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蒂瑪·白羽
穿過店鋪鱗次櫛比的北大街,遠遠就看到那巷子了。巷口被熱乎乎的豆香挾裹,氤氳的霧氣濕嗒嗒,白蒙蒙,罩著巷口,罩著磚坯黑瓦的豆腐坊,在陳年的疲乏里托出一盤盤鮮嫩水靈的豆腐,滋養著坊間回民的鍋灶和心情。
如同河州八坊所有四通八達的巷子,這深巷古樸干凈,一派和氣。挎菜籃的市民,穿月白長衫的滿拉,提鳥籠的白帽阿爺,擦肩而過時頷首微笑,互道平安。巷里的清真寺門始終敞開著,門階上常有灰鴿子咕咕低語,啄食谷粒,院里正中一棵槐樹枝葉茂密,華蓋下擺放著一排塑料湯瓶,翠綠的七里香和爬山虎,一叢叢從墻頭纏繞垂落,映襯得古瓦青磚干凈清幽,一彎銀色鐮月嵌在晴藍的長天。
像頑童的涂鴉、隱匿的啟示、無聲的讖語,這巷子曲折幽深,最是巷里深處一面高峻的土墻兀立眼前,擋著去路,仿若盡頭。然而筆鋒一轉,一米細巷隱在盡頭。細巷里藏匿著一扇老舊老舊的木門,二進院,住著兩戶回民。那木門又老又黑,推開時,有光陰厚重的聲音。前院一戶人家不知做什么營生,院子拾掇得干干凈凈,光線昏暗的堂屋里陳舊的老家什躲在暗處,舊跡斑斑的黃銅香爐下堆滿了浮塵般的香灰,卻不見裊裊青煙。“喵——”他家雍容華貴的波斯貓一道光般閃入屋里,輕靈地跳上炕頭,跪坐炕角的白蓋頭老奶奶一動不動,面容安詳,雙目低垂,瘦嶙嶙的手指撥動著摩挲得發亮的泰斯比哈(念珠),嘴唇似動未動,低低誦念著,仿佛身在他處。
二進院里,別有洞天。推開木門,滿園蔥蘢的花草撲入眼簾,是座典型的河州老八坊院落。門洞約有一米深,院里有天臺水井,上房朝北,偏房向西,廊檐寬闊,兩根紅漆斑駁的柱子等身高的地方摩挲擦拭得都有了亮氣。鏤花的玻璃窗打開著,四方炕桌上描著幾朵艷麗碩大的菊花,舅爺的青花蓋碗如一葉舟子經年泊在那日漸黯淡的花叢里。檐下的石階從前鋪著卵石,后來修葺成水泥臺階,通向花園的臺階巧妙地做成四十五度傾斜的小斜坡,上面刻著簡單的橫紋,美觀,防滑。花園很大,幾棵高大的果樹枝繁葉茂,蔭翳著屋檐,青苔濃綠。從東到西,從南到北,大大的院落有一半被綠枝掩映著,長得茂盛的杏樹和桑葚樹,都已越墻而出。兩棵樹的果實都很稠密,杏子黃時,落入鄰人院里,那鄰居揀了滿滿一碗熟透的黃杏讓頑童捧著如數還來,麻臉舅爺笑了,慷慨地說:“拿去吃,杏子落到你家,你們就有口喚吃!”回民是習慣要口喚的,哪怕一粒熟落的黃杏,有了口喚它就是合法的,它就是喜悅的饋贈。
桑葚樹更是高大茂密,陽光在它的枝葉間斑駁迷離,向東向西,向南向北,桑葚樹幾乎是忘情地伸展著新枝,像是要最大限度地擁抱這遼闊的天地。風一吹,熟透的紫色桑葚雨點般灑落一地,地是干凈的,妗子掃得不見一星浮土,倒是熟過了頭的桑葚到處都染下漿果鮮濃的紫色。青青的桑葚樹不知接了多少果,逸出院落的枝頭在巷子里灑下一片陰涼,有一幫小家伙喜歡蹲在樹陰下邊玩邊撿桑葚吃,沁涼的樹陰呵護著他們,桑葚果安慰著他們滿腹的饞蟲,整個夏季一個個把臉吃成小花貓。有一年舅爺請來一個修剪果樹的,院里的樹都修剪了,唯桑葚樹沒動。那師傅也是回民,聽妗子低低說了句:“若是剪了逸出那幾枝,巷子里的哈三、西木、麥爾彥可就不能天天吃桑果了。”便收了剪。
每日晨禮后,東屋灶房里飄出的香氣交織著院里濕漉漉的花草香,絲絲縷縷涌入鼻息。妗子是河州八坊人,自然有一手好鍋灶。花卷做得一般大小,搟得薄薄的發面上抹了清油,灑上自家碾的油苦豆,卷出一朵朵花,上鍋一蒸,油黃面白,盛開在熱騰騰的提籠中,盛放著年復一年忙碌在小小世界里的主婦的心情。還有荷包蛋,小鐵鍋里蔥花清湯滾燙翻滾,凝乳般的蛋清托著鮮嫩的蛋黃,香了一屋,暖了一屋,她卻一勺舀盡湯里的整顆雞蛋放入四方木托盤里,外搭上一小碟熱花卷,端去給表舅。
