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中美
春·重逢
春天原本是一種心情,于時間的高處,瞻望重逢。
比如,瞻望一杯咖啡與一脈舌尖的記憶重逢。北緯18°的陽光灑在臨崖長亭的一角,從藍色海面上吹來的風,力度剛好能把頭發吹亂。盛咖啡的厚壁的白瓷杯子,上半部分圓而下半部分呈降落傘狀稍稍向內收攏,杯子快有啤酒杯子那樣大。杯內的咖啡溫熱,入口濃厚,從舌尖上過去的時候,竟有重逢的感覺,像是久識的故人,相別經年,山遙水遠,忽然有一天,竟意外地遇見,一番詫異且仔細地辨認之后,終于驚喜地看著對方:哦!哦!……原來你也在這里!
比如,瞻望一壺酒與一闕宋詞里的春天重逢。宋詞里的春天,酒是一朵桃花,與春風相對。“問訊西園,一春幾何,君今再游。記流觴亭北,偷拈酒戲,凌云臺上,暗度詩鬮。略略花痕,差差柳意,十日不來紅綠稠。”這是一闕。“定催歸有謂,泥香芝檢,留行無計,路熟花驄。如侍嚴凝,密陪清燕,吳水歡然相會逢。年年里,對春如酒好,酒似春濃。”這又是一闕。天高地闊,日月冉冉,少了一場亂花迷人眼的酒,漫漫春風,便渡不過三百年宋詞。
又比如,瞻望一條魚與一片晴朗的星光重逢。夕陽落下,晚霞散去,夜風將星子一顆一顆撒上天幕。鳳凰樹、雞蛋花和白色三角梅一一退隱到夜色里。海是海,佛是佛。木瓜粥是木瓜粥,芒果汁是芒果汁。一條負船而來的魚從遠方迢遙趕來,于微茫的夜色中,抵達一灣安靜的海水。這一路的疲憊和風浪都只有它自己知道。好在,岸等在那里,椰子樹等在那里,佛等在那里,一天的星光等在那里——一如它久遠的想象,亦一如它想象中那一幕微溫的重逢。
海南,陵水,分界洲島,它的春天應該是這樣的:讓一杯咖啡與舌尖上的記憶溫熱重逢;讓一闕宋詞與一場薄醉在春風里相互問候;讓一條魚與一天星光把春天當作站點;讓一汪海水與一片萬年守候的巖石緊緊相擁——眼眶中溢滿溫暖的淚水。是的,分界洲島的春天,它應該是這樣的。這形若睡佛的美麗小島,億萬年不變地立在這片藍色的海水里,成為瓊島南北氣候的分界線,瓊南與瓊北的自然地理分界線。同時,這海島又是海南黎族、苗族、回族等少數民族區域與漢族區域重要的人文分界線,是舊時北邊的瓊州府與南邊的崖州府轄地的分界線。而今,這小島是陵水縣與相鄰的萬寧市的行政分界點。
——而時間早已證明,所有的分界,同時即意味著相逢。以一座獨落于海中的美麗小島為憑,海南南北的氣候在這里相逢,瓊南與瓊北的山水在這里相逢,黎族、苗族、回族等少數民族文化與漢文化在這里相逢,不同府地的界線在這里相逢。就此分別,亦就此重逢,所有的時間以及距離,由此而充滿了觸手可握的意義。
讓一只海豚與另一只海豚重逢。讓一樹珊瑚與另一樹珊瑚重逢。讓一扇安靜的窗與一艘遠處海面上的漁船重逢。讓一天如月的月色與一地婆娑的樹影重逢。分界洲島,以分界的名義,見證那些曾想見或未曾想見的重逢。在島腳的海撈瓷館里,那些沉潛海底數百年甚至上千年的海撈瓷,它們安靜地陳列在一只只玻璃柜子里,成為一場相別久遠的重逢最好的釋義者。
那些多出于宋、元、明三朝的瓷器,多為“三沙”(西沙群島、中沙群島、南沙群島)出水,品類包括碗,盤,碟,壺,陶罐等各種生活用品,以及各種裝飾用的花瓶。這些越過了迢遙光陰的瓷器,它們許多早已在那一場場久遠的沉落里碎裂,而有一些仍較完整的則深陷在已然堅硬凝結的珊瑚巖里。在展館燈光柔和的照射下,舊年海上的大風遠遠退去,船上人們驚恐的呼喊聲在時光里深深沉沒,在那一片片光潔的瓷片上面,青花婉然。
