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文緒/編譯
落網之后:科研不端行為治理案例研究
費文緒/編譯

● 一些科學家因科研不端被禁止申請政府科研基金項目,卻依然保留教職,其前因后果也許會讓你大吃一驚。
當喬治·什坦采爾(George Stancel)返回自己的辦公室時,他的內心仍在搖擺。作為美國德克薩斯大學健康科學中心(UTHSC)的科研誠信官(RIO),什坦采爾剛剛查封了一位違反科研誠信的即將獲終身教職教師的電腦,該教師被指控在申請美國國立衛生研究院(NIH)的一個基金項目時涉嫌剽竊和造假。“我關上門,試圖對整件事情做客觀處理。我問自己,‘這個罪行適用什么懲罰?’”
此案并非什坦采爾(他如今是UTHSC分管學術和研究事務的執行副主任)首次調查涉嫌科研不端行為,其范圍包括抄襲剽竊、弄虛作假和偽造數據。但是他說,對科研不端行為的治理從來沒有常規化,并非查明某人有科研不端行為就意味著此人學術生涯的終結。
當什坦采爾走進X博士的辦公室時,他也不知道會發生什么事。他甚至讓學校保安在樓下大廳站崗,以防遭到抵抗。不過,什坦采爾的這個擔憂很快就煙消云散。受到指控的X博士耷拉著腦袋,當場承認了自己的科研不端行為,并沒有喋喋不休地辯解或者找借口說他本以為自己這么做是可以的。
在接受了大學的調查結果后,美國政府在2001年禁止X博士在一年期限內獲得NIH及美國公共衛生服務部(PHS)其他機構的科研基金資助。(對X博士的禁止處罰從技術上而言,是政府與當事科學家之間達成的自愿協議,這種機制用于避免耗時又費錢的行政上訴程序。)
X博士的案例并非個案。美國聯邦科研誠信辦公室(ORI)平均每年都會收到超過200起對科學家科研不端行為的指控,這些被指控的科學家受到PHS所屬機構資助,包括美國疾病控制與預防中心(CDCP)、美國食品藥品管理局(FDA)等。但是ORI每年只公布查處12起科研不端案件,而且其中只有6起案件的當事科學家被禁止申請政府基金項目,這是ORI所能施加的最嚴厲的處罰。此外唯一的一個具有數量可觀的科研不端案件庫的美國聯邦機構是美國國家科學基金會(NSF),可比的相關數據是每年大約收到科研不端指控84起,查處18起,實施禁止處罰4.5起。
一般而言,禁止申請基金項目的處罰期是3年。但是,一般認為這個很少實施的懲罰對研究人員而言無異于死刑。既不能獲得聯邦基金資助,又因為學術界不能接受其不端行為而難以洗刷污名,很多被禁止申請基金的科學家黯然離開所在的大學,讓其雇主們長舒一口氣。
大學的管理者承認,對科研不端人員的禁止處罰損害了大學的聲譽,一些機構對這種侮辱的回應是讓這位教師被大學遺棄。這樣的行為最終會導致當事人與大學不愉快地決裂而離開。
“我感到丟臉,”一位受到禁止處罰的科學家在機構結束調查之后、政府處罰之前,轉到了另一所大學工作。“他們收走了我的學生,我只有努力招收和培養新學生。他們使我在本領域失去競爭優勢,他們的所作所為簡直讓我心力交瘁。”
但是一些人,包括X博士,即使被禁止申請基金后,還能繼續多產的學術研究生涯。《科學》雜志基于被PHS或NSF禁止申請基金的科學家名單的一項調查,查明了至少有24位這樣的科學家。他們都不同意公開談自己的經歷,但是有些人允許大學的高層管理者談論發生的事情。這些令人信服的故事讓人窺見一個大多數科學家都不知道的世界。
