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偉章
一
這年冬天,這座南方的城市罕見地下了一場大雪,一夜之間,房頂上、樹梢間、路沿旁,四處都堆滿了積雪,和水霧凝結成的冰棱子,可以想象在寒夜,雪花在空中恣意飛揚,安靜地飄落下來,仿佛一個夜晚回到了冰雪世界。其實,這年除了年末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雪,和往年的氣候沒有太大的區別。這年春天,早晨太陽升起來,映照在高樓玻璃幕墻上,反射著刺眼的光亮。街市上熙來攘往,喧囂繁忙,風吹來已有絲暖意,路旁樹枝在飄渺的綠意里氤氳出蓬勃生機。
安娉二十四歲,長得娟秀,拖著拉桿箱,凝視著車輛穿梭,行人絡繹不絕的街市。風吹拂著她耳旁的秀發。她在這座城市已飄泊了好幾年,如果在老家,這個年齡的女孩,大多數已經結婚。她也曾猶豫過,但是想起家里捉襟見肘的生活,還是堅持了下來。她對這座城市,既感到熟悉又感到陌生,始終有種隔閡。對她而言,并不知道下一刻預示著什么,大多數故事會在又一個季節里遺忘,像被風吹散的日子,然后飛舞著落在不知何處的所在,在凜冽的氣候里變得無蹤無影。四月初的一天,她應聘到一家公司工作。
這是一家銷售辦公用品的貿易公司,在火車站附近擁擠的商務大樓里。老板姓史,四十多歲,略顯發福,穿件淺灰色條紋西服,系根暗紅色領帶,臉上皮膚很粗糙,卻顯得志滿意得,眼睛里閃爍著干練與狡黠。他扔下老婆孩子從老家出來打拼,幾年翻滾爬摸有了眼前這片天地。招聘條件很簡單:大浪淘沙,面試合格,試用期兩個月,每個月五百元生活費,除此之外沒有其它任何待遇,兩個月銷售額不能達標走人。條件近似于苛刻,這座城市滿地是低頭尋找機會的人,精明的老板沒有愿意做虧本生意的。安娉剛離開一家瀕臨倒閉的工廠,很想嘗試一下擁有這份工作,因此瞧著史老板那張疙疙瘩瘩,令人捉摸不透的臉龐,雖然覺得不太舒服,但并沒有感到特別惡心。
史老板坐在經理室辦公桌后老板椅上,看見她拖著拉桿箱,就明白了她的身份,聲音有些沙啞地問她:“你做過銷售?”
安娉搖了搖頭。
史老板瞥了她一眼:“從來沒有接觸過銷售?”
安娉心里忐忑。
史老板臉上掠過不屑神情,明顯感覺她不適合這份工作。他從煙盒彈出香煙,銜在嘴里用打火機點燃。煙霧在縈繞升騰。他仔細打量她,又瞥了她一眼,身體朝后仰靠在椅背上,有幾秒鐘像在思考,猶豫片刻,緩緩吐出煙霧說:“好吧,你暫時留下來試試。”
安娉懸著的心放了下來。
火車站附近很熱鬧,空氣中飄浮著喧囂。安娉開始在公司上班,她的住處離公司較遠,不過房租便宜許多,附近就有地鐵還算方便。她沒有做過銷售,但相信勤能補拙,大多數時間在外面尋找客戶,穿梭于高樓大廈,竭盡全力推銷產品,有時也回公司吃午飯。火車站周圍有商務套餐和午市套餐,一般人均消費在三十元左右,電話外賣送上門的盒飯也要十五元。即便是公司正式銷售員,每個月底薪一千五百元,每天一頓午飯,來回地鐵公交車費用,就占了收入的很大一部分,加上租房和其它雜七雜八費用,月薪基本上沒有剩余的錢,其它收入按銷售額的百分比提成,銷售業績上去才會有些積蓄。距離火車站稍遠一點,走十幾分鐘路程,有家小飲食店,提供面點和餛飩,五元錢一份,面點上加澆頭,另外加錢。安娉有時沒有準備午飯,情愿多走十幾分鐘路程,在小飲食店吃著熱氣騰騰的餛飩,會想起老家過年時吃餃子的情景。