歷史上,中國商船下南海起始于漢代。其時,因為航海技術水平不高,從廣東、福建、海南一帶出發的闖南海的商船只能沿著岸邊不遠處的海域行駛,有古老的海撈文物見證,那時,常有滿載商品的船只在中南半島附近海域觸礁沉沒。從唐代開始,隨著造船、航海技術的提高,下南海的船只可以不用沿著中南半島繞一個圈,而是直接從西沙、南沙駛出南海,到達東南亞以及印度等地。在各地展出的海撈瓷中,兩宋時期的瓷器數量為最多,品類最全。至明永樂年間,鄭和七下西洋,使得中國的航海事業達到了頂峰。這位中國最早載入史冊的航海家,他曾經帶著龐大的船隊,行程十萬余里,行經三十余個國家,將古老中國的瓷器、絲綢、茶葉傳播到亞非眾多的國度。在這一時期以及之后,行駛在南中國海上的商船數量隨之增多,觸礁沉沒的幾率亦隨之增加。當海上無法預測的風暴突然襲來,或是當船只撞上海中的暗礁,那些裝滿瓷器以及各種商品的海船,在一片驚恐聲中終結了它迢遙的海途。船上的人們,或許和船一起沒入了永恒的海底,又或許,在將一箱箱沉重的貨品忍痛丟入海中之后,得以幸運地回到了岸上。光陰迢迢,物散云消,沒有人能想到,那些沉入海底的瓷器,它們有一天會重新回到岸上,回到現世晴明的光陰里,與一雙雙或安靜或驚奇的人世的目光重新相逢。
在展館的一只展柜里,展出了幾只完好的青白釉執壺,素色的壺身上,做了簡單的螺紋,或是畫了其他簡易的圖案。又有兩排木質的展架上,展出了多只青白釉的清缽。那些執壺以及清缽,安靜樸素的樣子,竟將那年大地上的泥土以及日落星起的平凡歲月,呈現出人世獨有的溫暖質感。它們依舊完好的樣子,恍惚使人覺得,所有的滄桑,都只是一段路途,而我們終將要抵達的,是一片清朗的天地。
在那清朗的天地里,所有曾經的別離,若初見般溫熱重逢。
夏·生長
椰子樹的年輪,在過去的這個高熱多雨的夏季里,又悄然向上生長了一圈。
椰子樹的年輪生長于外。在椰田古寨里全身布滿一圈一圈年輪的蒼郁、高古的椰子樹下,我第一次知道,椰子樹外長的年輪不是一年長一圈,而是一年會長出三到四圈年輪;椰樹也不若別的樹木一年開一次花,結一次果,而是在一年之中,持續不斷地開花,持續不斷地結出椰果。這遍生于海島的美麗、神奇的植物,它是一支支時間的刻度表,將光陰一歲一歲刻畫在身上。一棵椰樹長得有多高,古寨的光陰就走得有多遠。
在陵水縣的椰林鄉排溪村、陵水河的出口處,有一座遍生著椰樹的面積約1平方公里的小島,從高處俯看小島,樣子恰似一只橢圓形的椰子果。遍生椰樹而又形若椰果的小島,被人們名之為椰子島。小島的四面碧水蒼蒼,而島上椰林蔥郁茂密。那樣多的密密層層的椰子樹——那樣多的一圈一圈向上生長的時光,見證著這片與海相依的大地葳蕤、繁茂地生長。
不斷來回穿梭的木梭子間,一片一片生長出美麗的黎錦。
牽紅線的長梭子穿過去,牽綠線的長梭子穿過來,在不斷來回穿梭的木梭子下面,美麗的圖案一點一點呈現、展開。這有著三千多年歷史的黎族織錦,在春秋戰國的時候,被稱為“吉貝布”。今天椰子樹下伸腿坐在織席上織錦的阿媽,她雙腳蹬著織架、手拿梭子來回穿梭的樣子,使人想見三千年前祖輩們穿絲織錦的情景。一支梭子穿過去,再一支梭子穿過來,織出的一匹匹彩錦縫制成一件件美麗的衣裳和被子,阿媽的女兒就要長大出嫁。坐在古寨椰子樹下的另一位老阿婆,看上去已經七八十歲了,她手中的一支長梭子,一下一下地在她的右小腿側面上往下搓,一縷黃色的彩線便一圈一圈地繞到了梭子上。她腿上長久被梭子搓過的那一小片,顯出了皮下青色的脈筋。