折回灶房后,妗子盛一碗鍋底清湯坐在灶邊小凳上就著花卷一小口一小口喝得有滋有味。她從不吃雞蛋,只喝湯,說營養都在湯里呢!“喵——”那只嫵媚的波斯貓仰著頭,藍寶石般的眼睛里映著熱氣騰騰的大瓷碗。“真是白鼻子貓!”妗子嗔著,在小碟里盛了些雞蛋清湯放在貓的嘴邊。
那時的院落總是溢滿陽光,妗子戴著蓋頭在窗前誦讀《古蘭經》,樹影間灑落的斑駁陽光在她身上細碎地閃動,金銀花一對對,卷曲的細長花瓣吐著蕊。樹梢上的梨子黃杏已熟透,性情嚴苛的舅奶奶不讓孩子們隨意爬樹摘,想吃,就等風吹落下來。早聽說河州八坊規矩大,人一旦嚴苛起來,那規矩就不近人情了。妗子有時會破了那規矩,比如家里來了我們這些藏區的親戚,她會無視于舅奶奶的威嚴,笑瞇瞇地拎根棍子對著果樹一陣敲打。
上高中的幾年我沒去妗子家,每年初夏會收到風干的黃色香片花,每一朵都帶著折斷的纖細綠莖,夜靜時,遙遙傳來沁人的芳香。妗子會拿著杯子輕輕折下兩朵,就兩朵,含著夜露漾著月光的花兒,藏在杯底茶葉間,清晨泡出一杯馨香。
有一年,表舅病了,妗子從此開始陪表舅四處求醫。手術后的表舅身體每況愈下,妗子費心地伺候著,寸寸煎熬,表舅的癌癥還是惡化了……我從此再沒收到過風干的香片花和表妹的邀約。唯妗子的笑臉依舊明月般掛在記憶的天空。
那年,院里的花謝了,落雨的巷子里白發人送走黑發人,麻臉舅爺和舅奶奶的脾氣越來越壞了,妗子忍耐著從不抱怨也不訴苦,只是像一棵再也不肯開花的樹一樣緘默了。依然蒸來苦豆花卷,端上濃香四溢的豆腐燴菜,見我一直在望憔悴了的桑葚樹,她腳步急急地進了廚房,捧出一碗已不新鮮的桑葚來,“家里人吃不上,放在冰箱里,給前院老奶奶送一碗,進來個串門的娃娃盛一碗,也就剩這些了。”廊檐下的金銀花,香片花寂寞地開著,沒有格外的動情,沒有細細的傾訴,甚至除了問候便沒有多余的話。后來,聽說桑葚樹生蟲了,風吹下來的桑葚果再也無人問津。日子熬煎著妗子,她一定無暇打理院里的花木,唯將一顆負重的心托靠給冥冥之中的存在。
都說守得云開見月明,艱辛的日子在堅韌中慢慢熬出了頭,孩子們相繼長大,各自成了家,妗子卻出人意料地老來改嫁了。對于妗子的再婚,眾說紛紜,都不理解那么難腸的日子都捱過來了,她又因何“晚節不保”?在眾人的視線里她早已化為一縷清絕的孤影,唯獨這才顯得清廉。守規矩的人們一時間都不待見她,妗子受盡了中傷和冷眼。最過分的是在表舅忌日的爾麥里上,她們故意給她臉色看,甚至不讓她進家門。妗子自尊而從容地走出眾人的視線,徑直去了表舅的墳塋……
她已不需要理解。
妗子再嫁的是個“大夫巴巴”。巴巴一家待她寬厚仁愛,妗子實現了多年的夢想——朝覲。良善的婆婆歸真前將自己的積蓄一半捐給了寺里,一半留給了妗子。大大的天地,溫暖的人心。愛多深,世界的回應就有多深。闊別多年后見到妗子,竟不曾老去,額前依然光潔,臉上依舊漾著笑意,像一顆熟透在時光深處的清香果實。
有時從暗夜醒來,倏然洞見一線微光,似在巷里,似在心中,曾感知那巷子的內里有很多個妗子的靈魂在奔跑。她們跑過深深的庭院,跑過世相的虛偽炎涼,跑過人生的無常,跑過生命的考驗,要到達那里,到達天地間恒久的溫煦和光亮間,到達真正幸福的所在。
那一口棗核黃的饃