天氣逐漸轉暖,兩個月轉瞬即逝。安娉在外奔波忙碌,臉上胳膊曬紅,銷售毫無起色,這令她感到焦慮,明白意味著什么。銷售辦公室不是很大,被塑料擋板隔成好幾塊,銷售員在外面跑,還不顯得特別擁擠。經過銷售辦公室,里面是經理辦公室,另外還有一間財務室。這天上午,史老板經過銷售辦公室,看見她示意地招了下手。安娉心里一沉,知道怎么回事,跟隨他朝里間經理室走去。史老板走進經理室,一屁股坐在老板椅上,來不及點燃手上香煙,拍著辦公桌上銷售臺賬,瞪大眼睛迫不及待斥責起來:“安娉,你這是怎么搞的?兩個月過去了,銷售額還這么差,付你底薪都不夠!都像你這樣的銷售業績,公司還能夠指望活下去?這里不是慈善機構。錢是好東西,錢是靠幸苦,靠本事賺的。按照公司規定,銷售額不達標,我不能白養活你!”史老板漲紅了臉,嗓門越來越大,像對錢過不去,要將她生吞活剝。
安娉臉頰羞紅,明白他的意思,十分窘迫,本來還想解釋,瞧著他激動的樣子,腦子里嗡嗡作響。史老板皮膚粗糙而憤懣的臉龐,讓她想起村口那棵老槐樹的皮。她沉吟未語,等待著辭退。
“我這一千元錢算是打了水漂!”史老板嘟囔著發泄完畢,點上一支煙猛吸了口,眼睛盯著她,緩和了口氣,忽然開恩似的說,“好吧,我再給你一次機會,寬限你一個月,銷售額不達標只能走人。”
安娉臉上露出尷尬的笑,回到銷售辦公室,發現辦公室的同事抬起頭,目光齊刷刷地盯著她,隨著她在辦公桌前坐下,她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滋味。午餐時刻,小飲食店里生意很興隆,逼仄的空間彌漫著蔥油香味,不斷傳出鍋碗瓢盆的撞擊聲。安娉在小飲食店買了碗餛飩,驚奇地發現同事張昕在吃面條,旁邊的坐位空著,她遲疑了一下,端著餛飩坐下。安娉在辦公室和張昕見面,基本上沒有太多交往,有時擦肩而過,只是禮節性地點點頭。她下意識地朝他笑了笑。他吃的是五元錢一碗的光面,飄著蔥花,沒有澆頭。她低下頭去吃燙嘴的餛飩。
張昕二十六歲,比她大兩歲,中等個子,輪廓分明的臉龐,長得還算周正,穿上西服拎著包,形象明顯加分。他做了兩年多銷售,在公司里沉默寡言,不拘言笑,眉宇間隱約有種憂郁,和年齡不相符的成熟與穩重。他沒有和她說話,悶著頭在吃面條,直到碗里只剩下一點清湯,才坐直起身子。他并沒有急于起身離開的意思,目光凝視著小飲食店門外,或看她細嚼慢咽碗里的餛飩。她不好意思起來,側過臉去問他,你喜歡吃面條。他臉上沒有太多表情,只是說餛飩吃膩了,吃面條換換口味。他的回答更像是敷衍。她說你不常來這家小飲食店吃午餐。他沒有回答。她吃完餛飩,他才言簡意賅地說:“其實,你不適合做銷售工作。”
安娉心里一緊,明白公司同事抬起頭,看著自己目光的含義,不清楚這是憐憫還是嘲諷。她想起剛來到這座城市,雖然只是短暫的匆匆一瞥,但這里的繁華令她驚訝不已。她站在火車站的出口,只感覺這座誠市的浩大與喧囂,擁擠不堪的人流和車輛。她充滿了期望,可期望什么呢,她也說不清。她腦海里飄浮起,西裝革履行走在春末夏初大街上的男士,穿著時髦裸露出圓潤小腳自信滿滿的白領……心里萌生羨慕,又有種失落感。她知道在這座城市光鮮亮麗的背面,想賺到錢生存下去并不容易,自己學歷不高,經濟又不景氣,尋找工作很困難。她渴望有份穩定工作,這種愿望像這個季節吹過的風,溫濕、膩人,在心里滋潤地拂過。她不想就輕易放棄,渴望能夠堅持下來。她瞧著他,沉吟未語。