而后來在一頁宣傳冊子上看到的一幅黎錦“龍被”,則真正使我為之深深地驚嘆了。那整幅龍被上面的圖案,顏色以正黃色為主打,龍圖位于正中高處,較日常所見之龍圖稍為抽象。在龍圖的下面,是一只瑞獸,瑞獸的下面是海水,海水的下面是水草。在龍圖的左右兩側,每側上、下各有一只瑞獸,中有精美的圖案相間、相輔于其間。四只瑞獸樣子雖各各不同,卻看得出皆為水獸。再往外兩側,每邊各有兩只精致帶托手的花瓶,下面兩只花瓶里的花向上生長,上面兩只花瓶里的花則從兩端橫向著頭上中間生長。在龍圖的正上方,是一只形制與兩側花瓶相同的稍小的花瓶,里面的花則向著兩側打開。所有花瓶里的花,枝葉間一個一個圓形的或金黃或螢藍的亦花亦果的裝飾,當為珠寶鑲嵌。整床龍被,可謂奢華冠蓋,精美絕倫,在那精細的一絲一縷間生長著的,無疑是黎錦久遠傳承之歷史,致上致臻之藝境。
泥土在水和手指間長成一件一件溫實的陶器。制陶,這被黎族的祖先們傳承了數千年的技藝,在這片土地上綿遠流長,生生不息。選泥,挖泥,打泥,篩泥,和泥,制坯,雕花,燒制。在那些樸拙的陶罐、陶瓶、陶碗、陶壺上面,人們細致地雕刻上房屋、花草、太陽、文字,雕刻上一個民族古老的信仰和文明。在這些陶制的器皿里,裝盛下水,谷物,飯食,油鹽,裝盛下黎人樸素的日月,以及對生活不息的美好向往。
砧子和小錘間一寸一寸生長出光華璀璨的銀冠、精妙無媲的九龍壺,長出叮當作響的銀鎖,以及幾乎與每一個苗族女子相伴終生的銀鐲。
在古寨的一方屋廊頂上,掛了一把巨大的長命鎖,仰頭望去,鎖上圖案精美,鎖下墜鈴叮當,隨風搖響。這一把巨大的長命鎖,它一定把外面的酷風烈雨都鎖在了寨外,而把安寧詳和都鎖在了寨中。黎苗同寨,世代相依,相與躬耕,同飲共食。
南海岸上,椰林之間,這片生長織錦、陶器、藤編、酸粉,生長黎族長調、打柴舞、苗族銀器、船形屋的和諧大地,在它上面的每一寸生長,都充滿著時光悠遠的韻味,以及大地安寧的氣息——包括生長在這大地上的一個一個村莊的名字。后來,在一本名為《印象陵水》的攝影集里,我便遇見了多個那樣的村莊,在不知處于何所的名字里,遠遠地使人感覺著這片大地和諧、安寧的意緒。
一個是本號三十笠村。在畫面的中間,一只黃狗站在村路上,安靜地看向那個在畫面之外的、端著相機在拍攝它的人,它的眼神安然、沉靜。在它的身后,是一方瓦屋,右邊側面露出的院子一角里,看得見一只倒扣著的大盆,一根斜搭在墻上的竹竿,一只有著大洞眼的舊竹籃,一段竹編的柵籬,以及一棵不知名的果樹——安靜地,露出一戶村莊人家平常的人間煙火。村路從房后拐過彎,進了村莊。在路的左側是一溜柵在一排椰子樹間的竹籬。一條綠樹枝從畫面的右上角斜下來,一直伸到了柵籬前。
另一個是隆廣母洪村。一條安靜的村路穿過田野,走進了村莊,而路所通向的村莊掩映在一片綠色的椰子林里。村外的田疇里,明凈的水面上映照著清朗的天光。自然,在這村莊的前方,還有更多像這樣的靜寧的村莊隱在一片一片的椰樹林里。在畫面的遠處,青山起伏,霞光滿天。
而那個名叫坡留洋的村莊,它所呈現在畫面上的,是一片廣袤的、由夏入秋的稻田。傍晚的陽光依然明亮,遠處有高架引水渠筆直地穿過稻田的中間。在水渠之外,樹林蔥郁,遠山隱約。這片稻田所屬的村莊,它隱在畫面的遠處。
在經過了一整個夏天的茂盛的生長之后,這片田野,它為這大地上人們的勞動和汗水,捧出了明媚、安寧的秋。
秋·靜凈
