“性”就是那些哲學命題的抽象意義。
毛澤東曾在《新民主主義論》中提出對待傳統文化要采取“取其精華、去其糟粕、批判繼承、古為今用”的態度。對于馮友蘭所提出的觀點,20世紀50年代的馬克思主義學者出現了一片質疑的聲音,分別從不同角度、不同側面對馮友蘭進行了批判。
關鋒從批判繼承的前提入手,認為把握好繼承哲學遺產的出發點,才算是抓住了根本問題。馮友蘭的抽象繼承是在“找好東西”這個前提下為繼承傳統哲學遺產提出的解決方案。而這一“找好東西”能否作為前提是關鋒質疑之處。“我并不否認古代哲學中有‘好東西’,‘好東西’是很多的;而是否認有作為具體命題本身,比馬克思主義哲學更好、以致可以現成拿來使用的‘好東西’。”[1](P372)他認為,哲學遺產中的“好東西”,“就是我國歷史上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辯證法和形而上學矛盾斗爭、發展過程的本身。”[1](P377)繼承哲學遺產的重點在于總結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發展過程中的規律和經驗,這才是傳統哲學遺產對現在仍有價值的地方。關峰也在一定程度上贊同馮友蘭對哲學命題具體意義和抽象意義所作的區分,并且認為是必要的。
胡繩從批判馮友蘭的繼承方法入手,認為馮友蘭對待傳統哲學遺產所持的抽象繼承的態度不僅是一種概念游戲而且也忽視了階級性。哲學思想中有階級性的部分是不能繼承的,把哲學命題進行抽象和具體的區分后,我們就找到了哲學思想中沒有階級性成分的部分,那么這一部分就成為可以繼承的對象。對此,胡繩指出:“馮友蘭提出了一個值得認真考慮的問題,但是他所設想的解決問題的方法是趨向于一個錯誤的方向。其所以是錯誤的,就因為應當實事求是地作具體分析的時候,卻采用了一種最省力的方法。從主觀出發在頭腦里做一次簡單的抽象,這是不能解決實際問題的?!盵1](P516)胡繩認為,抽象有科學與非科學之分,科學的抽象在于抓住了對象的本質內容,對于哲學思想來說其本質就在于階級性。因而只有充分認識到哲學思想中的階級性,不任意的將敵對階級的思想拿過來與我們所代表階級的思想相混淆,不利用簡單的概念游戲將兩個階級中有相似性的東西進行隨意概括,才是科學的抽象。進而胡繩又將繼承分為對哲學根本觀點的繼承和一般思想資料的繼承。對于哲學根本觀點的繼承只能是唯物主義繼承唯物主義,唯心主義繼承唯心主義,馮友蘭的抽象繼承在此并不能完全解決如何繼承的問題。
艾思奇以毛澤東的“取其精華、去其糟粕、批判繼承、古為今用”的態度為依據,認為馮友蘭對待中國傳統哲學遺產的態度與此相違背。在他看來,馮友蘭對待傳統哲學命題要繼承的是這些命題的一般意義和抽象意義,而要舍棄特殊意義和具體意義,這么看來傳統哲學命題中好像只有一般意義和抽象意義的這方面才是精華,而特殊意義和具體意義則是糟粕。用這樣一種方式來規定精華和糟粕顯然是錯誤的?!斑@錯誤在于它把抽象的東西看做具有實在性的永久性的東西,而具體的東西則是暫時的,不實在的東西?!盵1](P438)艾思奇認為,抽象和具體是不能機械的分開的。一個命題中抽象意義值得肯定,那它的具體意義從某一方面來講也有值得肯定的地方。哲學命題的意義就是其抽象意義和具體意義的統一,二者不可分離。馮友蘭用這種割裂命題統一性的態度對待中國傳統哲學遺產是不可取的。
楊正典對馮友蘭的批判主要在簡單化這個方面。楊正典的簡單化有兩方面的含義:其一是馮友蘭撇開唯物與唯心的斗爭,籠統地從“哲學命題”出發,將對中國傳統哲學遺產的繼承問題,簡單歸結為對哲學命題意義的理解,通過對命題意義的分析來簡單的判定有沒有值得繼承的必要,這顯然是抽去了哲學思想的歷史內容與階級特征,忽視了哲學思想的理論實質,從而模糊了對“哲學”和“哲學史”的理解,將哲學史的內容歸結為無數個哲學命題的總匯。[1](P330)其二,馮友蘭將哲學命題的意義截然分成“抽象意義”和“具體意義”,并將兩者的關系對立起來,將“抽象”和“具體”、“形式”與“內容”夸大到絕對化,并將其作為衡量哲學遺產價值的準繩,作為方法論來說,顯然帶有形而上學性?!俺橄笠饬x”與“具體意義”并非是完全對立的關系,馮友蘭所看到的也不是這種對立性,而是兩者之間的可分離性。剝離開命題的具體意義,抽象意義是可以獨立存在,并且有其歷史意義的。