“銷售是一種累積的過程。”張昕像安慰她,又像在對自己嘟噥。
二
辦公室朝北的窗口涌進了熱浪,天氣變得炎熱起來,從窗口能看見繁忙的街景,撲進來的風有種溽熱感覺。辦公室里的空調還沒有啟用,風扇搖晃著發出很響的聲音,產生的噪音反而令人煩躁。南方的天氣,一大早就是桑拿天,中午更是驕陽似火,馬路上浮動著水蒸氣般的熱浪。安娉一早出門,冒著烈日,不辭辛勞尋找客戶,竭盡全力銷售產品,有時吃了閉門羹,還要耐著性子道謝,有些公司還沒有等她說完來意就已下了逐客令,有些公司主管施舍的目光瞧著她,她口干舌燥地介紹了很長時間,才勉強同意考慮考慮,電話再打過去卻回答你煩不煩?追問這筆生意憑什么給你做?她像被兜頭被潑了盆冷水,仍舊毫不氣餒地穿行于各個公司,汗水把衣服濡濕了一大片。一個月即將過去,她打電話,四處奔忙,除了有幾個零星小客戶,銷售依然沒有太大起色。她心里焦灼,辦公室風扇搖晃的聲音,和她的心情一樣變得煩躁。這天下班前一刻,她從外面匆忙趕回辦公室,擦拭著臉頰上汗涔涔細密的汗珠,拉開抽屜發現縫隙塞有兩張銷售單子。她看著銷售單子,心里感到十分驚訝,隨即抬起頭來,目光移向前面辦公桌張昕的背影。她覺得這有些荒謬難以接受。下班以后,安娉跟隨張昕一起乘電梯,下到底層走到大樓門口,把兩張銷售單子悄悄遞還給他。她知道這兩張銷售單子肯定是張昕的。
張昕轉過臉,平靜地解釋:“噢,這是我的新客戶。你先接過去做吧。”
安娉推辭說:“不!這不行……你做銷售也不容易,而且,這不是兩筆小生意。”她態度堅決。
張昕說:“我這個月銷售額已經完成。”?
安娉既感激又忐忑,不想接受別人施舍,心里感到過意不去,且摻雜著些許不安,游移的目光瞧著他,想從他臉上窺視出什么。
大樓里下班的人群不斷從電梯里涌出來。
安娉猶豫著,斟酌后說:“要不這樣,我到時候把提成的錢算給你。”?
張昕點了點頭。
轉瞬天氣已是盛夏,辦公室終于開啟空調。公司月末結完賬,扣去雜七雜八費用,月頭五日發薪水。史老板喜歡站在銷售辦公室隔開的塑料擋板前,瞪著眼睛,扯開嗓門,他的座右銘是:“天上會掉下餡餅,但是,不會輕易掉餡餅!”這個月銷售額有明顯增長,他賺了錢,繃緊的臉龐明顯活泛起來,隨手甩出五十元錢,請人去買冷飲慰勞大家,趾高氣揚地走回經理室。同事們一陣歡呼雀躍之后,有人調侃史老板就值五十元錢,一元硬幣攥在手心能滲出汗,恨不能掰成兩半,大家忙得拼死拼活應該請客吃頓飯,也有人無不擔憂地嚷嚷,說不準過些日子銷售指標又會往上加。安娉小心地對張昕說,今天中午我請你吃飯。張昕愣怔了一下,還過神來答應了。午餐時刻,兩人在小飲食店買了兩碗面,上面加了蠔油牛肉澆頭,另外,她給他要了一瓶啤酒。安娉已經算好兩筆銷售額提成,從口袋里掏出六百二十元錢遞給他。張昕說你留著用吧。安娉說你幫我忙,已經感激不盡。張昕臉上沒有太多的表情,他說你先寄五百元錢回家。安娉知道前兩天,他聽到自己在辦公室接聽的電話。她心里有種東西飄浮上來。
