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志輝

“唯一不變的就是變化”,這是斯賓塞·約翰對我們所處時代的總結。在企業家苦苦追尋應對商業環境變化對策的過程中,豐富的管理學理論也許能幫助企業家找到行之有效的思想和方法,但更可能讓企業家迷失在管理理論的叢林中忘記了來時的路。也許用“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描述企業家的境遇有點不合適,但為了找到應對商業變局的可行方案,企業家茶飯不思或食不知味是常有的事。
沒錯,唯一不變的就是變化。不過,中國古人認為變化有規律可循,因此太史公“通古今之變”而作《史記》。在理解變化之后,有可能找到應對變局的基本原則和策略,對應著《周易·系辭》中的“變則通,通則久”。前者是“通變”,后者是“變通”。“變”是《周易》的核心概念,“通”則是“變”的結果。這是兩個常見的字,組合成兩個簡單的詞。重新認識這兩個字及其組合,也許不能直接告訴企業家可行方案是什么,卻可以讓企業家透過管理理論叢林看到不遠處的燈火闌珊。
《周易》中的“變”和“通”
“變通”一詞出自《周易·系辭》,原文為“變通者,趣時也”。在這句話中,“趣”通“趨”,“趣時”的意思是與所處的環境保持一致。因此,可以將“變通”簡單地理解為與環境相協調的競爭戰略或者管理模式。當然,《周易·系辭》也指出了“變”和“通”的關系,即“窮則變,變則通”。結合管理實踐理解,可以將財務困境看作是處于“窮”的狀態,“變”則是指通過戰略調整或者流程再造改善財務狀況,其可能的結果便是公司績效的上升,表現為“通”。于是,在管理實踐中,“變通”所指的是積極應對環境變化的戰略選擇。不過,這樣理解“變通”未免太簡單了。因為“變”是《周易》的核心概念,“通”是“變”的結果。
北宋哲學家程頤認為《周易》中的“易”是變化的總稱,將“易”解釋為“變易也”。并進一步指出變化需要遵循一定的規律,也就是“隨時變易以從道也”。其中“時”首先指代的是時間,例如用復卦表示早春正月、坤卦表示寒冬臘月等,這對應著王弼關于卦與時關系的總結,即“卦者,時也”。當然,每一卦都有卦辭和彖辭。例如復卦的卦辭為“亨,出入無疾,朋來無咎”,可以理解為在正月與朋友交往相互問候沒有什么過失,過程比較順暢也就是“亨”。結合卦辭和彖辭理解,《周易》中的卦并不是簡單地指代時間,而是描述決策者所處的狀態以及行為的后果。當然,決策者面臨的環境具有復雜動態的特性,《周易》用“變動不居”表示外部環境的隨機動態變化,具體表現為“周流六虛,上下無常,剛柔相易”。對于決策者而言,沒有恒久不變的決策準則,只能通過自身的策略調整來積極應對外部環境的變化,于是緊隨其后的便是“不可為典要,唯變所適”。因此,可以將“隨時變易以從道也”理解為:隨著外部環境的變化不斷地調整自身的策略,以尊重客觀規律。
當然,追求財富是人的本能,因此孔子認為“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這就要求《周易》中的“道”允許決策者設定合理的盈利目標,支持決策者在特定的范圍內追求利潤。因此,《周易·系辭》不但指出“致遠以利天下”的商業活動具有正當性,而且價值創造是集聚人氣的必要條件,即“何以聚人,曰財”。于是,“變”與追求財富的活動密切相關,即“變動以利言”。這樣看來,追求財富的個人“窮則變”是對財富追求的本能使然,“變則通”則是決策行為的結果。
“變通”中的“通”指代的是“變”的結果,還可以理解為“變”的目標,在《周易·系辭》中將“通”解釋為“往來不窮”。結合王弼“卦者,時也”的解釋看,我們觀察到的自然環境變化遵循一定的規律,《周易·系辭》用“寒往則暑來,暑往則寒來”表示這種規律。于是,“通”可以理解為遵循規律變化的結果。另一方面,古代商人南北通商,需要渡過長江才能將商品送到楚國。于是便有“刳木為舟,剡木為楫,舟楫之利,以濟不通,致遠以利天下”,這里的“不通”是指交通不便利的地方。因此,“通”可以理解為“通達”,也就是適當地變更資源的用途能夠順利地實現目標。