楊潔民認為,對待古代哲學思想,不能用簡單地否定一切的態度,而應當重視和研究這些思想的材料,“追尋其初始,觀察其變化,接受一切有價值的東西”。[1](P407)他指出,不能因為哲學思想有繼承性,就貿然認為這些思想材料在一切時期都是原封不動地為一切階級服務的。[1](P407)因為命題本身包含著客觀真理的因素,對他們進行抽象才會有積極意義。所以,我們在對待哲學遺產,對待古代哲學思想時,必須建立在科學的認識論和具體的歷史觀點上?!罢胬碓遣荒苋我馇斑M一步的,哪怕是微小的一步,我覺得就馮先生所用的整個方法來說,毛病就出在這里?!盵1](P412)
雖然馮友蘭的觀點在當時受到諸多批評,但現在反思這個問題,馮友蘭的觀點仍有其可借鑒之處。論爭雙方所代表的觀點其實質是實在論與唯物史觀的爭論。馮友蘭所代表的實在論觀點,要追溯到西方分析哲學的傳統。西方分析哲學認為,哲學命題和概念是客觀存在的,具有超越時空的歷史普遍性,是思想的載體,[2]可以獨立存在并且有真實性。馮友蘭的“新理學”體系中對傳統宋明理學中“理”“氣”“道體”“大全”進行了重新的闡釋和解讀,從而構建其“新理學”,充分體現了傳統哲學中的邏輯分析精神,而他的這一獨特理論研究也對自身后來的理論有所影響,從“新理學”到“抽象繼承法”其實是一脈相承的過程。馮友蘭對傳統哲學命題進行“抽象”和“具體”的分析,其實是看到了一個概念當中形式和內容的這種可分離性,與內容相比,形式更具有普遍性。對繼承傳統哲學遺產而言,“抽象繼承法”是在追溯歷史淵源,對傳統進行深入分析和正確的理解基礎上所進行的,馮友蘭是希望剝離傳統概念中的特殊意義,只繼承形式化的東西,將哲學遺產中有益與無益的部分作出區分,從而繼承其對現在仍有價值的部分。不得不承認,我們談繼承傳統文化多數是指抽象繼承。通過繼承傳統文化的抽象意義再與當代觀點相結合,為其賦予一種新的具體意義才是對我們現在行之有效的,而這中間一定存在一個抽象繼承的問題。
而中國馬克思主義學者則是堅持唯物史觀,認為不能拋開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的對立,單純地研究命題的意義,因而他們看到了問題的另一個方面,即形式與內容的不可分離性,重在強調形式與內容的統一。其一,在一定范圍內,形式與內容是聯系在一起的。就中國傳統哲學命題而言,一個命題就是其形式與內容的統一,如果剝離具體的內容而單獨看形式,勢必會導致言語問題,僅從字面的意思理解命題,而忽視其具體存在的語境,一旦忽視言語所處的語境就會導致歷史主體意識的缺失,造成言語歷史上的斷裂,這是馮友蘭抽象繼承中存在的問題。其二,對傳統哲學遺產的繼承是一種統一性的繼承,在繼承其有益部分的同時,必然會連帶其他部分,甚至將其中有唯心主義的部分也一并繼承,這樣的繼承是不科學的繼承。進而,他們認為對傳統哲學遺產的揚棄不僅是對內容的揚棄,還有對形式的揚棄。其三,馮友蘭對傳統哲學命題所進行的抽象和具體的區分,是一種形而上學的思想傾向,違背了辯證法的基本原則。一般存在于個別當中,而個別當中又體現著一般,因而思想內涵是不能簡單的截然區別為抽象和具體(或是一般和特殊),馮友蘭這樣的割裂會讓繼承傳統哲學遺產變得蒼白。[2]繼承中國傳統哲學遺產更重要的是繼承其思想內涵和精神實質,不單是一個邏輯分析問題,還存在一個文化實踐的問題,因而馮友蘭單從邏輯分析的角度不足以解決文化實踐中的具體問題,這是抽象繼承的一個問題。
對于如何繼承傳統哲學遺產,抽象繼承和批判繼承各有其合理的一面。抽象繼承針對的是如何繼承,即繼承的方法問題,而批判繼承針對的是繼承的內容,即繼承什么的問題。批判繼承以抽象繼承為基礎,批判繼承的實質是對內容進行揚棄,抽象繼承是將形式與內容進行分離,批判繼承彌補了抽象繼承的不足,但也不能因此抹殺了抽象繼承的意義所在??梢哉f批判繼承和抽象繼承是整個繼承過程中的兩個環節,二者缺一不可,在選擇好繼承傳統哲學中哪些對現在仍有價值的東西后,如何繼承,怎樣繼承使傳統哲學遺產仍發揮其價值是抽象繼承的意義所在。