安娉的銷售業績逐漸好起來,張昕給她傳授銷售經驗,有時陪她一起去拜訪客戶。同事中有些閑言碎語,妒嫉與戲謔的成分居多。張昕在公司沉默穩重,反而容易贏得別人尊重。那個屏風擺放在辦公室進門中間,誰也覺得礙事,誰也沒有在乎,張昕將屏風朝邊上斜著挪動一些,便于行走,也顯得更加協調。安娉朝張昕投去贊許的目光。
夏蟬聲短長急促此起彼伏。
這天午后,安娉在外面忙碌了整個上午,下午回到辦公室,一個人在和客戶電話聯系。辦公室里很靜,空調發出咝咝聲響,有氣無力吐出冷氣。史老板從外面回來,經過銷售辦公室瞥了她一眼,又瞥了她一眼,徑直朝里面經理室走去,他很快又從經理室返回到銷售辦公室,手里拿著一盒包裝精美的化妝品遞給她。安娉從辦公桌抬起頭,眨巴著眼睛,驚詫地瞧著他。史老板臉上神情變得曖昧。她明白史老板的意思,心里惴惴不安,漫過不舒服的感覺。她拼命謝絕他的禮物。史老板十分尷尬,漲紅了臉,臉上顯得更加粗糙,嘴唇在不斷嚅動,聲音在變得顫抖。她緊張、慌亂、手足無措,根本沒有聽清他嘮叨什么,似乎是在抱怨或慫恿什么。她驚異地盯著他干裂的嘴唇,腦子里奇怪地蹦跳出一個字:渴。她記得那次,看見史老板和那個女財務走出辦公室,在等待電梯時,手迫不及待在她瘦削的屁股上捏了一把。
三
秋意濃了,落葉繽紛,街市染上了一片秋色,梧桐樹枯葉飄落在路面上,呈現出另一種浪漫風情。這天下午,天色陰晴不定,安娉和張昕在一家公司洽談完業務,天上飄落下雨來,稠密的雨像張網,街市籠罩在縹緲的雨霧里。他倆連忙拐進一家超市躲雨。超市里比平時更加嘈雜,許多人是匆忙進來躲雨的,也有推著小車在貨架前選購貨物。兩人走過服裝貨柜前,安娉的目光在一條絲巾前滯留了一下,張昕伸手想取下那條絲巾,安娉連忙拉住他走了。她很細膩地看了他一眼,心里思忖,剛才掛在衣架上的那件大衣,款式很新穎,顏色也別致,雖然價格不菲,但估計張昕穿上會很帥氣。他倆在人群里擠來擠去,安娉感覺張昕似乎并不太喜歡在人多的地方閑逛,兩人走到貨架后面,瞧著窗外雨景,等待著雨停歇。
黃昏一刻,雨終于停了,整個街市濕漉漉的,像剛從水里打撈上來。安娉心里很感激張昕,一直想找機會酬謝他,走出超市用征詢的目光瞧著他,說今天太晩了,不想回去燒飯,想犒勞一下自己,她找了個借口,更多的意思是想酬謝他。張昕遲疑了下說好吧,一個人即便回去,再簡單也要張羅吃的。兩人走進一家飯店點菜,他喝了一瓶啤酒。吃完飯結賬的時候,安娉說好今天自己付費,結果還是張昕搶先埋了單,安娉心里很過意不去。
走出飯店,空氣清新,被雨洗刷過的街市在夜晚的燈光下顯現出很潔凈的感覺。安娉穿著那種薄的牛仔套裝,上衣很短,齊到腰間,里面是白色圓領衫,顯出頎長的脖子和勻稱的身材。張昕說我送你回去。安娉說不用送,并關切地囑咐,你累了一天,也該早點回去休息。張昕躊躇片刻說我送你到地鐵站口。安娉想了想說好吧。兩人走在路上,都沒有說什么,快走到地鐵站的時候,安娉有些依戀地說:“要不我們再走一站,下一個站不是很遠。”?
