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秉山
武術作為中華民族優秀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源遠流長、博大精深,在其幾千年的發展過程中,與同屬文化現象和社會意識形態的宗教有著密切聯系和交集。所以對武術文化性質的定位及其與宗教關系如何界定,有些人不是很清楚,有人認為武術具有神學性質,是宗教的附庸,還有人認為中華武術是經達摩祖師從印度傳入中國,并在中國發揚光大的,所以“天下武功出少林”。所謂“少林武功是佛教功法,武當武術是道教功法”之說,似乎更加印證了武術的宗教屬性;一些拳種標榜自己是“神傳仙授”以及武林中供奉“武圣關公”,更增加了武術的神學色彩。那么,我們就從歷史主義的立場出發,對武術文化的定位及其與宗教的關系進行辨析厘清。
一、武術是以中國傳統哲學和倫理道德為基礎的獨立文化體系
武術萌生于原始社會,到奴隸社會已具雛形,春秋戰國時期基本形成體系。春秋戰國時期是中國從奴隸社會向封建社會轉變的時期,正值社會大動蕩大變革,同時也是學術活躍、思想繁榮時期,諸子并起、百家爭鳴,從而奠定了中華文化的基礎,成為中國文化的歷史源頭。也就在這個時期,中華武術被賦予了豐富多彩的文化內涵,武術的思想理論體系得以形成,并成為兩千多年來武術不斷發展的內在動力和思想源泉。中華武術于此時實現了第一次大發展、大飛躍,使武術從單純的搏擊格殺之術,升華到文化的層面上,至此,中華武術具有了“思想靈魂”。
張岱年和程宜山先生在其《中國文化與文化爭論》一書中有這樣的論述:“我們說中國傳統文化是人類封建時代文化中發展水平最高、貢獻最大的文化……中國傳統文化是人類封建時代中宗教色彩最淡、理性主義和人文精神最濃的文化……在人類封建時代,差不多所有國家和民族都處于宗教的全面統治之下,唯獨中國是一個例外……與其他國家和民族形成鮮明對照的是:非宗教的具有濃厚理性主義和人文精神的儒家文化占據著統治地位……中國傳統的辯證法雖然有這樣那樣的缺陷和不足,但在批判宗教方面卻是相當雄辯的。中國古代哲學將事物內部陰陽對峙視為事物自己運動的動力,因而很難產生和接受‘第一推動力之類的觀念;中國古代哲學堅持宇宙是一個整體和過程,因而很難產生和接受永恒不滅的精神實體和與此岸世界截然不同的彼岸世界之類觀念;中國古代哲學堅持‘體用一原、顯微無間亦即本質與現象的統一,因而像佛教那樣以世界虛幻不實的觀念受到最堅決的排斥,如此等等……它把倫理道德學說和政治思想置于哲學的控制之下卻有著決定意義。而這又產生了兩個重要的結果:一個是不必依賴宗教的力量去推行道德……另一個是不必依賴宗教的力量去論證政治……這就是避免了政教合一……近代的中華民族,是世界上宗教負擔最小的民族,這就是古代理性主義和人文精神的碩果。”馮天輸、吳積明先生在《中國古代文化的奧秘》一書中也有相關論述:“倫理道德觀念在中國文化體系中居于中心地位,而中國的倫理道德觀念所概括的主要是世俗社會人際關系的規范,并沒有與宗教意識混淆……各種道德意識又左右著中國文化,這就使中國文化的宗教色彩比較淡薄……”以上專家學者的論述,正是對武術文化的屬性及其與宗教關系的很好說明。
二、武術與佛教的關系
僧人練功習武是中國佛教界的一個特點,特別是還開創了影響世界的武功門派——少林武功。正是因為如此,很多人把武術與佛教聯系在一起,認為“武術是佛教的附屬”,是宗教的產物。
筆者在認真研究了佛教的宗教信仰、宗教理論、宗教組織和活動、佛教文化等方面之后,沒有發現支持武術與佛教有必然聯系的有力證據,也就是說武術不是佛教本質屬性的一部分,就像很多僧人懂得中醫,能治病救人一樣,不能說中醫就具有宗教屬性。不論僧人和俗家百姓,練功習武都要符合人體生理結構特點,都是肢體的運動。正常人與宗教信徒都是人,生理結構是相同的,所以武術技能也是相同,佛教武功常人也能練,民間武術僧人也能練。