在國內學術界對歷史遺產問題普遍采取一種虛無主義的態度下,馮友蘭有感于中國傳統哲學遺產繼承的重要性和必要性,進而提出“抽象繼承法”的初衷和意義是值得肯定的。抽象繼承體現了一種邏輯分析精神和馮友蘭真正的哲學意義上的探求,馮友蘭看到了命題中抽象意義和具體意義的可分離性,從中國傳統哲學遺產中看到這種可分離性的必要性,并將其用于對傳統哲學遺產的分析,對如何繼承、怎樣繼承提出了自己的見解和看法是難能可貴的,也是十分有意義的。中國馬克思主義學者堅持用唯物史觀的方法,在不忽視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的對立下,看到命題兩方面意義的統一性和不可分離性,在具體繼承傳統哲學遺產的內容方面主張采取批判繼承的態度,從純粹哲學意義上說更具有科學性和客觀性。
但從另一個方面來看,不論是馮友蘭還是中國馬克思主義學者都借用經典,大量引用傳統哲學著作中的語句,從階級性、唯物主義與唯心主義的對立等角度進行論爭,把政治問題與文化問題混淆在一起,將中國傳統文化貼上階級性、唯物主義、唯心主義的標簽,這也為之后將政治批判引入純粹哲學的討論埋下了伏筆。
[1]中國哲學史問題討論專輯[M].北京:科學出版社,1957.
[2]馬振江.馮友蘭“抽象繼承法”評析[J].寧夏社會科學,2012,(3).
責任編輯:李新紅
Rethinking on the Discussion of “Abstract Inheritance” in the 1950s
ZHANG Ling-xin
(Heilongjiang University,Harbin 150080,China)
In the 1950s,Feng Youlan proposed the “abstract inheritance” for the practice of inheriting Chinese traditional philosophy. He believed that to inherit traditional philosophy means mainly taking its abstract and general meaning. With the change of time,the concrete meaning in the propositions has been lost but the abstract meaning is separable. However,Feng Youlan’s ideas were criticized by Guang Feng,Hu Sheng,Ai Siqi and other scholar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materialistic dialectics. They took an intense debate on whether the traditional inheritance should be inherited and how it should be inherited. This debate had a profound influence on later studies.
abstract inheritance;to inherit critically;the legacy of philosophy;Feng Youlan
2016-11-23
張靈馨(1993-),女,哈爾濱人,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中國哲學研究。
1004—5856(2017)08—0027—04
B261
A
10.3969/j.issn.1004-5856.2017.08.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