兩人走了一站,最終上了地鐵,張昕一直把安娉送到出租屋弄堂口。弄堂里很暗很狹窄,低矮的屋檐挨得很緊,和周圍的高樓形成鮮明對照。這里老房子還沒有拆遷,大多數出租給外來人員。弄堂里從窗戶漏出昏暗的燈光,寂靜中能嗅到男人粗重的喘息和女人尖細的喊叫聲,混雜在一陣如雨的麻將聲里,空氣中裹挾著生活的酸甜苦辣與悲歡離合,有種暖意在昏暗的弄堂里彌漫飄蕩。臨分手時,安娉瞧著張昕,說了聲謝謝,張昕沉默未語,猶豫片刻,想轉身離去,忽然摟抱住了她。安娉一陣緊縮,心懸到了喉嚨,驚疑的目光瞧著他,發現他眼睛里有種渴望。她渾身顫抖了下。張昕顯得拘謹,變得有些激動,局促而慌亂地撫摸著她。安娉沒有抵抗,緊抿嘴唇,一動不動,臉頰赧然緋紅。天色黯然。幾分鐘后,張昕很快就松開手,臉上閃過窘迫神情。
安娉對張昕的感覺變得渾沌,不知道是因為心存感激,還是別的緣由,心里變得煩亂。她上班謹小慎微想躲避他,心里又像缺了什么,有種淺淺的悵然。下班后回家,她凝視著窗外,他的影子在腦海若隱若現,那張誠摯而略顯冷峻的臉龐在心里蕩漾開來。月亮懸在幽邃的夜空,恍惚間像在晃蕩。她暗自思忖,捫心自問,愛張昕嗎?他會是人生曇花一現的一個故事,還是生命中一個匆匆即逝的過客?她感到他迷離的眼睛,始終蘊藏著某種東西,有種蹊蹺之情在心里氤氳。她仿佛覺得和他很遙遠,又覺得毫無疏離之感。這種感覺很微妙。夜深了,風吹來,一綹散發粘在臉頰,她想用手輕輕拂開,總有一兩根看不到扯不著,心里也被若有若無的發絲纏繞著。張昕和往常一樣,一如既往對待她。她心里有種說不清的情結。
轉眼冬天了,街市像換了道舞臺布景。安娉很想念家,有時凝視著天空,能嗅到家鄉的氣息,輕軌在身旁隆隆駛過,拖著長長的尾音消失在遠方,帶走的不僅是思緒,還有心里的思念與回音。張昕在外面忙業務,有時累了,一個人不想做晩飯,會給安娉打個電話,在外面辦完事順便買點菜過來。安娉就系上圍單,忙著做飯,抽空幫他把衣服洗干凈。安娉并沒有感到嫌棄,心里反而有股暖意,很喜歡這種感覺。冬天的夜來得很早,天色很快黯然下來,這天晚上,安娉和張昕應酬完客戶,張昕把安娉送到弄堂。冬天的夜,風很凜冽,刮在臉上,寒氣襲人。
“噢,天真冷……”安娉跺著腳輕聲抱怨,風很快將她的聲音刮走。她見他沒有馬上想離去的意思,小心地說:“外面太冷了,要不到我房間里去坐一會兒吧。”
張昕躊躇未決。
出租屋里雖然簡陋,但比外面暖和許多。月亮映在窗欞,屋子里很寂靜。安娉關上房門,輕聲招呼張昕:“坐吧。”
張昕緊緊摟抱住了她。安娉臉頰羞紅,矜持地瞧著他。這種氛圍瞬間變得很微妙。張昕的手在她身上撫摸著,隔著毛衣和厚厚的牛仔褲,感覺到了她胸部與兩腿間的體溫。安娉感到不自在,下意識地想掙揣,閉上了眼睛。張昕貼著她臉頰,喘息著激動地說:“安娉,我想要。”?
安娉對這一切已有預感。她光滑的身子鉆入被窩,目光緊盯著天花板。她感覺身體燙得怕人,他的身體也很燙。她不清楚是想報答還是因為什么,眼眶濕潤了,清澈的眼睛在蒙上一層薄薄霧靄。他滾燙的身體貼近時,她心里還是抽搐了下,渾身哆嗦,忽然顫聲地說:“張昕,結婚時給你好嗎?”她微弱的聲音像在暗夜里飄浮。
張昕怔住了,須臾的遲疑,心像被劇烈撞擊了下。他凝視著她白皙的肌膚,有點喘不過氣來,然而猛地省悟過來,臉上掠過歉疚神情。昏暗光暈下,她緊抿嘴唇,臉上泛著圣潔的光澤。忽然,他從床上坐起身,摸索著穿起衣服。
安娉瞪大眼睛,驚愕地瞧著他。
屋子里籠罩著怪異氣氛。張昕側過身瞧著她,想緊緊擁抱住她,吻遍她整個身心:“安娉,我不會和你結婚。”他的聲音發顫。
安娉緊張地問:“為什么?”