從酒店房間的陽臺往下看,可以看到樓下有一片明凈的綠草地。在這間度假酒店,在清水灣,在陵水以及鄰近的三亞,幾乎所有濱海酒店的周圍,總會有這樣大片的明凈的綠草地,草地間長著或高或低的椰子樹。海風清澈,日靜天高。
所不同的是,在這片草地的前面,有一灣大約S形的荷池。在這秋天的末端,池中的荷花已然謝了,影蹤遙遁。那些原本田田碧綠的荷葉,這時候正由綠而褐,從擎于水面的葉莖上耷拉下身來,或是已軟軟地鋪于水面。幾支凋殘的花莖突兀地立在其間,像是還在等待,又或是在回味著什么。清晨的陽光下,池面一片安靜,亦不見似花鳥畫中常見到的荷池那樣有水鳥飛臨,斜立于枯莖。唯可想見的是,這一灣荷池,在過去的夏天里,該曾綻開過一池鮮艷的花朵。
過了荷池,對面也是一片草地。又或者說,這一灣大約S形的荷池,它把一片草地分開成了兩邊。一個人戴著帽子,推著剪草車在那片草地上面剪草,從這六樓的陽臺上看下去,我看不清他的帽子下面的臉。草地明亮、翠綠,陽光落在他不時起伏的脊背上,隱約傳來的嚓嚓的聲音,使得這個末秋的清晨,顯得尤其澄靜、清明起來。
因為那靜凈的、明亮的秋意,使我在后來常常念及那個清晨,念及那個清晨的陽臺上滿布的陽光。隨之念及的,還有一片未曾抵達的秋天的安靜的湖。
依然是在那本名叫《印象陵水》的攝影集上,那片被叫做“新村港瀉湖”的安靜的藍色湖水,在一眼看到時,竟忽地讓我感覺到了一種安撫。在那畫面上,湖水的藍和天的藍是一色的,在湖水與藍天之間,一排遠山顯出比水和天稍深的靛藍色。湖中有一排一排的木樁,亦有零星顧自散落者,高高低低地站在湖水中。一道木棧從岸上出發,遠遠地伸入湖里,承著棧道的兩排木樁,三分之二站在底下,三分之一出在兩側。那應該也是一個清晨吧,清亮柔和的光線,從棧道起始的方向,向著湖面平照過去,一直照到木棧的盡頭。在木棧的盡頭,是兩間藍色墻體的小屋,每間小屋的面前各有一小片方形的露臺。畫面的近處,被陽光照著的泥沙的湖岸是淺褐色的,上面鍍著光的亮。
我后來在網上看到,瀉湖是一個誤讀,正確的應稱為潟湖,潟讀xì,因為少見,常被人誤以為“瀉”的繁體字。上面介紹說,潟湖,是指被沙嘴、沙壩或珊瑚分割而與外海相分離的局部海水水域。海岸帶泥沙的橫向運動常可形成離岸壩——潟湖地貌組合。當波浪向岸運動,泥沙平行于海岸堆積,形成高出海水面的離岸壩,壩體將海水分割,內側便形成半封閉或封閉式的潟湖,在潮流作用下,可以沖開堤壩,形成潮汐通道。漲潮流帶入潟湖的泥沙,會在通道口內側形成潮汐三角洲。用一句簡明的話解釋,潟湖,就是海岸與濱岸壩之間,有水道與外海相通的淺水區。
海的風浪被遠遠擋在了身外,進了潟湖,時光便安靜了下來。畫面上那片安靜的藍色水面,使我想要在一個秋天的清晨,踏過那條長長的木棧,走向湖中那方藍色的小屋。屋前的露臺上有明亮的陽光,人倚欄而立,看眼前靜謐的秋水遠山,風煙俱凈,長天高遙。又或者,就把一整個秋天都交給這片湖水,交給湖上的水鳥和木船,交給湖上的晨曦和月色,交給一段空白的、靜藍的時光。
在陵水,另外還有一片潟湖,名為黎安潟湖,從地圖上看,與新村港潟湖相背相倚。畫面中的黎安潟湖,水面被光照成一片耀眼的亮白,粼粼波光閃爍,而長形的灘涂則是暗色的,一片一片,穿插在那明亮的波光里。在湖中,依然站著一排一排的木樁,以及零星散落者。在湖面的近處和遠處,各有一艘帶半篷的小船行在亮白的光線里,近處那艘船頭上的兩個人,一站一坐,人和船都是暗色的。整幅畫面的感覺,顯出一種木板畫的質感。我弄不清的是湖中那些和新村港潟湖一樣的密密的木樁,除了用來拴船只,它們應該還有著我所不知道的意義。
