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玉吉+楊心怡
內容提要:情、理、法是我國古代法律文化的核心概念,傳統中國歷來把“人情”、“天理”、“國法”用整體主義的視角來理解,其三位一體的文化特征構成了中國特有的“禮法格局”。在中國法制化的進程中,新聞寫作是情、理、法的有效載體,又受到情、理、法的制約。面對法制新聞事件,媒體報道應如何平衡和規范情、理、法三者之間的關系,是我們亟需解決的一道難題。本文從極具典型意義的“真假王娜娜事件”入手,淺析當前媒體法制新聞報道中情、理、法失衡與錯位的現狀及原因,并提出相應的對策及解決方案,以期為當代媒體提升法律與倫理素養,平衡情、理、法的矛盾提供理論參考。
關鍵詞:王娜娜;法制新聞;傳統文化;情理法;失衡;錯位
基金項目:2014年度上海市教委科研創新重點項目“職業倫理視閾中的當代新聞傳播研究”(14ZS143)
作者簡介:范玉吉,華東政法大學教授,人文學院院長,中華全國法制新聞協會常務理事、法制新聞理論研究專業委員會常務副主任,主要從事新聞傳播法和新聞傳播倫理研究;楊心怡,華東政法大學文化產業管理專業(傳媒產業管理方向)碩士研究生。
2016年2月24日《東方今報》猛犸新聞客戶端發布的一篇深度調查性報道,引起了全國關注,該報道被新浪河南轉載后,事件逐步在網絡輿論場發酵,全國各大媒體、新聞網站以及微博微信等社交媒體進行了轉載和跟蹤報道,引發網絡熱議,形成了所謂的“真假王娜娜事件”。
這一事件在媒體發端的初期,新媒體情緒化標題《周口女孩被冒名上大學 頂替者:折騰到聯合國我們也不怕》被轉發達46000次之多。而隨后的標題《河南周口女孩被冒名上大學 頂替者花5000元買指標》又引起了受眾對“高考利益鏈”的強烈關注。在“標題黨”的刺激下,王娜娜的遭遇引發了公眾的強烈憤慨,“熱心”網友甚至積極地開展了“人肉搜索”,大肆曝光“假王娜娜”的身份信息、家庭住址,引發了新一輪的輿論浪潮。
事件的中期,煽情主義的報道又偏向了冒名者,有的報道通篇是對冒名者生活不易的敘述,貧窮、低調、賣房、流產、擔驚受怕等負面詞匯引發了公眾輿論對“弱者”的同情,而工資極低與幾乎不缺勤的強烈反差又凸顯了冒名者愛崗敬業的正面形象。本來是對一個違法事件的報道,卻完全不見客觀冷靜的法理分析。本應是“肅清業內、以正視聽”的普法范本,媒體卻罔顧法律與真相,以情逐理,扭曲事實,誤導民意,導致了價值觀的混亂,也引發了錯誤的“輿論同情”。
事件報道的后期,@環球時報官方微博發布評論《他們毀了別人的前途,還說自己很可憐?》,觸發了法治新聞報道中的媒體反思,一些媒體在報道社會熱點事件時,那股悲天憫人的“情懷”時常還是會投射給那些“又窮又弱”的“加害者”、“施暴者”。當這種與公眾的意識已經脫節的報道出現在公眾面前時,大家內心就開始有了對媒體的負面印象。“真假王娜娜事件”報道中情、理、法的失衡與錯位,讓媒體真實、公正的形象遭到質疑。
仔細分析該事件的報道,認真剖析該報道背后的文化因素就會發現,對其中蘊含的情、理、法矛盾產生的根源進行批判,同時找到問題的解決之途,對推動法治新聞的健康發展是十分重要的。
一、媒體報道情理法失衡與錯位的原因
無論是傳統中國社會還是依法治國的當下,情、理、法之間的關系一直剪不斷、理還亂。可以說,“情法矛盾”構成了中國法制化進程中所必須面對的事實:一方面,法律因違背情理而引發司法信任危機;另一方面,情理因高于法律而誘發輿論導向失衡。“真假王娜娜事件”報道中情、理、法失衡與錯位的原因,值得我們反復思考。
(一)中國傳統思想中以情為體對媒體的影響。
1、情、理為法之本源
情、理、法是我國古代法律文化的核心概念,傳統中國歷來把“人情”、“天理”、“國法”用整體主義的視角來理解,其三位一體的文化特征構成了中國特有的禮法格局,此即謂“通達治體于天理、國法、人情,三者皆到,雖老于吏事者,不能易也。”[1]