張昕臉上掠過落寞神情,沉郁的眼睛投向窗外,像要穿透迷茫的黑夜。少頃,他收斂目光,平靜地回答:“我是一名逃犯。”他的聲音很輕很冷,帶有一種穿透力,穿透寧靜或憂郁,在寂靜的小屋里回響。
“逃犯?”安娉大吃一驚,驚悚地瞧著他。
張昕恢復了原有平靜,眼睛清純而深不可測:“我老家很窮……在山坳間,山上溝嶺縱橫,山下是高低起伏的丘陵。我從小一直和爺爺一起生活。那年,我爬過山梁到鎮上去找爺爺,餓得饑腸轆轆,搶了鎮上點心鋪兩個饅頭,被發現后為了逃脫,倉促中舉起矮墻旁柴刀,把老板娘砍成了重傷。之后,我心里害怕,一直很后悔。我弄張假身份證,在各處漂泊打工――潛逃了十年。”他的聲音低沉,像在穿越蒼茫夜色,一縷縷飄向遠方。
安娉驚呆了,心里抽搐,被恐懼包圍。
屋子里靜得出奇。
張昕像沉浸在某種思緒里,薄薄的光線側映在他臉上。風在窗外嗚咽。“我不可能和你結婚。你是一個善良的人,我不能傷害你,傷害你一輩子!”他穿上褲子站起身,目光揉進了一種依戀。
空氣似乎凝固了。
安娉抬起頭,從他眼睛窺見了那縷依戀,心里最柔軟的地方被觸痛了,這種疼痛在變成溫馨,濃稠得融化不開,從心底涌向喉嚨再到眼眶,一下子襲遍了整個身心。她腦海浮現起和他認識、交往、相處的日子,心靈震顫,有種難言的滋味蔓延開來。忽然,她意識到自己根本離不開他,心被一種巨大的空虛攫住。她瞬間明白:自己愛他!這種愛在不知不覺中,已逐漸滲透進心底。她覺得他很真誠,真誠得十分殘酷,這種感覺遙遠得無法回憶卻又真切。她披上衣服側過身去,再也抑制不住,歇斯底里擁抱住了他。時間仿佛停止流動,萬物停止了聲息。她心里一片寧靜。
窗外,漸漸地映現出了深黛色……
四
冬天的城市裹在寒意里,陽光被風吹得無影無蹤,光禿的樹枝在寒風中顫抖。這天午后,安娉從外面回公司,經過火車站后面那條街,忽然看見史老板從一家按摩洗腳房玻璃移門擠出來,身后一個臉上涂著濃妝艷抹的女孩裹著外套,胸前領口處裸露著誘人的乳溝,正從門里探出身子矯情地和他道別。安娉想躲避已經來不及。史老板神秘兮兮的樣子,看見她一怔,隨即臉上掠過尷尬神情,掩飾地用手抹一下嘴,露出窘迫而猥瑣的笑。安娉局促地瞥他一眼,心里鄙夷,感覺他嘴里像剛塞進一只肥膩的母雞,有種狼吞虎咽偷食飽餐后的滿足與暗晦神情。她知道史老板缺乏文化底蘊,既便穿著西服,遠沒有能達到脫胎換骨的程度,骨子里仍然是暴發戶本質。史老板恢復常態,搭訕地問她回公司,安娉應付地點點頭。
轉眼臨近春節,史老板說請大家吃頓年夜飯,也算是提早給大家拜個早年,吩咐安娉到酒店預訂一間包房,標準在兩千元左右。安娉猶豫,不知道預訂那一家酒店好,更怕點不好菜,不合大家的口味。張昕說我陪你一起去吧,就著節前的快樂氣氛,同事們臉上紛紛顯出心領神會的笑容。史老板看了看安娉又看了張昕,似乎明白過來,也隨著大家略顯窘迫地笑起來。
公司在火車站附近一家酒店提前吃年夜飯,整個公司同事在包房里濟濟一堂。大家忙碌一年,聚在一起,氣氛十分融洽,酒菜上桌后氣氛更加熱烈。有人提議請史老板先說幾句。史老板臉上修飾過,比平時顯得光亮,脫下大衣,穿件藏青色暗條紋西服,里面白襯衫配著一根絳紅領帶。他起身舉起酒杯,神采奕奕地祝酒,大家干了一年,先敬大家一杯!接著充滿豪情地說,大家只要跟著我史老板,我賺錢,保證大家也能賺錢,希望明年大家兜里塞得更滿。來,來,大家一起干杯!干杯!!!油爆蝦、椒鹽羊排、松籽鱸魚、饞嘴蛙……一道道熱菜上來,大家暢懷大吃大喝起來。史老板喝多了,一只手搭在女財務肩上,在公司里他最器重張昕,張昕銷售一直名列前茅,另一只手舉起酒杯搖晃著說,來敬張昕和安娉一杯。大家哄笑起來。桌子上杯盤狼藉。史老板體內酒精起了作用,筷子叩擊白瓷盤子,夾起一塊饞嘴蛙肥嫩的大腿,塞進嘴里,眼前飄浮起女人白皙的大腿。他舌頭有些僵硬,發泄似的嚷嚷,操!憋了一年,終于可以回家踏踏實實抱女人了。沒有貓不貪腥的。在外面賺錢就是憋不住想解饞……大家過年放假回去,該抱女人的抱女人,該抱男人的抱男人。大快朵頤!大家笑得前仰后合,女同事也毫不掩飾地大笑起來。安娉和張昕被這種氣氛感染,只是心里擱著事情。冬天的夜晚,走出酒店門外,風直接灌進脖子,霓虹燈神秘地閃爍著,天空顯得寂寥而莫測。
時間過得很快,日子就像被風刮走,公司過幾天就要放假了,辦公室同事變得興高采烈,出租屋弄堂里也熱鬧起來,人們開始忙碌著準備回家,空氣中彌漫起歲暮節前的氣氛。安娉說:“張昕,我想回家過年。”?