禁止處罰之所以籠罩著一種保密氛圍,一部分是通過ORI和NSF的披露方式維持的。ORI公開披露了被禁止的科學家名字、違法細節以及對每一起科研不端行為案子的懲罰。相比之下,NSF對調查結果的披露就保守得多,其對禁止處罰的公開承認只是在一個不出名的政府網站上發一個隱蔽的通告。
但是ORI和NSF確實對一件事達成了共識,那就是他們的首要使命是確定一位科學家是否犯下了科研不端行為,并保護政府利益不受損害。但是被查明有罪的個體,包括那些受到禁止處罰的人,他們會怎樣,則是別人關心的事。
《科學》雜志研究的每起案例中,大學的回應都像一個無聲區,只有少數高級別的管理者知道所在機構決定怎么做以及為何這樣做。保密旨在保護個人隱私和機構的聲譽,但是保密也成為理解處罰過程的主要障礙,這個過程包括誰要經受改造、他們需要執行什么樣的處罰,丟臉的科學家通過怎樣一個贖罪過程,才被歡迎重回科學共同體的懷抱。
一些機構實質上是決定維持現狀,尤其是如果大學官員把違規行為僅僅視為不幸的誤解或是對規則的屈就。(例如,大多數管理者認為抄襲剽竊相比于弄虛作假是一種程度較輕的違規行為,盡管聯邦政府不會對兩種違規行為做這樣的區別對待。)但是,其他機構則超出聯邦政府的要求,開出了道德培訓和監督的處罰,還有經濟處罰,來強調違規行為的嚴重性。
即便是那些相信所在機構和同事們公正對待自己的科學家也說,改過遷善的經歷太痛苦了,不想公開提起。“這是持續數年的噩夢,就我而言已經受夠了,”一名教師因剽竊接受為期一年的禁止處罰后說,他現在調到了另一家單位,“這是一個重要的研究課題,我祝你好運,但是我就是沒法相信你,所以不能把我的故事告訴你。”
相對而言,改造教師的想法到近期才出現,因為科研不端在傳統上被視為極其罕見。ORI成立于1992年,是在少數高曝光的科研不端案件引起美國國會注意之后,而NSF負責開展科研不端調查的總檢察官則一直保持低調。
盡管政府介入很多案件,但在保證教師和學生的科研道德操守以及應對違反科學共同體規范的案例上,大學仍然發揮著關鍵作用。“要評判事情的嚴重性,聯邦政府的調查結果并不總是最終的一切。”美國西北大學的科研誠信官勞蘭·夸爾肯布什(Lauran Qualkenbush)指出。除了協調不一致的聯邦政策,她說,大學還要處理不涉及聯邦資助的科研不端案件。
一些人質疑對犯下不端行為的人進行改造是否有價值。社會學家詹姆斯·杜波依斯(James DuBois)用從NIH獲得的50萬美元經費,發起首個關于正規的科研不端改造的研究項目之后,就遭遇到這些質疑。在華盛頓大學醫學院為期3天的探訪過程幫助項目研究者們探究這些科學家會犯下科研不端行為的原因,從而研究他們能做什么避免科學家重蹈覆轍。
大約有24家機構,包括夸爾肯布什所在的西北大學,都把改造相關科研不端人員的任務委托給了杜波依斯的這個項目。但是,39位參與者中只有大約1/3的人真的犯下了科研不端行為,大部分人的罪行較輕,杜波依斯稱他們開展了“草率的研究實踐”——比如,在利用人類被試或者妥善照顧實驗動物方面違反了聯邦或所在機構的法規。杜波依斯說,他并不總是知道他的委托者們都干了什么。“一些大學會寄給我們所有的調查報告,”他說,“而其他人則說,‘我們想請您和當事科學家面談。’他們將調查視為機密之事。”
據堪薩斯大學(KU)的科研副校長詹姆斯·特雷西(James Tracy)回憶,杜波依斯在2013年ORI成立20周年慶典上談到自己還不成熟的研究項目時,“會議廳里很多人都感到懷疑,他們問杜波依斯,‘真正越過科研道德底線的人有可能被改造嗎?’”