在糾紛解決中,中國人自古以來的傳統首先是依據情,其次是理,最后才是依據法。中國人在處理人際關系時是以人情、公平和需求為法則。中國傳統的“人情社會”把情、理認作是“法之本源”,將法律建立在民眾的普遍正義觀和社會情理之上。當情、理、法發生沖突時,我們時常用“人倫之理”來調和情法矛盾。“法”的“情理化”,修正了法律的刻板和教條,也促進了法律的生活化和大眾化。然而,在新聞報道中,媒體承擔了普法宣傳的職能,法律的權威和尊嚴,需要媒體承擔不干預司法、不誘導輿論、不“美化”犯罪行為的社會責任。中國傳統“情理至上”的處事理念,讓媒體在處理情、理、法時容易搖擺不定、誤導民意,往往會因憐憫弱者而忽略弱者在法理上的違法行為而轉向情理上簡單的同情。
2、儒家與法家意識形態的二元對立
在傳統思想中,以“仁政、禮治”為核心的儒家和以“法、術、勢”為核心的法家形成了思想上的二元對立,造成了思想史上“人治”與“法治”的博弈。儒家的法律思想以宗法、倫理、道德為基礎,情、理不僅是區分良法惡法的首要標準,也是立法、執法、守法的根本準則。而法家秉承“以力而治”的理念,強調“有治法,無治人”,提出了“尊法”的統治思想,要求應制定普適性的法律,維護社會的穩定。[2]
儒家尊崇的“情理法”與法家秉持的“法理情”分別將“情理”與“法”置于治國之道的核心,二者在不同程度上均起到了“固國維穩”的作用,然而,它們所蘊含的弊端也逐漸顯現:儒家一味強調人治的作用,而在某種程度上忽視了法律制度的規范和穩定,其“泛道德化”的人治理念混淆了法與情、理之間的界限,為“惡治”提供了可能。[3]而法家則有意忽視社會生活可以憑借道德力量來維系,以“絕對君權制”為根據,通過暴力、酷刑與賞罰來統治人民,激化了社會矛盾。秦以后,統治者“以法為據”的司法理念開始向“以情斷獄”過渡和轉變。而后,漢代興起的“春秋決獄”又使“情理至上”的過程進一步加快。“必服于人心而后加之以刑”的觀念影響至今,讓媒體在法制新聞報道時往往在合情、合理還是合法中舉棋不定,往往使輿論失衡。這些問題在近年來的“南京彭宇案”、“西安藥家鑫案”、“林森浩投毒案”等的報道中都有不同程度的體現。
(二)社會主義法制化進程中矛盾時現。
1、現代法治理念與中國傳統以情為體的矛盾
隨著社會主義法制化進程的加快,“依法治國”作為社會主義法治理念的核心。肩負當代中國政府體制改革目標的現代法治,提出了“法大于情”的司法觀念[4]。這一理念強調法律作為一種專業知識和職業活動,具備對內的統一性和對外的自主性[5]。從這一角度出發,必須將“法律”取代“情理”作為權力行使的最高準則,才能確保權力在法律的框架內行使。[6]
現代法治理念要求在情、理、法發生矛盾時,堅持“法律至上”的唯一原則。然而,在傳統情理至上思想的影響下,以血緣和地緣為基礎形成的人情關系網絡根深蒂固,“法律不外乎人情”的理念深入人心,“國法”的帽子下,是“天理”與“人情”的道德取向。[7]
當代中國,“人治”的含義不再是西方學者所說的“人為意志之治”,而是“人情之治”。與西方傳統的理性法治不同,中國始終無法掙脫“以情為本”的特殊國情。我國立法之初引進西方法律思想,卻忽略了對傳統文化的深刻反思和對現實國情的深入了解。由于缺乏對治國理念方面基本國情警惕和審慎,媒體報道出現情、理、法的失衡與錯位,也就不足為奇了。
2、媒體經濟效益與社會效益的矛盾