我怎么會這么想念她呢?鍋里翻滾的沸水,案上的面粉,小瓷碗里泡的純堿,甚至白底紅花的圍裙……她擼起袖子揉面,時而用胳膊肘扶正歪斜的白帽,鬢角露出亂蓬蓬的花白頭發,沒有戴假牙,腮幫像深冬后失了水分的黑果子一樣干癟,任一張臉只剩下憨憨的老態。她總是會把面粉弄得到處都是,壁柜灶盤、油壺鍋蓋和地磚都無一幸免。而當她轉身,臉頰上、鼻尖上竟全是面粉,她憨笑著,似老菊撲粉,眼神里透著孩童般的純真。在她的世界里,最金貴的是面粉,最厚道的食物就是饃。
每次出門,她都要做饃讓我帶上,她說,帶塊饃多方便,在路上餓不著。我客氣地應著,總是悄悄把饃放進冰箱里。可她不管,明天出門,今天烙饃,好像她烙的饃堪比珍饈美味。有時情不得已就帶了饃出門,壓在包底忘了,等到想起時已生出朵朵霉斑。后來有一次,為安慰她,包里帶了一塊饃,結果飛機晚點近四小時,深夜燈火通明的機場,穿行的各色人流中,我獨自捧著一杯滾燙的白開水,慢慢嚼著她做的饃,才覺出那塊饃很有嚼頭,好似簡單之中藏著不可洞見的豐饒,渾身都長滿力氣。
其實,除了做饃,她幾乎什么也不會。炒的菜滋味寡淡,做的臊子面里永遠沒有一星綠,蔥常常被炒得焦黑,捏的包子丑得拿不出手。一次,我央她幫忙做魚,她竟豎切了那條魚!不會做飯就對吃也沒了講究,她可以用兩個饃代替一頓飯,她總說,饃啦喝著吃上些就好,好像有饃就有了天下。有時看到她用滿口假牙費力嚼著從冰箱角落搜出的干饃,心想倒底是在遵圣行愛惜食物,還是她的心里永遠有一片饑餓的陰翳?
她很小的時候母親就無常了,走南闖北的父親撇下她,另娶妻室,從此再無顧盼。她是怎么長大的?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只記得家徒四壁的泥屋里,白蓋頭的老奶奶終日跪坐在一綹竹席上央求她給她嚼幾個大豆吃,老奶奶滿口牙齒脫落,指望著她的反哺。她說,那時節,心里焦急得很,急著想出去玩,然而每回給老奶奶嚼了大豆剛奔出門,又聽到老奶奶顫巍巍地喚她:“麥爾彥,再嚼幾個唦。”剛剛出脫成少女的她開始反哺幾欲癱瘓的老奶奶,從此擔水巷里走出了一個買水姑娘,每日給各家從兩里地的泉眼挑水,一桶桶,一缸缸……
結婚后,日子漸漸好起來,生兒育女,柴米油鹽,一晃人到中年。忽一日,家里來了一個陌生男子,說是經多方打聽,確認她是他要找的人。他問,你叫麥爾彥吧?從前家在擔水巷?她點頭,男子叫了她一聲:“阿姐!”原來竟是同父異母的兄弟,當年撇下她的父親無常前囑托他一定要尋見她!口拙的她泣不成聲,只是哭。用淚水洗刷了近半生的微弱念想,絕望與委屈,像滿目瘡痍的干涸河床迎來久違的汛期,一顆心,盈滿了。
也許是因為物質與愛的一度缺席,或者是一種對生活的感恩,我發現她對食物抱有極度的真誠和熱愛。那種熱愛體現在她每端起飯碗念了“泰思米”后并不急著下筷子,而是喝一口湯,再喝一口湯,三咂其味,哪怕捧著的是一碗洋芋面片,依然鄭重其事。她從不嫌談食物,即使一塊干饃,她也會揉碎了,慢慢地嚼;她曾為了喝盡一碗牛肉面湯,差點誤了車;她曾一個人吃掉滿滿一盤韭菜盒子,再不思三餐。不理解的人以為她貪吃或者小氣,其實她只是熱愛著來自食物的恩惠和滿足。“先知從不挑剔食物,他愛吃就吃,不愛吃就不吃。”每次在圣訓中讀到這一段時,總會想到她,唯食物與人不可嫌談,食物香與不香,其人好與不好,她從不言說。我告訴她,這品行與圣訓多么一致,她渾濁的老眼閃出一抹驚喜,又羞怯地低下頭去,干癟的嘴角漾滿真心的笑意,忽覺一顆未經雕琢而在時光中老去的心實在樸拙動人。