在管理過程中,目標和結果存在著偏差。例如,原計劃通過戰略調整或者流程再造改善財務狀況,結果可能適得其反。因此,“變”的目標與結果等價還需要理解其前因后果。在《周易·系辭》中,用“通變”描述上述過程,朱子將其解釋為“知其然,知其所以然”。換句話說,在進行戰略調整之前需要清楚地理解原有戰略形成的歷史淵源,并充分理解戰略要素與經濟績效的關系,才能尋找到戰略調整的可行方案,最終達到改善財務狀況的目標。從這個角度理解,“變通”描述的是管理過程,“通變”則要求決策者充分地理解管理過程。換句話說,“變通”是指管理實踐,而“通變”是指歸納和總結管理規律。結合陽明心學理解,“通變”屬于知的范疇,“變通”屬于行的范疇。管理目標與管理結果一致要求管理學知識與管理實踐邏輯一致,也就是“知行合一”。當然,《周易》是以“變”為核心的典籍,只有通曉變化的規律才能夠做出正確的決策。因此,“通變”是“變通”的必要條件。
從歷史變局中理解“變通”
在前文中,“通變”是通過學習理解“道”的過程,“變通”則是實踐中遵循“道”的結果。因此,“變”和“通”與儒家的“道”關系密切。不過,《周易》文本中關于“道”的描述非常簡潔抽象,不太容易理解。如《中庸》所言,儒家的“道”具有“須臾不可離也”的特征,也就是說在管理實踐中決策者會遵循“道”制訂恰當的資源配置計劃。于是,我們可以通過具體的案例進一步理解“變通”指代的管理行為。
在洋務運動中,不少飽讀儒學典籍的知識分子開始學習西方的先進技術和制度,在企業經營和管理方面也進行了積極的探索。例如,在第二次鴉片戰爭結束之后,清政府與英法等國簽訂了《天津條約》,此后列強的輪船可以在中國沿海和長江中下游承攬貨運業務,并自由航行。當時中國傳統的水運主要以沙船為主,很難與西方國家的蒸汽船抗衡。沙船除運輸貨物之外,還承攬漕運業務,為清政府運輸糧食。因此,傳統水運業破產的直接后果是漕運中斷,最終會影響政府的財政收入。而且,外國輪船承攬貨運會導致白銀外流和銀價上漲,從而影響清政府的貨幣政策。面對上述危機,以曾國藩、李鴻章和盛宣懷為代表的洋務派官員開始探索重建中國水運業的可行路徑。同時,朱其昂和徐潤等商人也開始嘗試著設立股份公司購買西式輪船承攬貨運。在各方的共同努力下,輪船招商局于1872年在上海成立。
傳統運輸工具沙船無法與競爭對手抗衡,因此處于“窮”的境地。于是,尋找新的組織形式和技術重建水運業便是“變”的過程。不過,“通變”是“變通”的必要條件意味著需要理解利益相關者的合理訴求,并且努力滿足才能達到“通”的目標。同時,曾國藩和李鴻章也用“變通”來表達政府的訴求。曾國藩要求輪船招商局的“變通”方法是既能滿足商人運輸貨物的需求,也能滿足政府運輸軍隊的要求,即“變通之方,平時則租于商人裝貨,有事則裝載陸兵救援他省”。李鴻章則要求船運同時滿足漕運和商人需求,即“變通之法,不外配送漕糧,商人租賃之用”。在經歷輪船損壞和“厚生”號沉船事故之后,盛宣懷也引用“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來闡述他的觀點,認為輪船招商局應該儲備現金用于輪船維修和保險。1877年貝爾發明電話之后,輪船招商局開始在港口和碼頭等處鋪設電話線,嘗試著將經營管理與先進通訊技術結合起來,以提高公司的競爭能力。在鄭觀應擔任幫辦時,要求輪船招商局派駐各地的管理人員密切關注顧客需求、競爭對手策略和貨運價格。然后將上述信息及時準確地傳送到總部,以便制訂靈活的調度計劃滿足顧客需求。
上述決策過程也可以運用管理學的術語重述。首先,曾國藩和李鴻章要求輪船既為政府運輸軍隊和漕糧,也為普通商人運輸其他貨物。在管理學中,將能夠滿足不同用途的資源稱為柔性資源。換句話說,曾國藩和李鴻章的“變通”可以用管理學中資源柔性的概念表達。其次,盛宣懷建議招商局提高儲備現金量,于是公司的財務柔性便會隨之增加。此外,中國古人將現金比喻為“泉”,泉里流出來的水也是柔性的。最后,輪船招商局的調度計劃和定價策略也不是剛性的,而是綜合參考顧客需求和競爭對手的行為進行調整。因此,鄭觀應的經營策略對應著管理學中協調柔性的概念。
這樣看來,儒家知識分子語境中的“變通”可能對應著管理學中戰略柔性的概念。也就是說,可以用戰略柔性這個概念來表達“變通”所指代的管理行為。下面結合《周易》文本對這個概念進行簡要的分析。