杜波依斯承認很難評判他的研究項目的效力,尤其是因為在如此小的研究樣本中,任何一種慣犯都將是高度不可能的。社會學家馬克·戴維斯(Mark Davis)指出,在科學文獻中也很少查到相關內容,他是少數嘗試對科研違規者進行跟蹤研究的研究者之一。
白宮預算官員駁回了戴維斯在2000年初關于訪談ORI成立頭十年審結的一堆案件的申請,理由是戴維斯找不到足夠多的科學家談論自身經歷,結果證明白宮預算官員的預判是正確的。但是他找到的只有3個人的小樣本(這是針對9名科研違規者的試點研究項目的一部分)已經產生足夠的數據,使他相信任何改造的嘗試都必須找到錯誤行為的病因。“他們的人生中發生了什么事?哪些個人的和工作的壓力可能導致了他們的科研不端行為?”戴維斯追問這些問題,他如今是俄亥俄州立大學的名譽教授。
尤其是,他認為被現代學術研究的高壓氛圍逼到絕境的人是很難改造的。“讓哈佛大學或是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科學家不要承擔超負荷的工作任務,因為壓力可能會導致他們犯下科研不端行為,這樣勸說不太會有幫助,如果他們身處的科研文化是那些工作最繁忙、最努力的科學家會得到回報。”戴維斯說。
類似地,他說,在國外出生而在一個獎勵和尊重優勝者的社會中長大的科學家,可能會發現很難拒絕出成果的無休止壓力。“為期3天的學術研討顛覆30年社會化進程的可能性有多大?”戴維斯問。
X博士在犯下科研不端行為時剛剛獲得終身教職,但是UTHSC的什坦采爾決定隨后的禁止處罰不應該結束X博士的職業生涯。“事后看來,”什坦采爾說,“X博士如此配合調查,感到尷尬并且清楚知道自己犯錯了,這個事實很可能在我決定我們該施加什么懲罰時就跳入了我腦海中。”
什坦采爾說,UTHSC早在20世紀80年代初就要求所有研究生選修一門科研道德課程,開風氣之先。20年后,科研道德課程成為改造X博士的一個重要手段。
X博士在禁止獲得基金的處罰到期的若干年后,獲得了終身教職,什坦采爾將X博士視為一個真實的改造成功的故事,“他獲得了好幾個NIH的基金項目,發表了很好的論文,而且最近還入選我們的教師治理機構。現在,當他看到我,他會坦然微笑與我對視,絲毫沒有怨恨的痕跡。”
并非每所大學都決定一名受到禁止處罰的教師需要進行再培訓,一些大學只是讓該科研人員執行聯邦政府施加的懲罰。中佛羅里達大學(UCF)的一位終身教授Y博士的情況就是如此。2011年,NSF查明Y博士在一個基金項目申請中有剽竊內容,并且拿同一份研究申請書向數個聯邦機構申請資助,對Y博士處以為期2年禁止申請科研基金項目的處罰。
“Y博士科研做得不錯,手頭有一系列很強的論文、專利和基金,”UCF光學與光子學院院長巴哈·薩利赫(Bahaa Saleh)說,“Y博士的剽竊行為只是未能適當地列出引用,原因是他不知道在使用別人以前發表過的想法時應該非常小心。”
重復申請基金也是這種觀念混亂導致的結果,薩利赫補充說,“他應該簡潔明白地告訴基金資助機構,‘這個內容是我希望在這個基金申請中做的事情,這個內容是有別于您資助過的另一份申請書的。’”Y博士最初對NSF的處罰不服,進行了上訴,薩利赫說,“但是最終他接受了處罰,現在他搞清楚了科研道德的邊界。”
受到聯邦政府處罰的教師不應該還要背負其他的負擔,薩利赫認為,“一個人違反法律,既然得到了應有的懲罰,就不應該再施加其他懲罰,”他說,“讓違法者背負紅字的恥辱是建設健康社會的糟糕方式。”
持此觀點的UCF決定不要求Y博士經受任何附加的培訓。薩利赫說,“取而代之的方法是,我們通過開會來標記他的進步。而且,Y博士有充足的資源,在受到禁止處罰期間,即使沒有聯邦政府的資助,也能從工業界獲得資助。”
不過,薩利赫說UCF希望其對禁止處罰的響應“符合NSF的要求”。所以,UCF決定在禁止申請基金項目和NSF的其他處罰期間不再續約Y博士的一個榮譽職位任命。“但是現在處罰期已經結束,此人也被改造過了。”薩利赫說。Y博士重新獲得了大學的固定教職,也重新獲得了NSF的恩典,于2015年獲得了NSF的一項基金資助。