其實,就是一次一次地尋找,又或是一次一次地奔赴。一灣荷塘,一面湖水,一艘木船,一片遠山。在不經意的進入里,一次一次,抵達那個守候在前方的自己。
而若是,我能在另一個秋天再次抵達陵水,我想著,就上吊羅山聽一場秋聲。
8至10月是陵水雨水集中的季節。而后,進入末秋,雨水漸漸落下,山氣日漸清朗,吊羅山的水聲,想必便漸漸有了秋天獨有的韻致。
或是一溪錚琮。一溪明凈的溪流,流過山間嶙峋的巖石,流過這山間久遠生長的海南粗榧,子京,坡壘,蝴蝶樹,青皮,桫欏,野荔枝,羅漢松,陸均松,且帶著檳榔、益智、沉香、巴戟、靈芝、金銀花、雞血藤等藥材的清芬氣息,淙淙地流向山下,流入吊羅河、南喜河或是大里河、白水河,最后,匯入波光長長的陵水河。
或是一瀑高掛。那一練白色的水,從層層的巖石上跌落下來,從云豹、海南大靈貓、孔雀雉、白鷴、獼猴、原雞、水鹿的目光里跌落下來,從吊羅山數百種蝴蝶的翅膀上跌落下來,一路飛花碎玉,竟而終于,跌進巖下的那一潭深碧里。在那一潭透明的深碧里,水重新看見了自己,看見了那片飄在秋日遠天里的云。
而吊羅山上的那一汪天池是靜凈的。一池安靜的水,在白天倒影岸邊的草地和伸到水面的枯枝,倒影岸上的白色路燈桿、藍色屋頂的小屋以及云霧繚繞的青山,倒影天上流走的云朵和飛鳥。入夜,當人們都睡下,山聲沉寂,蟲鳴皆息,這面池水,它獨獨倒影著天上的那一輪清月。秋夜靜涼,那一輪月,它輕悄走過水面,發出只有靜夜醒著的人才能聽到的腳步聲。
冬·遠方
發源于西面與陵水相鄰的保亭縣賢芳嶺的陵水河,從保亭的什玲鎮進入陵水縣境,匯集從西北部吊羅山脈的三角嶺、水賢嶺、七仙嶺、駁白嶺,東北部的牛上嶺淙淙而下的眾多溪河,經境內的群英、南平、提蒙、椰林,流到陵水縣城時,已經整整流淌了70公里。過了縣城,再有3公里,陵水河即從水口港匯入了南海,一河碧水,成為南海曠茫波濤的一部分。
若是,單就一條河流的長度來看,干流長度只有70多公里的陵水河真算不得一條大河。然而,在遠離廣闊內陸、“漂泊”于南海碧波之中的瓊島之上,陵水河是這海島上的第四條大河,而更為重要的是,這條從西北向東南流經陵水廣闊縣境、被稱為陵水的母親河的河流,在它亙古綿延的流淌里,孕育出了這片地域久遠的歷史與文明。
陵水始設縣治于隋朝大業年間(公元610年),從這里開始,這片濱海的遙遠地域,成為中原王朝行政版圖的一部分。隋,唐,宋,元,明,清,而至今,1400多年的時光,是一段不算短的歷史了。然而,相對于這片地域久遠的文明史,陵水的縣治之始才只是當中的一小部分。
位于陵水新村南灣的石貢遺址研究表明,大約4500年前,一部分先人來到陵水南灣半島的西北角,在一個背靠南灣嶺、南臨新村港的沙丘上傍海而居。南灣半島像一個巨大的臂膀將新村港半圈起來,把大海的洶涌波濤都擋在了外面。遺址沿海邊沙丘呈狹長形分布,面積近2萬平方米。遺址出土的房址、柱洞、灰坑以及陶紡輪等遺跡說明,石貢人已開始建房,過上定居的生活,還開始紡織衣物,磨制石器,生產陶器,是典型的新石器時代遺址。港內風平浪靜,水淺且清,魚貝成群,取之如探囊取物,成為先人們食物的一個主要來源。那些吃剩下的螺蚌殼等物丟棄后形成小丘似的垃圾堆,成為“貝丘”。