張昕回過頭來,冷靜地看著她。
安娉說:“我想和你一起回家,去見我父母親,再去見你爺爺。”?
張昕沉默不語。
“然后,我陪你去自首。”
張昕倚在門框旁,像沉浸在回憶中。
“你不能一直生活在不堪回首的陰影里——你去自首,能得到寬大處理,這樣還會有希望。”安娉發現他眼睛里有種憂郁與思念,平靜地說,“無論你被判幾年刑,我都會在外面等你。”
出租屋的門外,盤桓著參差不齊的樓宇,天空伸向遙遠。
“這也是為了我們倆的將來。”安娉說。
張昕深思熟慮后轉過身來,他認真思考過這個問題。他在外飄泊十年,東躲西藏,何嘗不想回家。他到過好幾個城市,打過短工,擺過地攤,貼過小廣告,睡過地鋪,躺過窩棚。他想念爺爺,渴望能回去,回到屬于自己的故鄉。然而這只是一種幻想。他沒有勇氣翻越那座大山。他凝神瞧著她,她的臉龐圣潔而充滿期待,溫暖的呼喚像潔白的云朵,穿過天際,翻過大山,透過泛黃的歲月從記憶深處涌來。他曾迷茫過、惶恐過、猶豫過,痛苦地掙扎過,不想打擾她寧靜的生活,離開這座城市,遠遠地離開她。良久,他終于點了點頭:“好吧,我去自首,你必須答應離開我,一定要生活得更好。”他眼睛里有種堅毅與憐愛。
安娉點了點頭,明白他的意思,有股酸楚涌上來。她至少感到了莫大的欣慰,清澈的眼睛眺望著遠處,感覺像在放飛希望,還有心里的憧憬與未來。她從他眼睛里看到了一種暖意。
南方的冬天,有種陰濕,滲透肌膚的寒冷。這天,張昕和安娉說好,一早去排隊買火車票。上午,史老板興致勃勃地趕到安娉住處,送來兩包糖果給安娉和張昕,讓他倆過年時能帶回家去。安娉感謝他,讓他進屋坐,史老板呼著熱氣,說還有許多事情,匆匆忙忙走了。整個上午,太陽只露了一會兒臉,之后隱入云層背面。安娉忙碌著準備回家,出門去買了些帶回家的年貨,趕到那次躲雨的超市,給張昕買了那件新大衣。午后,天色陰沉,像要下雨。她到公司把一些瑣碎的事情辦妥,填寫完每一筆銷售清單,整理完抽屜,然后趕回出租屋。
黃昏時分,冬天的雨裹挾著寒意飄落下來。安娉邊做晚飯,整理行李,邊等待著張昕。她望著窗外陰霾的天空,城市像浸透在茫茫雨霧里,變得濕淋淋而又陰冷。她不知道張昕是否已買到火車票,心里惦記著給他打了電話,張昕說還在排隊,售票大廳人頭攢動,圍得水泄不通。安娉做好晚飯,張昕還沒有回來,她瞧著水珠順著屋檐滴落下來,眼前呈現他輪廓分明的臉龐,那雙沉郁而企盼的眼睛,猶豫著要不要出門,放心不下還是想去看他。她拿上傘,鎖上房門,一頭鉆進了雨霧里。
南方的天氣難得下雪,雨挾著雪在都市的背景下,竟紛紛揚揚飄落下來。傍晩正是下班一刻,街市上熙來攘往,依然是十分繁忙。安娉撐著傘,趕到火車站售票處,售票大廳擁擠不堪,門外都是排隊人群。她打張昕的手機。張昕說票買到了,已離開售票大廳,正走在火車站外面那條街上。安娉松了口氣,離開火車站售票處,急忙趕到外面那條街上去尋找他。天色黯淡下來,雨和雪飄落著,她朝兩邊張望著,沒有看見他身影。她須臾有種離奇的感覺,這座城市恍惚變得遙遠而陌生,耳邊隱約聽到不遠處傳來喊叫聲,馬路那邊聚集起了一大簇人。安娉走過去擠進人群,感到周圍影影綽綽,議論聲抵達心靈深處:“哎,這輛出租車開得太快了,雨雪天氣剎車都來不及!”“是啊!做母親的也有責任,過馬路時不該讓小男孩亂跑。”“多虧這個年輕人眼疾手快,可自己卻被出租車……”雨和雪天女散花般從空中飄落下來。安娉跪在濕漉漉的馬路上,想把他攬入懷里,耳邊嗡嗡作響,不斷傳來嘈雜聲,夾雜著110警笛聲,120救護車呼嘯聲。她渾身濕透,有種飄浮感,心像被掏空一樣。雨雪仍在不斷飄落,她眼前一片血色……
