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瀟雄



重慶金融業從萎靡不振到互聯網金融創新中心,黃奇帆究竟有何回春之術,將西南山城打造成其他地區爭相效仿的金融改革陣地?
在2016年最后的日子,黃奇帆的去向終于坐實。12月30日,重慶市四屆人大常委會第三十二次會議接受黃奇帆同志辭去重慶市人民政府市長職務的請求,同時任命張國清同志、屈謙同志為重慶市人民政府副市長,決定張國清同志為重慶市人民政府代理市長。
黃奇帆1952年生于浙江諸暨,2001年10月,時年49歲的黃奇帆從上海市政府副秘書長調任重慶市副市長,2010年正式當選為重慶市長,發言時,黃奇帆說:“我熱愛重慶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我要像黃桷樹一樣扎根重慶。”此后15年,黃奇帆“扎根”重慶,陪伴了6任重慶市委書記。
“電子腦殼”“黃大嘴”“重慶CEO”“金融市長”“學者官員”,甚至“房地產敵人”……是黃奇帆這幾年攢下的或褒或貶的“頭銜”。和它們一樣出名的是重慶近幾年異軍突起的經濟發展。從2013年到2015年,重慶GDP增速“三連冠”領跑全國,其后的經濟操盤手黃奇帆備受矚目。
中國金融第三區
連續幾日的陰雨,讓重慶更加凸顯霧繞山城的隱秘魅力。這是一座特色鮮明的城市,初來乍到的游客在江北機場的附近微博留言:連機場里的空氣也彌漫著火鍋的味道。
這也是一座故事不斷的城市,最新的情節是萬商云集共謀金融發展,儼然一處金融創新前沿。不過七年前,這里開啟了一場打黑運動,而后政壇跌宕,外界曾指出其前路堪憂。
如今,日漸繁榮的小貸行業接替高利貸成為中小企業的金融補給站;政策設計吸引眾多商人前來挖掘機遇;袍哥退場,學者、精英模樣的人群正成為當地商界主流。但打黑并不能完全解釋重慶在短短數年間完成的蛻變,更無法解釋西南山城竟能成為金融開放和創新的高地。
過去的14年間,重慶一直保持兩位數的GDP增速,即便是在全國宏觀經濟增長乏力跌破7%的2015年,這里仍保持著11%的成績,在這一年里,其金融業增加值達到1410.2億元,近年來的年均增長率保持在14%左右,金融業一躍成為重慶新的支柱產業,打造長江上游金融中心城市的愿景也在這一時期勾勒成型,
從機場到江北嘴的車程大約40分鐘,車最終停靠在江北嘴福音堂旁,司機告訴記者,這附近便是新建的金融城。
這片坡地在官方的表述中稱為江北嘴中央商務區,是中西部地區唯一的國家級戰略金融中心。教堂位于半山腰的位置,再往上走去即是金融城和江北嘴金融街。商務區的兩期建設面積共5萬平方公里,預計在2018年全面建成,眼下金融核心區己基本落成。
數十棟玻璃結構的高樓從山中綠林里聳立而出,其中幾座仍被腳手架包裹,塔吊正在進行封頂工程。多數大廈正在內裝,門前堆放著裝修材料,工人進進出出。這些大樓多被銀行、擔保、證券、保險、交易所等金融機構冠名。
自教堂往下是嘉陵江,隔江相望則是重慶的老城渝中區。從空間布局、產業布局、政策規劃以及開發模式來看,這片新區都閃現著重慶入學習上海陸家嘴的影子。而開發的主導者、重慶市長黃奇帆早年也曾參與上海浦東新區的開發。
長江下有陸家嘴,上有江北嘴。在附近散步的一位老大爺用當地流傳的這句話向我表達,這里即將迎來的輝煌可比肩上海陸家嘴。重慶官方也有著同樣的期許,他們將江北嘴比擬為中國金融第三區,位列于北京金融街、上海陸家嘴之后。
一個月前,重慶市官方人士公開披露,當地各類金融機構數量已達到1500家。令他們驕傲的是,2015年,重慶首家互聯網消費金融公司馬上消費金融掛牌開業,新增再擔保、金融保理、民營資產管理公司等新型金融機構牌照16個。2016年,全國首家專業信用保證保險公司以及民營銀行也落地重慶。
如此規模的金融機構數量以及擴張的速度足以支撐江北嘴金融城未來一段時間的繁榮之勢。但重慶市金融系統的工作人員仍對金融牌照表現出饑渴的狀態,他們正竭力爭取盡快獲得全國保險資產登記交易平臺等多個新機構、新牌照在重慶落地。
搶牌照的思路符合黃奇帆的工作指示,只要一行三會批準的牌照都拿到手,重慶要構建金融全牌照體系支撐長江上游金融中心的發展。