在少林寺之前,僧人練武術早已有之,只是在隋、唐之際,少林寺僧人協助過李世民受到朝廷的褒獎以后,寺院武術才蔚然成風。佛教寺院僧人練功習武,并不是佛教信仰、教義的要求。其真正的原因如下:其一是為了保護寺院田產不受兵、匪及饑民的搶掠,也就是同民間的“看家護院”相同;其二是,佛教徒除了佛學功課和必要的勞動之外,其他活動很少,生活單調枯燥,通過練功習武既能強身健體,又能消遣娛樂。所以,僧人練武的原因和目的同民間沒有什么大的區別。
佛教寺院武術最典型、最有代表性的莫過于少林武術了,其歷史之久遠、影響之廣泛都是無與倫比的。它既是中華武術的一個特殊現象,也是中國佛教的一個特殊現象;既是中國的一個特殊文化現象,也是世界的一個特殊文化現象。嵩山少林寺始建于北魏太和十九年(公元495年),是魏文帝為印度高僧佛陀扇多譯經傳教所建。從文獻資料中找不到關于佛陀練功習武的記載,但他的兩位高徒僧稠和惠光都是民間武術高手出身,可見少林寺僧人在建寺之初就開始練功習武,并且這也說明了少林寺武術也是從民間或軍旅傳入的。
少林寺作為中國佛教禪宗祖庭,其創始人菩提達摩于梁代普通元年(公元520年)自印度來華弘揚佛法,在少林寺面壁九年,于梁大通二年(公元528年)圓寂,葬于熊耳山。后人據此而傳說“少林武功為達摩所傳”,“達摩所傳授的《易筋經》、《洗髓經》為少林武術之祖”。這些說法純屬以訛傳訛、子虛烏有,因為武術史學界從古代典籍中從未見到有關達摩練功習武的記載。據武術史學家唐豪考證,此種傳說出自明代。
事實上,除少林寺外,中國大多數佛教寺院都有練功習武的傳統,比較有影響的如南少林寺以及峨眉山、五臺山等地的佛教寺院。很多武術拳種、拳械套路及招式都有佛教的色彩,如羅漢拳、佛家拳、佛漢拳、僧門拳、空門拳,以及童子拜佛、老僧入定、金剛抱琵琶等,但它們并不是少林寺獨有,也不是由宗教所決定,它們只是一些匯集了宗教成分的武術形式。但同時,佛家思想和寺院僧眾豐富了武術的練習方法和內容,并開創了享譽世界的少林武功,對中國武術的發展做出了極大貢獻,同時,在中國歷史上每當民族出現危難之時,寺院武僧都能勇赴國難,譜寫了可歌可泣的悲壯的愛國篇章。
三、武術與道教的關系
道教是中國本土宗教,形成于東漢末年。它以老莊哲學思想為教義基礎,并繼承了先秦神仙傳說與導引養生方術,因而有著深厚的文化內涵。道教與武術有著極為密切的文化聯系。在思想上,中國武術的陰陽辯證觀、五行生克觀及因敵變化、以靜制動、以柔克剛等思想均與道教來自同一淵源——老子哲學思想。中國傳統氣功多來自道家內丹學,以吐故納新、除欲凈虛為要旨,所謂“煉精化氣、煉氣化神,煉神化虛、煉虛合道”之說,就是氣功的“積精累氣之學”,具有極高的科學和實用價值。道教的導引、胎息、內丹、外丹、符篆、房中、辟谷等養生術與武術相結合,使武術具有獨特的強身健體增益健康的作用。無論武術的任何門派或拳種,對于“行氣”和“運氣”、“氣達四稍”、“舌頂”、“津液滿布”、“沉氣”、“清升濁降”、“精養靈根氣養神,養精養氣見天真,丹田養就護命寶、萬兩黃金不與人”之類滲透著養生之本思想的修煉方法都有記載和傳承。
如同佛教與武術一樣,道教教義信仰與武術沒有必然的聯系,武術不是道教的本質屬性的一部分。而道士習武同常人一樣,都要遵循武術技法原理,都是人的肢體綜合運動,都要符合人體生理結構特點。
同樣,道教文化對中國武術貢獻極大。“佛有少林,道有武當”,武當山道眾開創了中國武術的另一大宗派——“武當武功”,其貢獻及影響不亞于少林武功。以武當武術為核心的內家派武術的特點是以柔克剛、剛柔并濟、后發制人,“不以硬而犯力”,岡0柔因敵而變。它的功理功法更具哲理性和辯證法,更加注重內功修為和人與天地的和諧統一。道家武術更注重健身和養生,它也可以說是道家的養生術。道家武術以道教哲學及道教理論為指導,結合中醫學、內丹學、養生學的成果,將武術技擊和健身術融為一體,講究經絡穴道,以練好堅實內功為筑基,以氣發力,借力打力,擅長以柔克剛,具有剛柔相濟、技巧性強、以靜制動、避實擊虛、靈活圓轉等特點。習道教武術者“外能技擊抗敵以自保,內能強身健體以養生”,可兼得技擊和養生之效。在廣大人民群眾追求身心健康和高品位生活的現代社會,道家武術因所具有的良好的健身效果而備受青睞。武當武功的影響對太極拳、形意拳、八卦拳的形成和發展都有一定的促進作用。盡管當代流傳的陳式、楊式、吳式、武式、孫式太極拳不是直接來自道家武術,而是來自民間,但我們不能否認它們與道家武術具有同一文化淵源,即老莊哲學思想。