雨什么時候停了,雪堆積了起來,一片銀妝素裹。
五
圩家溝。
一個地圖上找不到,十分偏僻的小山村,群山環抱,郁郁蔥蔥。翌年,草長鶯飛,安娉輾轉來到這里。風吹來還挾著一絲涼意,山上開著各種野花,山腳下村莊升騰起裊繞飲煙。她穿件淺色風衣,秀發朝后盤成一個髻,顯得矜持而冷靜。太陽從山后爬了上來,照耀著大山,在晶瑩露珠上閃爍。她將一束鮮花敬獻在墓碑前。她沐浴在初升的陽光里,想坐下來,陪他說話,腦海里呈現出那個畫面。
重癥監護室。門楣上紅燈旋轉著,像生命在掙扎跳動。他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頭上繃著紗布,臉色慘白,像張薄紙。倏忽間,他有些許反應,嘴唇輕輕蠕動,微微睜開眼睛。她俯伏下身,貼近他臉龐。他的心跳很微弱,勉強擠出笑容,聲音縹緲而溫馨:“安娉,我、我很好。在外、外面飄泊,東躲西藏,像生活、活在黑暗里,我感到很、很疲憊,很、很想回家……遇到你有、有種溫馨,有種家、家的感覺,和你認識相、相處……日子,就像走在回、回家的路上……”
群山寧謐、肅穆。安娉瞧著他嘴角輕輕蠕動,渾身顫栗,眼圈紅了。她知道他渴望回家,想不到他會以這種方式回家。她凝視著他,感覺靈魂在絮叨,不斷敘述著什么,和他在一起的時光,就像是沿途的風景。她記得他曾告訴自己,看著她洗衣做飯,讓他想起冬日的陽光,暖和地斜照進窗。他感到身上的那層冰冷堅硬在分崩離析,憂傷不再凜冽。其實,她和他走在一起,心也在融化變得溫暖,整個世界在變得溫暖起來。他嘴角艱難地露出了最后一抹笑。他神情凝固了,像一尊雕塑,卻栩栩如生。她心猛地抽搐,像被什么堵塞,有種悲慟在濃郁地彌漫開來。她甚至拒絕他臉上最后的一抹笑意。
太陽爬上山腰。風吹來有了暖意,輕拂她臉頰,像在喁喁細語。她閉上眼睛,感覺他嘴唇濕潤溫柔,抵達心靈深處。她眼前呈現出他鮮活的臉龐,娟秀的臉上有種刻骨銘心的愛。她感覺恍若還在夢里。他倆溫潤地擁抱,不再說話,跌進了夜色的夢境里,四處是溫馨的,夜充滿了溫暖。她想,自己愛他,生活的洗滌和滋潤,就像大雪慢慢融化,裸露出生活本質的東西,如隨風而至的愛情,短暫而美好,這卻是她唯一擁有過的人生。她想,是的,愛沒有時差。她想他來了又走了,來去匆匆,卻令人記憶深刻。她想這不是他的錯!她想能與自己所愛的人廝守,是人生中最有意義的,哪怕是倏爾即逝的時光。她想一切如果可以重來,她仍然會選擇他,選擇真正永恒和美好之物。她睜開眼睛,淚水一下子涌了出來……
太陽爬上了山頂,云在湛藍的天空移動,村子里傳來雞鳴犬吠聲。安娉瞧著墓碑,風在將她幾綹頭發吹散,她把散發朝后捋,風將頭發又吹亂。她不舍地轉過身,朝著山腳下走去。她知道圩家溝這個地方銘刻在了自己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