更令金融圈刮目相看的是,阿里巴巴、百度、京東、樂視、小米等知名互聯網及傳統企業紛紛前來重慶拜碼頭,尋求在重慶的金融業務發展。
傳統金融巨鱷中國平安也不惜斥資2.86億元,控股重慶金融資產交易所(下稱重慶金交所),并接受后者提出的苛刻條件:注冊地、納稅地不遷離重慶;替重慶金交所償還渝富集團的全部借款本息;三年內不得對外轉讓股權,且未來三年保證使金交所規模分別達到5000億元、1萬億元、2萬億元。
重慶似乎有一種神秘的魅力吸引著各路巨頭蜂擁而至。有人將這種魅力解讀為市政府在政策上對大型企業有優惠傾斜,隨即有人反駁認為需深入主政者的制度安排中體會重慶的良好經濟生態。在當地的論壇上,有不少類似的辯論,網友們積極地從他們的主觀視角出發,自豪地回答“為什么重慶經濟能保持高速發展領跑全國”等宏大論述題,不少人說得頭頭是道。
他們在論壇里猜測,這種神秘的魅力可能來自政府對金融業的熱情,或是重慶的發展蘊藏著絕佳的投資機遇,還可能是重慶人的坦率性情以及火鍋和美女共同征服了金融大佬前來。
牌照的誘惑
洪潔敲開了重慶市金融辦的門。
曹姓和陳姓兩位金融辦工作人員用夾著重慶口音的普通話向她們一行寒暄歡迎。來訪者表明來意,她們需要一張小貸公司牌照來支撐其在全國范圍內開展農村金融業務。
來訪的兩個月前,洪潔接手了京東金融的農村金融業務。這段時間里,她和同事密集地拜訪了多個地方政府的金融管理部門,表達同樣訴求,但結果并不如意。
在目前的監管規則下,小貸牌照由各地金融辦發放,并限制跨地域經營,經營范圍僅限于在當地開展各項貸款、票據貼現和資產轉讓業務。為了能打破地域限制,一個巧妙的辦法是,在地方爭取一張網絡小貸牌照,再通過互聯網面向全國經營。
此事已有不少先例。央行等十部委在2015年7月18日出臺了關于促進互聯網金融健康發展的指導意見,其中對網絡借貸的定義為小貸公司通過互聯網向全國范圍開展業務提供了政策依據。對此,大多數地方金融管理部門的態度仍趨向審慎。
留給洪潔的時間不多,京東的主要競爭對手之一阿里巴巴依靠淘寶下鄉等業務的開拓,己籌備好將螞蟻金服的金融業務下沉至農村地區。而其他不同背景的企業也紛紛開始備戰農村金融的場景爭奪戰。
數月后,京東金融在重慶設立小貸公司獲準開業的批復消息傳至北京,洪潔的同事們頗為激動,部分同事將隨遷至重慶工作,按當地房價的平均水平,賣掉北京的房子似乎可以盤算著在當地買別墅了。
京東金融在重慶籌辦小貸公司的前后一段時間里,百度、小米、樂視等互聯網企業,海爾、蘇寧、世貿集團等傳統線下企業也相繼赴渝申請網絡小貸牌照,金融機構赴重慶發展掀起一陣熱潮。
重慶人喜歡直來直去解決實際問題,沒有其他方式比成本直接減半更能表達當地政府的“耿直”了。近年來,當地一直強調開放,重慶金融改革創新的活力在政企間傳遞滲透,形成的創新空間和配套政策支持讓重慶的金融牌照顯得金貴。
但每次突破嘗試都讓當地金融監管者的壓力更為沉重。
渝北區星光大道11號,以“財富”命名的幾棟大廈包圍著一座5層的白墻樓房,門前道路被藍色的施工圍擋遮蔽,周遭對比稍顯老舊。重慶市金融辦藏匿其中,在金融業蓬勃發展的進程中,這里扮演著引擎的角色。
每周都會有客造訪于此,過去的一年時間里,這兒接待了66個省市縣的學習考察團。他們和記者有著同樣的好奇:究竟是什么造就了重慶的金融機遇?為滿足好奇心,不少訪客成了回頭客。就在記者到來的同時,其中一間會議室里正在接待來自四川金融辦的客人。
客人紛沓而至是為了更好地解讀這里。對此,重慶金融辦也愿意分享:如強化事前監管、主動驅動創新的工作經驗;如何制定政策優惠,如何培訓從業人員素質,以及如何幫助企業協調與其他政府職能部門間的關系。“金融最容易出風險,它牽涉到千家萬戶,跟經濟、公眾高度關聯,最大的風險就在這里,得下決心管好,做金融的工作還真需要講點情懷。”
金融市長
金融辦的高眼光致使進駐重慶的企業勢必引起更多的關注度,從而對重慶金融業形成品牌效應。當地不少金融人士在這點上有一致看法,事實上有一個有趣的現象是,在采訪中,記者發現重慶金融圈的人士往往在許多關于金融業務的觀點上都有著高度的共識,甚至于,他們經常會不約而同地向我闡釋同一個觀點,例如“P2P是偽創新”“金融是服務業”“金融就是三句話”等等。更奇怪的是,他們連自圓其說的措辭都極其相似,就像是從某本書上背誦而來一般。