四、武術與民間宗教的關系
在中國下層社會中,秘密組織教門傳習民間宗教和秘密結社相互幫助的事古已有之,到了清朝時期更加活躍,很多秘密會道門都打著“反清復明”的旗號組織武裝斗爭,因而遭到清王朝的嚴厲鎮壓。清廷在嚴禁民間教門和秘密結社的同時,對民間武術傳習采取了較為寬松的態度,在這種“禁教不禁拳”的環境下,民間教門和秘密社團大都借傳習武術來掩蔽其宣傳教義、社旨,并以此發展組織和蓄養武裝力量的宗旨,如北方的白蓮教,南方的天地會以及義和拳(團)、拜上帝公等。這些組織都利用武術作為凝聚民眾的主要手段,同時也促進了武術的傳播與發展。他們注意吸收習武者入教,在教內設有拳場武場,在演武的旗號下秘密傳教,有些組織結構相當嚴密。
白蓮教以后衍生出了清水教、羅教、八卦教(天理教)、弘陽教、三陽教、羅祖教、混元教等支派。天地會內稱“洪門”,別稱“洪家”、“紅幫”,以后繁衍出青幫、匕首會、雙刀會、棒棒會、平頭會、江湖串子會等支系。這些組織的骨干都是武林高手,有些甚至為一代武林宗師。很多民間拳師和武術習練者以報國為己任積極投身于反清斗爭,促成了拳會與教門的結合,極大地推動了民間武術的傳播與發展。
由于拳會與教門混雜,也有些歪門邪教宣揚迷信,什么“神仙附體、刀槍不入”或神仙下凡傳授“神功真法”的故弄玄虛的宣傳無限夸大了武術技擊功能,這就使武術蒙上了一層神秘色彩同時也使人們把武術誤解為“迷信活動”或“神學運動”。武術在冷兵器時代既是軍事手段又是大眾文化,在人民群眾當中影響很大,因而各種教門會社利用武術為其服務,即使是宣揚迷信也不能說武術木身具有迷信色彩,而只能說是這些教門具有迷信色彩。
五、武術與關帝崇拜
在中國的歷史人物中被立廟祭奠最多的莫過于孔子和關羽,一個是“文圣人”,一個是“武圣人”,其祭奠的廟宇俗稱文廟、武廟。在民間,供奉“關圣帝君”恐要多于孔子。關羽為三國時期蜀漢大將,追隨劉備功勞顯赫,公元219年被東吳所殺。一部《三國演義》使關羽家喻戶曉、婦孺皆知。在關羽身上體現了傳統文化的“忠義仁勇”,是儒家推崇的典范;佛家尊關羽為“關公”“關帝”,把他列為“咖藍神”之一進行供奉;道教尊關羽為“關帝圣君”。關羽在世時被封為“漢壽亭侯”,宋徽宗崇寧元年(1102年)被追封為“忠惠公”,宋徽宗宣和五年(公元1123年)加封關羽為“義勇武安王”,明萬歷三十三年(公元1605年)加封關羽為“三界伏魔大帝神威遠震天尊關帝圣君”。儒、釋、道的尊崇和歷代皇帝的追封加爵,使關羽被神化,進而形成對“關帝圣君”的全民崇拜。
對關羽的崇拜不能簡單地被理解為封建迷信和神祗尊崇。因為關羽是一個真實的歷史人物,他生前表現的“忠義仁勇”精神,是中國傳統倫理道德的典范,是傳統文化的精華,而儒、釋、道和歷代君王對關羽的尊崇正是對他的精神的肯定和宣揚,所以“關帝文化”已成為中國傳統文化的特殊現象。即使在當代,在世界各地,只要有華人的地方就有關帝廟、關公神像,就有關帝崇拜,可見其影響極其深遠。
關羽忠義仁勇、武功高強、勇貫三軍,已達中華武術人文精神的最高境界,因而他更加受到武林中人的崇拜。同時小說中關羽使用的“青龍偃月刀”即“關刀或“春秋大刀”的形制(三國時沒有“刀”這種武器,刀為宋代以后的兵刃)一直延用到今天,成為中國傳統武術主要長器械之一,習練者大有人在。所以,關羽對中華武術的影響極其深遠,并得到古今武術界的供奉崇拜。
然而,不能因為武術界對關羽的頂禮膜拜,就把武術看成“神學運動”。中國傳統文化的一個特點就是“行業崇拜”,正如讀書人尊崇孔子、營造業尊崇魯班、醫學界尊崇張仲景、茶葉界尊崇陸羽、梨園界尊敬李隆基一樣,武術界對關公的尊崇也應屬于行業崇拜,只不過對“文武圣人”的崇拜已成為全民族的共識。
六、結語
通過以上的辨析,我們的結論是:中華武術是在中國傳統哲學指導下發展完善起來的,是中華文化巨系統中的相對獨立的文化體系,它不從屬于任何宗教,也不具有神學色彩,盡管我國文化中有多神崇拜,宗教與武術有交集,封建迷信活動利用武術等,這些也改變不了“武術作為無神運動的本質屬性”。
(編輯/張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