Z博士在2012年因在2個基金項目的申請中有剽竊行為,被NSF禁止1年內不得獲得資助,美國羅文大學的管理者對Z博士的處罰方法,既結合了X博士和Y博士如何被改造的元素,又融入了他們自己的手段。
“一旦我們決定將對科研不端者施加內部處罰,我們就意識到我們面臨的挑戰之一并不是反應過度或反應不足,”羅文大學的教務長詹姆斯·紐威爾(James Newell)說,“一些大學決定科研不端者對他們而言本質上是死人,應該成為別人的問題。也有些大學寧愿竭盡全力掩蓋丑事,希望丑事盡快消失。我們希望我們的應對方式表明,此事件具有重要意義,參與科研不端行為的人將要承擔切切實實的后果。”
羅文大學的管理者想要用Y博士的案例,讓Z博士這位終身教授銘記遵守科研道德的重要性。所以,紐威爾決定采取經濟處罰的方式。羅文大學把Z博士原定晉升全職教授的時間延遲了幾年,直到2015年才晉升。這個決定的后果是,Z博士在羅文大學執教的職業生涯期內,預計將損失6萬美元,紐威爾說,“而且,這個經濟損失應該足以引起Z博士的注意。”Z博士所在的系也被考慮在內,禁止他利用系里的經費去旅行或是用于職業發展。
除了這些經濟懲罰,Z博士還被派到羅文大學的學術誠信委員會服務,該委員會負責處理學生的學術不端行為,旨在推動負責任的學術行為。紐威爾承認,此舉就好比是讓一只狐貍管理雞舍,但也意味著,“在接下來兩年里的每一天,學術誠信的理念將會印在他的腦海里。”
跟UCF的薩利赫看法一致,紐威爾也將Z博士的不端行為視為“一種輕罪……這是一個嚴重程度相對較輕的剽竊事件,從別人的申請書里借用了評估協議。如果他對引用情況加以適當說明,我們很可能就不會有現在的談話。”(并不驚訝的是,NSF對此案持不同看法,其調查報告稱Z博士的行為“嚴重違反了學術規范”,因為Z博士的一位同事事前已經明確提醒他不要使用從以前別人提交給NSF的一個成功的申請書文檔中復制的文字內容,Z博士卻還是一意孤行。)
NSF已經要求羅文大學證明在Z博士的禁止處罰結束后3年內提交的所有基金申請書和投稿的論文的誠實性。盡管受到這些額外的監管,Z博士還是能利用來自聯邦機構以外的資助,讓自己的實驗室保持運轉。而且,一旦禁止處罰到期,他就被允許收回轉讓給同事的一個聯邦基金項目。
“看到我們對Z博士的改造收到效果,真的令人高興,”紐威爾說,“我認為他現在真的改過遷善,成為我們大學最高產和最受人尊敬的研究者之一。”
一所大學決定如何應對禁止處罰時,考慮的并不只是科學家的利益。伴隨每一筆聯邦撥款大學所收到的管理費用,補貼了管理聯邦資助科研項目的費用,從支付水電費到遵守科研用動物的使用規則。所以,大學官員制定的改造計劃還會權衡被改造教師在禁止處罰解除后獲得政府資助的可能性。
聯邦官員說,他們并沒有告知基金評審委員會的專家們,某個基金申請者曾遭受過禁止處罰,但是評審專家們可能已經通過小道消息聽聞此事,KU的特雷西說,他以前曾在NIH的一個研究部工作,該部門有人提起一位基金申請者曾遭受過禁止處罰,但是現在又有資格申請了。特雷西相信,這個信息會納入評審委員會的考慮之中。
“科研圈有如此多的人在經費如此有限的情況下都努力想做出好工作,當外面有很多沒有說謊、欺騙或犯下不端行為的其他人時,為什么我要給某人重新開始的機會?”特雷西問。那位泄露消息的研究部成員也許打破了規則,特雷西補充說,“但是每個人都想知道事實。”
羅文大學的紐威爾說,大學在決定如何處理Z博士的禁止處罰時,Z博士獲得聯邦基金資助的可能性頂多是次要因素。“這個可能性永遠不會成為大學考慮的主要問題,”他斷言,“擁有一個能呼風喚雨卻會讓大學蒙羞的招財者,并不符合大學的最大利益。”
什坦采爾說自己效仿的是羅納德·里根總統當年跟蘇聯談判時的做法:信任對方,但是小心求證。“你的導師將會像老鷹一樣盯著你。”什坦采爾回憶起一名研究生在其學位申請中被發現有剽竊行為后,被要求重修科研道德課程并重寫學位論文。
“這些年來,我沒有再繼續追蹤她的情況,”他提到的這位學生最終獲得了學位,“但是我想,如果她突然出現在聯邦政府的科研不端黑名單上,她的導師會告訴我的。”
[資料來源:Science][責任編輯:彥 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