不少學者將特定時間范圍內企業面臨的內外部不確定性的集合稱為決策依存的狀態,在給定狀態中的適應能力稱為戰略適應性,改變不確定狀態的能力稱為戰略柔性。與之相應的是《周易》中用“卦”表示決策者面臨的內外部不確定性,也就是王弼總結的“卦者,時也”。擁有戰略柔性意味著決策者可以根據內外部環境的變化調整資源配置計劃,對應著“爻者,適時之變也”,其中“爻”是指組成每一卦的六個陽爻或者陰爻。如果結合具體的卦來講,爻所指代的是行為變化,因此《周易·系辭》中將其陳述為“爻者,言乎變者也”。此外,“變”需要遵循功利性原則才能夠“通”,對應著《周易·系辭》中的“變動以利言”的決策準則。于是,擁有戰略柔性的企業可以制訂靈活的資源配置策略,尋找新的市場機會,獲取額外的經濟剩余。
再回頭看輪船招商局早期的管理行為,戰略柔性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首先,公司的船隊既可以全部運送漕糧或者軍隊,也可以全部承攬貨運,還可以制訂靈活的貨運計劃兼顧政府和商人的需求,經營策略體現了“變通”的特征。其次,現金是完全柔性的戰略資源。招商局儲備大量現金用于輪船維修和保險,既可以將這些資金存到銀行票號等金融機構,還可以根據業務發展尋找新的投資項目。在中國缺乏專業保險機構的情況下,招商局需要向外資保險公司繳納高額的保費為輪船保險。為了節約不必要的支出,招商局于1875年發起設立中資保險公司。結合“變通”的概念分析,通過將賬面的資金變更為對外投資,既可以達到節約運營成本的目的,也找到了新的盈利增長點,公司的生存狀態也隨之發生了顯著的變化。最后,根據市場需求和競爭對手的策略,動態調整輪船調度計劃和定價策略。這種柔性的調整過程可以運用“變通”來解釋,即通過變更資源配置計劃,減少戰略執行過程中遇到的阻力,從而提高公司的運營效率,最終提高了招商局的市場競爭能力。
通過對輪船招商局歷史檔案的簡要解讀可知,“通變”是“變通”的必要條件,決策者只有充分地理解利益相關者的訴求,才有可能制訂柔性的資源配置計劃,滿足不同細分市場的顧客需求,并在競爭中立于不敗之地。同時,我們發現可以用戰略柔性的概念來描述“變通”的管理過程。不過,在辛亥革命之后,儒學面臨著一系列的沖擊,逐漸成為保守和落后的代名詞。于是,疑問便會隨之而來,以《周易》為代表的中國古典哲學是否有能力為當代中國企業的管理和創新提供基本的方法論指導?下面我們結合華為的技術創新戰略進行簡要的探討。
“變通”與技術創新
2016年7月25日,華為通過其微博向社會公眾公布了經畢馬威審計的2016上半年的經營業績。該公司上半年共實現銷售收入2455億元人民幣,較2015年同期增長40%。此后,華為的經營戰略再一次成為社會各界關注的熱點話題。華為官網將公司經營業績的大幅度提升歸功于“管道戰略”,公司CEO任正非先生將“管道戰略”的特點總結為“上不碰應用,下不碰數據,只是負責信息流量的傳送…實現管道的三點銜接,即任何兩個點經過一個轉接點就能接通”。任正非先生的總結非常易于理解,不過在戰略實施過程中需要克服許多困難。例如,華為出品的智能手機既可以支持發達國家和地區的4G通信標準,也可以支持發展中國家的2G或者3G通信標準。這要求處理信號的基帶芯片能夠支持2G/3G/4G通信標準,因此首要的條件是深刻地理解通信標準變化的內在邏輯,例如實現2G向3G轉換必須理解3GPP協議,通曉技術標準變化的前因后果。然后,在理解技術標準變化的基礎上設計合適的產品,包括處理信號的芯片和計算程序。在這里,理解技術標準變化可以看作“通變”,設計能夠兼容不同通信標準的產品可以看作“變通”。
除了智能手機之外,能體現華為“變通”模式的產品是其推出的第四代基站(Single RAN),同樣兼容2G/3G/4G通信標準。在華為的第四代基站問世之后,華為在西歐的市場份額高達33%,成為信息技術領域重要的設備供應商。與智能手機不同,基站的購買方為通信服務商,也就是電信公司。因此,華為不僅要理解技術標準變化的前因后果,更要從通信服務商的角度理解技術變革帶來的沖擊。對于電信公司而言,采用新的技術標準可以更好地滿足顧客的要求,但過去的投資購買的設備可能因為技術更新換代而報廢。設備報廢的損失最終由股東承擔,因此公司管理面臨著來自于股東的壓力。于是,技術變革會導致管理層面臨著兩難困境,需要在顧客和股東之間尋找某種平衡,這要求推出的新產品既能滿足顧客的需求,也能保護電信公司已有的投資。華為結合自身對信息技術變革的理解,適時地推出了能夠兼容不同技術標準的第四代基站,建立了鏈接不同通信標準的管道。此時,“通變”更重要的是理解潛在沖突雙方的利益訴求,“變通”則是通過技術創新尋找緩解沖突的可行方案。