這些觀點和措辭也頻繁地出現在重慶市政府的官方聲音和當地權威媒體的報道之中。信息來源則指向黃奇帆,他被金融界和輿論奉為重慶經濟、金融發展的關鍵先生。
在網上流傳的多個視頻和圖片中,黃奇帆談論經濟問題不用看數據,材料熟稔于心,講述時習慣用左手比劃示意。一位曾兩度專訪過他的媒體人評價道:“雖然早就聽說黃市長精通經濟,是一位學者型的官員。不過當訪問開始之后,黃市長信手拈來的一串又一串的數據,和他對于經濟、金融問題深入淺出的分析,還是讓我非常驚訝。在采訪現場,有的時候會覺得,好像是在課堂上,聽一位經濟學家在旁征博引,侃侃而談。”
黃奇帆對自己的專業水平也頗有自信。2013年的兩會期間,黃奇帆在重慶代表團對媒體表示:“市長只是個職務,經濟學者是終身的,你們也不愿意把我當市長。我作為市長,要是跟你們打官腔,也不會跟你們這么聊天。”在這次與媒體的交流中,他的另一句話流傳更廣,“明明是金融報的記者,不提金融問題,偏偏要問那幾個腐敗的官員怎么掉進陷阱里的。碰上我這樣的還不趕緊問點經濟問題,不珍惜自己的采訪時間。”
這樣的性格或是令他身處政壇風云涌動的重慶,仍能成為最受稱贊的市長之一的重要原因。
黃奇帆在上海進入政壇,工作集中于經濟方面,在浦東開發時期,他曾是主要人物之一。2001年,黃奇帆逆江而上就任重慶市副市長、市長,工作仍圍繞經濟展開。他在重慶的做法依稀還有當年上海的影子,強調思想開放,規劃兩江新區、開發江北嘴,以及一系列令人眼花繚亂的金融布局。
當時,重慶成為直轄市不久,百業待興。本土金融機構資本充足率嚴重不足,不良率幾乎都在50%以上。全市工商企業總體資產負債高達80%以上,不良債務高企,大量企業瀕臨破產邊緣,10家上市公司亦面臨著退市風險。企業在直接融資、間接融資的渠道上均遭遇險阻。
黃奇帆通過成立渝富集團(全稱重慶渝富資產經營管理有限公司)開展了一系列資產、債務重組,化解近300億元的銀行壞賬,盤活當地國有集團。拯救金融機構所運用的重組方案是:資產重組、債務剝離、引進戰略投資者、注入流動性、推動整體上市、戰略投資者退出。這套方案與幾年后美國政府在金融危機中拯救大型金融機構的做法不謀而合。
在可查詢到的最新官方數據中,2015年上半年,重慶金融業不良率為0.45%,遠低于全國平均水平;金融在GDP結構中占比達到9%;社會融資結構形成銀行、非銀金融機構、資本市場,分別占45:25:30的比例。
黃奇帆善用杠桿,對金融政策的動態更有著敏銳的嗅覺,他曾要求重慶全力爭取“一行三會”推出的各種牌照。在其看來,對地方政府而言,爭取金融牌照,推動企業高效運轉,就是金融改革的要義所在。如果國家有的牌照重慶都有,那重慶就是全方位、全功能的金融中心。
建設長江上游金融中心的藍圖也在這一時期成型。作為規劃師,黃奇帆從金融業體系、融資規模和結構、金融開放程度等方面勾勒出8條路徑。“2017年建成國內的區域性金融中心,2020年建成有國際影響力的金融中心。”這張藍圖上描繪著一位政客的野心和一位經濟學者的理想。
但黃奇帆一手構建的重慶金融生態并非無懈可擊,某種風險正在聚集。
各地互聯網金融潮如火如荼之時,重慶對其嚴防死守。當行業風險集中爆發,各地進入互聯網金融整肅期后,重慶又成為了互聯網金融的創新前沿,網絡小貸、互聯網消費金融等業態集中落地。當地的互聯網金融監管思路顯得獨樹一幟。
人才是重慶互聯網金融行業眼前的又一難題。當地P2P平臺的一位CEO對記者說:“我帶的團隊就是一副爛牌,就拿運營來說,整個重慶真心挑不出幾個懂互聯網金融運營的人才。這里有金融的底子,但互聯網思維的底子太薄弱了。”
黃奇帆曾將P2P公開批評為“像開賭場”,引起全國范圍的熱議。供職于重慶市某金融協會的老張向記者回憶,黃在馬上消費金融公司開業當天對這一觀點進行過再闡述。老張轉述道,黃當天的措辭是嚴格控制、不許搞砸,“重慶的確不是P2P創業者的天堂,政府很明白,金融不是誰都能玩兒的。這是好事兒,也不是好事兒,得看你站在誰的角度來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