近年來,隨著文化體制改革的不斷推進,傳媒產業格局、組織結構和發展戰略等都發生了深刻變化。新媒體時代的到來,讓媒體與受眾的分布格局發生了顛覆性的改變,新媒體不斷蠶食傳統媒體的市場份額。相較于傳統媒體,新媒體裂變式傳播的及時性讓它瞬間就占據了大半市場,而傳統媒體卻不得不面對這一尷尬的局面。當前,市場經濟已經把傳媒納入其優勝劣汰的市場邏輯中[8]。為了搶占先機,在激烈的媒體競爭中“脫穎而出”,各大新聞單位紛紛將“斂財”的目光投向受眾市場。惡性競爭的加劇,眼球經濟成為受眾爭奪戰中的“致勝法寶”。人咬狗才是新聞,聳人聽聞才是好新聞,吸睛才是硬道理。法制新聞往往具備反常、離奇、血腥、暴力、反人倫、悖常理等吸睛的基本特性,所以會成為各類媒體爭相報道的熱點。面對法制新聞事件中情、理、法的糾葛,媒體輕則將情、理肆意夸大,煽情主義、標題黨泛濫,誤導公眾視線;重則越過司法界限,試圖用媒介審判、虛假報道甚至權力尋租來實現“圈人運動”。經濟效益對社會效益的擠壓,讓新聞媒體逐漸喪失了面對事件時本應具備的專業素養,一味地吸引受眾的眼球,而罔顧事件的法律真相和法律準則。
(三)傳媒從業者法律與倫理素養缺失。
1、新聞記者法律素養的缺失
在媒體大發展的背景下,中國傳媒市場由“大眾傳媒”進入到了“分眾傳媒”時代,傳媒業分眾化趨勢對新聞記者的專業化素養提出了新的要求。就法制新聞而言,記者的法律素養將直接影響到報道的準確度,而真實、準確的媒體報道又直接影響著司法的公信力。《刑事訴訟法》第12條規定:“未經人民法院依法判決,對任何人都不得確定有罪。”面對法治新聞事件,為吸引受眾眼球、強化矛盾沖突,媒體往往尚未等到法院判決,就“想當然”地進行“有罪推定”式報道,既違背了司法程序,也誤導了社會輿論。更有甚者還未查閱、核實相關法律法規,就隨意使用不準確、不全面的法律術語,任意評論,缺乏對法律基本的尊重。[9]“在案件移送司法機關以后、到法院判決之前,媒體應保持適當的克制,甚至是必要的沉默。如報道,應僅就法律程序和當事各方的相關言行據實報道,避免媒體自身的傾向性。”[10]媒體在處理情、理、法的矛盾時,有時會因為情感戰勝理智,由于對弱者的同情而濫用法律保護,結果忽略了司法裁判的公正,“輿論監督”搖身一變成“輿論暴力”,媒體報道的越位讓“媒介審判”更加猖獗。
2、從業人員職業倫理的缺陷
新聞記者被稱作時代變遷的記錄者、民主社會的監督者,被冠以“無冕之王”的美譽。然而,在“監督者”的角色期待下,記者的“自我認同”與“社會認同”發生了錯位。與西方相比,中國的傳媒業起步晚、發展慢,新聞工作者倫理守則的制定相對滯后,因此也產生了職業倫理認同危機。近二十年來傳媒業界和政府監管部門最關注的是有償新聞、虛假新聞、新聞侵權等明顯違背職業倫理、損害新聞公信力的行為,而對新聞報道中缺乏專業主義精神所帶來的隱形新聞失實、媒介審判、輿論誤導等職業倫理問題則重視不夠,特別是新聞職業良知的守護還不到位。筆者曾經呼吁媒體應當“以傳媒職業倫理為基礎而形成的一整套具有某一媒體特色的道德理念和道德行為”的“媒體人格”,一批優秀的記者編輯能造就一個優秀的媒體,一個優秀的媒體也培養出一批優秀的記者。一個媒體要有自己的個性,在立場和觀點上不附和,不盲從,但是也不能為了顯示個性而故意標新立異。媒體應當明白自己對人類文明進步所應當承擔的相應責任,不能只顧及眼前的經濟利益而忽略自己應當承擔的社會責任。[11]在消費主義與媚俗主義的驅使下,新聞從業人員的倫理素養日趨下滑,這直接導致了記者“職業神圣感”的減弱。新聞專業主義理念的斷裂,讓媒體從業人員失去了理應具備的理性與批判精神,“情法矛盾”也愈發尖銳。
二、平衡、規范媒體報道中情理法的對策
“情”、“理”是“法”優化與革新的基礎,而“法”是“情”、“理”得以固化與強化的條件。情、理、法既存在一致性,又存在失衡與錯位。在中國法制化的進程中,新聞寫作是情、理、法的有效載體,又受到情、理、法的制約。當今社會,如何促進媒體報道中情、理、法三者的現代融合、規范與轉化,是實現社會發展與進步的必然要求。