當然,也可以結合戰略柔性的概念理解華為的技術戰略。如前文所述,戰略柔性要求企業制訂靈活的資源配置計劃,以滿足不同細分市場顧客的需求。華為推出的第四代基站既能滿足不同技術標準的要求,還可以為不同技術標準的設備提供通信管道,因此其技術創新策略是柔性的。不過,運用熊彼特的“創造性毀滅”解讀華為的技術創新戰略存在著一系列的困難。所謂“創造性破壞”是指新技術淘汰舊技術的革命性過程,于是3G替代2G,4G替代3G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然而,新技術替代舊技術不可能在瞬時完成,需要尋找可行的路徑平滑地鏈接新舊兩種技術。所以,華為的技術創新策略并不是簡單地追隨新技術,而是先通曉技術變革的路徑和趨勢,然后尋找合適的技術手段鏈接兩種通信標準。由此可見,“通變”與“變通”仍然是理解華為技術戰略的重要概念。
另一方面,通信技術已經變得非常復雜,需要依托組織完成“通變”和“變通”的過程。“通變”可以看作組織成員歸納和總結技術變革規律的過程,“變通”可以看作組織成員分工合作進行技術公關的過程,二者共同的核心要素是組織學習。管理大師詹姆斯·馬奇將組織學習過程中的技術創新區分為挖掘式創新和探索式創新兩種形式。挖掘式創新是對原有的知識和技術重新組合,尋找新的盈利增長點,具有收益穩定風險低等特點。探索式創新是尋找新的知識和技術,成功的結果是業績爆發式增長。這兩種創新模式均要求公司投入一定的資源,因此管理層需要在兩種模式之間進行權衡。不過,運用馬奇的理論解析“通變”和“變通”仍然存在困難。原因在于“通變”不僅需要理解過去的技術變革,還需要通曉未來技術變革的趨勢。換句話說,“通變”的重點是理解挖掘式創新和探索式創新之間的聯系,“變通”則是尋找恰當的技術手段銜接兩種創新模式。因此,馬奇組織學習理論的重點是研究如何在不同創新模式之間配置資源,中國古典哲學中的管理思想更重視不同管理行為在時間上的銜接。由此可以更進一步理解王弼關于“卦者,時也;爻者,適時之變也”的總結,卦指代的是某個時間范圍內決策者面臨的內外部不確定性,某一爻變化之后卦指代的內外部不確定性也會隨之變化。“通變”是通過學習《周易》理解變化所銜接的兩卦之間的關系,“變通”則是在管理實踐過程中通過策略調整改變狀態的過程。于是,探索式創新的成果與原有技術相結合可以形成新的產品組合,解決挖掘式創新面臨的難題也可能是探索式創新的開始。
通過前文的簡單分析,讀者可能對《周易》中“變易”的觀念有了大概的了解。不過,“易”不僅包括“變易”,還包括“不易”。隨之而來的問題是,什么是不變的?結合華為的技術戰略分析,無論是2G還是4G標準都是技術創新的結果,而科學研究則是技術創新的重要基礎。當然,科學探索獲得的是客觀規律,與之相應的術語是“道”。如果科學探索獲得的客觀規律之間是自洽的,那么不同的“道”之間也不會存在矛盾。在《周易·系辭》中,將“道”看作是“形而上”的產物,與之相應的便是“形而下”的“器”。“道”與“器”不可分離,是因為“器”與人倫日用密切相關,可以處處表現出“道”的特征。如果不同的“道”是自洽,那么由不同“道”衍生的“器”也可以并存。于是,“變通”原則得以適用,華為的產品可以兼容不同的技術標準。由此可見,華為的技術戰略體現了“成性存存,道義之門”的特征,《禮記·中庸》中“萬物并育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是這種特征的另一種表達方式。從這個角度,我們很容易理解周武王向箕子請教治國之道,最終形成《尚書·洪范》一文。這是因為“通變”不僅要理解成功的技術或者案例,也需要總結和歸納失敗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