她和母親閑聊。母親說,做饃的發面堿灰合適,面色就如棗核黃。什么是棗核黃呢?就是掰開棗兒后呈現出似黃非黃的色澤。做了一輩子饃的她,再做饃時放好堿,揉好面,掐指頭蛋大小一點面放在火上烤了,掰開讓我看是不是棗核黃。兩只粘著面粉、關節粗大變形的手掌拿著烤焦的一顆發面,掰開的面團里升起縷縷白汽。棗核黃,微妙的顏色,她在面里尋找著,那一團面變得含義奇妙。她揉好面一遍遍問我是不是棗核黃。其實,以她做饃的經驗是不會失手的。我試著揣摩她從未訴說的心境,自從與她住在一起,覺得處處隔膜,那隔膜小到我抹眼霜時她望著我一臉費解,我在電腦上工作時她俯身擦地板使我難堪,我買了新衣她莫名地不悅……我們不多交談,在一個屋檐下相敬如賓。
母親說她其實是個命大的女人。她們曾是鄰居,上世紀七十年代末都在夏河縣科才鄉住過。那時,藏鄉里幾家回民比親戚還親,即便后來各奔東西,還是記掛著彼此,住得近的開齋爾德都會送個油香過去,遠的也總是相互打聽著彼此的消息。每次說起她,母親總會笑起來,她說,夏天她們進溝上山挖草藥,賣給收購站貼補家用。科才溝的大山上有連片的秦艽、柴胡、松香和冬蟲夏草,挖草藥的丫頭媳婦中她最慢,別人挖滿一背簍,她總是半背簍,就連她的三個女兒都比她挖得要多。每天別人滿載而歸,她背著半背簍草藥落在人后,這時,山道上傳來一串自行車鈴聲,那騎車人是供銷社的老肖阿巴,他是來接她的,每次都會大聲對三個背著背簍眼巴巴望他的女兒說:“法圖麥,我先接你阿媽回去,你阿媽要做饃哩!”望著坐在自行車后捎架上她的身影和半背簍草藥,巧嘴媳婦們說:“老肖阿巴,真是把阿姨當人哩!”媳婦丫頭們吃吃笑著,大姐法圖麥紅了臉龐。
她只會做饃。用那雙關節變形的老手揉著面團,仿佛把光陰和歲月都揉了進去,也只有那樣老的一雙手,才能揉出松軟勁道的一口饃,那是被歲月淬煉的一雙化骨綿掌。做了一輩子饃,老了,卻在面團里尋找一抹微妙的棗核黃,像個固執的頑童,心心念念間一脈天真。她口笨心不拙,一遍遍用兩只粘著面粉的粗大手掌拿著冒著白汽的面團問我是不是棗核黃,一顆心謙卑到了塵埃里。
節慶紀念日時,我們會一起炸油香,多數時候她揉面掐劑子,我邊搟油香邊煎。比起油香她更喜歡做發面“三刀”,一種笨頭笨腦、樸拙敦厚的油果果。揉好的發面切成二指寬,背上再輕輕切三刀豎紋,下鍋炸出來,其貌不揚,卻酥酥地香。她炸的三刀永遠上不了桌面,只給家里人吃。常常,她會拿著我母親炸的馓子、芝麻餅、各種好看的油果果贊嘆一番,然后自慚形穢地將一盆三刀放到角落里去,但三刀永遠都是家里最先吃完的油饃。
那一塊憨笨酥香的油饃,像一顆樸拙的心。人在年少時總是冥頑不靈,從不理睬那一口白饃的恩典。只有經了風塵,歷了滄桑,嗅到時光綿長余味的時候,方能體味世間種種萬千滋味之中,最寡淡、最樸拙的,最是驚心動魄。
這個白拉提月份,她去了千里外的小姑家。清晨,我獨自在案上揉著炸油香的發面,發面噴著酸味,我慎重地放進純堿,像她一樣燒著小面團,掰開冒著白汽的面團尋找棗核黃。面粉弄得到處都是,我看著兵荒馬亂的廚房,眼里忽然不可抑制地落下滾燙的淚水。十幾年了,我們少言語,無爭論,不親近,盡義務,一個早上不說一句話也是常有的事,小心相處著,隔閡著,維系著煩人的婆媳關系。
可是,她終究還是住到我心里了。
想起偶爾在炕上一起禮拜,余光中瞥見她跪拜起身時吃力的模樣,心中總會有聲音祈求道:“真主啊,求你憐憫他倆!就像我年幼時他倆養育我那樣。”
終有一日,我也會是她的模樣,會用一塊饃和棗核黃打破隔閡與有意的緘默,慰藉人心,延續情義。我忍不住撥通視頻,她樂得幾乎把整張臉塞進鏡頭。她樂呵呵地笑著,沒有戴假牙,空洞的牙床反倒讓笑容變得異常干凈,異常純真,讓人想到襁褓中的嬰孩和那睡夢中的微笑。
責任編輯 石彥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