被稱為中國紡織史上“活化石”的黎錦,至今已歷3000多年,與黎族制陶、藤編、黎族長調、打柴舞一起,成為黎族重要的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最初生活在這片大地上的先人們,憑著上天賜予的生存智慧,取大地萬物為我所用,在廣闊的海岸線以及島上眾多的河水流域,處處留下人類文明的印跡。黎錦、制陶、藤編、船形屋等眾多文化遺產一直傳承至今,成為深深融入一個民族靈魂的文化魂魄。
陵水多水。在陵水1100多平方公里的縣境,共有大小河流150多條。保亭水、都總河、金聰河是陵水河兩岸流域面積超過100平方公里的一級支流。除了陵水河和它的眾多支流,除了縣境東南部50多公里的美麗海岸線,在陵水境內,還有眾多的湖泊、潭瀑、溫泉。據清嘉慶《陵水縣志》(1792年)所錄詩載,陵水縣境有新舊八景之說。舊八景為:筆峰吐秀、溟濤飛雪、虛谷傳聲、雙女拱峙、清潭龍伏、木墩鎮流、月中甘露、溫泉云蒸;新八景為:北樓曉霽、文塔晴暉、古社春耕、順湖夜讀、山亭望海、南城晚市、三昧晨鐘、桐港漁燈。新舊八景,幾乎個個皆與水有關。時至今日,舊時之景多已不存,而不變的是,陵水之美,依然無外乎水,無外乎被水溫潤滋養的蔥郁的大地,久遠的文明。
想象里,冬日的陵水河,它該是流靜波明的,安靜地,穿過這座明亮的城。陽光晴暖,適合一個人穿過街巷,去往那間在縣城邊上的農家小院里的陵河詩社。院門外生著苔斑的磚墻上寫著“陵河詩社”的小牌,只有有心的人才能看得到。小院中雜錯的花木,或生于地上,或植于盆間。陽光落在這些高高低低的花木上,篩下參差的碎影。幾上的茶水和水果,與詩歌一起,伸展開一個下午的安靜時光。
里面的屋子只有兩間。時間在這里,忽然回到了過去,回到了那些曾經的記憶里。白木書架上面的連環畫是《劉三姐》《地雷戰》《閃閃的紅星》《雞毛信》……連同邊上那些一排一排的舊書,貼滿墻上的七八十年代的人物招貼畫,舊雜志的封面,明星的舊照片一起,安靜地停留在過去的舊時光里。在屋內一面墻壁的高處,貼了一幅色調暖和的舊油畫,畫面上是兩只粉色船身的小船,泊在淺水的岸邊,陽光將小船的影子投在水面上,這小小的泊在淺時光里的船,它似乎在等一個人到來,而后,一起向著夢的遠方出發。一幅掛在廊下側墻上的藍底白花的蠟染布,中間的圓形圖案狀若一朵燦爛的向日葵,四角上是四條魚,魚頭一一向著向日葵的方向。
這一灣屬于詩歌的天地,將這片土地上屬于詩歌的人們匯聚在一起。他們不斷地從綿延流淌的陵水河、從這片被陵水河深深滋養的葳蕤的土地上獲得詩歌的靈感,而后,又將所有傾情的詩歌,完全地奉獻給了腳下的大地,奉獻給了那條不息的河流。那冊薄薄的灰藍色封面的《陵河水詩樂集》,是詩人們一次集體的小小的遠行,裝在懷舊感的紙盒子里的那一盤碟子,我想要等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后再來小心地打開,安靜地傾聽。在那里面,應該有著開滿野花的山坡,綿延流淌的河水,寬廣碧綠的草地,以及升起炊煙的家園。
“看那滿山的野花,沐浴陽光/時間像河流在我們心中流淌/這個世界,這個山村/這個我們來的塵世呀/像琥珀般掛在我們的胸膛 我們走了多久/不管走了多久啊/我們始終記得那里的炊煙和瓦房 我們走了多久/不管走了多久啊/我們最初的夢想始終晶瑩透亮/風依然吹向遠方”。(李其文《我們走了多久》)
走吧,冬天。
走吧,陵河。
走吧,我們。
詩歌一直在。我們依然,擁有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