(一)加快傳媒法規頂層設計進程。在法制化進程進一步加快的今天,傳媒作為民主政治和市場經濟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應在法治的軌道上平穩前進。然而,傳媒法治的優化速度與傳媒業的迅猛發展仍有許多不相匹配之處,需要社會、政府、媒體、公眾的互相配合、共同努力。當前,考慮到西方傳統的理性法治與中國“以情為本”特殊國情之間的矛盾,我國在引進西方法理思想的同時,應充分結合中國傳統的“禮法格局”,完善法制新聞報道相關規章制度,加快傳媒法規頂層設計進程。一方面,對法制新聞事件的“報道內容”進行合法引導,如發現“煽情主義”、“失實報道”、“情法失衡”、“媒介審判”等違規違紀行為,應立即根據相關立法嚴肅處理;另一方面,對法制新聞報道的“采編程序”進行合理規制,將新聞選題、記者采訪、編輯寫作、稿件發布等各個環節置于合理、嚴謹的制度體系下,優化媒介生態環境。
此外,在互聯網信息技術發展的大背景下,虛擬空間也需要相應的法律規制。新媒體時代,互聯網并沒有脫離“法外空間”的范疇,微博、微信等自媒體的興起,讓網絡立法的需求更加迫切了。面對網絡空間的法治需求,我們應重視網絡立法的頂層設計,建立健全相對完善的互聯網法律體系,以期實現真正意義上的“依法治網”。
(二)完善媒體自身管理制度建設。就新聞法治領域而言,司法機關借助媒體傳播,向公眾傳遞法律法規、司法職權、工作程序和辦事規范,而新聞媒體通過報道司法案件獲取受眾關注、推動普法教育,新聞媒體與司法機關相互配合、互相制約,對于共同推進國家的法治化進程,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
在數字化浪潮與媒介融合的發展背景下,傳媒業的生產流程和組織結構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因此,媒體應完善自身管理制度建設,在法制新聞事件的采編實務中有意識地平衡情、理、法三者之間的關系,重點規范“合法報道”和“依法報道”。一方面,加強專業的法制新聞采編隊伍建設,在人力配置、人才選拔、勞動分工、業務培訓等方面嚴格把關,確保媒體報道“合法守法”;另一方面,靈活運用媒介管理的各項方法,學習借鑒國內外先進經驗,實現傳媒業體制機制的創新。
同時,應強化互聯網思維,特別是要加強互聯網時代新聞媒體的輿論引導力和影響力,選擇科學合理的發展路徑,逐步實現內容、渠道、平臺、經營的深度融合,推動媒體鞏固宣傳思想文化陣地,加強輿論引導能力建設向更深層次的方向發展。
(三)提高新聞人員能力與道德水平。新聞專業主義的核心理念集中于媒體的“客觀性”和“獨立性”——前者是客觀性新聞學,而后者是新聞媒介和新聞工作者的獨立地位和獨特作用。新聞專業主義要求媒體工作者將“事實”隔離于“觀點”之外,站在中立的立場上,用客觀的方式方法報道新聞、呈現真相,從而避免因個人偏見帶來的情感導向。
由此看來,提升新聞從業者的法律素養,樹立法治思維,加強新聞職業倫理和道德修養,在法律法規限制的范圍內“客觀”、“獨立”地進行新聞報道和輿論監督,是新時期有效推動社會主義法制化進程的內在要求[12]。一方面,應加強媒體記者的黨性修養,完善新聞人員業務能力培訓,形成“自主學習、自主提升”的法律知識學習體系,幫助記者提升法律意識和素養;另一方面,應建立自律與他律相結合的監督機制,完善新聞工作者行業規范條例,將新聞職業道德作為一種特殊的調節規范體系,植入到每一位記者的心中。
同時,新聞媒體應與高等院校緊密結合,在新聞院系中開展系統規范的傳媒法規和職業倫理教育,將其作為一門重要的課程納入專業教學課程體系中;在新聞媒體中設立法制新聞教學實踐基地,結合媒體資源優勢,為法制報道采編隊伍增添新的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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