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龍霞
今天的人們讀《文學改良芻議》,若不熟悉歷史背景,把它當作一篇中學作文注意事項來讀也并不奇怪,它的內容看上去就是中學語文的作文技巧,甚至不太高明,屬于老生常談的那種。它發表距今整整100年,不老才怪。即便在當時,若沒有陳獨秀的《文學革命論》對胡適及其《文學改良芻議》大加贊賞,沒有錢玄同、劉半農、周作人、魯迅等教授文人撰文呼應,特別是蔡元培的竭力維護和青年學生們的追隨,胡適的白話文即使能夠大行其道,也并不一定歸功到他的名下。在梁啟超的呼吁下,白話文早于《文學改良芻議》發表前已經流行20多年,只是尚沒有取代文言文,尚沒有成為漢語書面文的主流。這樣說來,胡適能夠成為白話文的代表和象征,并非在于白話文為他的專屬創建,很大程度上在于他與同時代的人們特別是文化領袖和學術巨人們保持良好的關系,用他自己的話說,他待人溫和,“善假于物”,才得到厚愛。
胡適對于中國學術的另一項偉大貢獻是《中國哲學史大綱》所展示的學術研究方法,一改中國學術的經義注疏傳統,以事實為依據進行學術研究。他的這種“實證”學術研究,同樣并非他的專屬創新成果,他之所以能夠因實證研究得到廣泛擁戴,同樣在于他“善假于物”才得到厚愛。他初登北大講臺的時候,聽課的學生們已經產生了發難的想法,要成群結隊去找校長理論,趕他下臺,當時,學生領袖傅斯年是這樣勸阻同學的:“這個人書雖然讀得不多,但他走的這一條路是對的,你們不能鬧。”稍后,傅斯年、羅家倫、汪敬熙、毛子水等北大學生領袖在校期間都成為胡適的鐵桿哥們,終身好友,他們組建的學生團體新潮社和創辦的《新潮》刊物,成為胡適的白話文和實證研究的新文化的主力。《中國哲學史大綱》更在蔡元培、王國維等文化領袖和學術巨人們的大力推崇下盛名遠揚。
就白話文來說,梁啟超在胡適之前已經使白話文具有較大影響力;對北京大學而言,蔡元培是胡適的上司和前任,它作為中國大學教育的典范由蔡元培一手打造出來;在中國哲學、文學、史學方面,章太炎、王國維、陳寅恪三個學術巨人都有卓絕的學術成就和聲望; 而在對人處事方面,胡適似乎比他們任何一個都善于在兇險繁雜的中國社會游刃有余。因此,把胡適同這些文化領袖和學術巨人進行一番比較,對于認識到他們各自性格特征、學術文化成就和高尚的精神品質、思想風骨會很有幫助。
胡適與梁啟超
胡適比梁啟超小18歲,他還是個中學生的時候,梁啟超已經是中國社會維新領袖,民族導師。胡適在《四十自述》里回憶了15歲時在上海澄庚學堂的經歷:“我個人受了梁先生無窮的恩惠。現在追想起來,有兩點最為分明。第一是他的《新民說》,第二是他的《中國學術思想變遷大綱》。……《新民說》諸篇給我開辟了一個新世界,使我徹底相信中國之外還有很高等的民族,很高等的文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大綱》也給我開辟了一個新世界,使我知道《四書》《五經》之外中國還有學術思想。……他盡了他的能力把我們帶到了一個境界,引起了我們的好奇心,指著一個未知的世界叫我們自己去探尋。……后來做《中國哲學史》就是閱讀他的《中國學術思想變遷大綱》的時候打定的主意。”
胡適同梁啟超的第一次人生交集由閱讀發生,這就是現代文明的人際溝通特點,閱讀形成的認識打破了面對面接觸的時空局限,更能夠提升人的智慧。
胡適1917年在陳獨秀的《新青年》上發表的《文學改良芻議》在當時掀起了軒然大波,他本人也“暴得大名”,被蔡元培聘為北大文科教授。其實,早在他出國之前,在上海念中學的時候,1906年到1908年期間,他就已經對梁啟超的“語體文”欽佩至極。梁啟超1897年就開始在《中外公報》上使用“語體文”發表文章,他的語體文實際上就是一種白話文,也就是使用口語寫作的書面文。他自寫自編《中外公報》不到一月時間,已經發行到3000多份。在《中外公報》的影響下,幾年間,響應語體文的《中國白話報》《杭州白話報》《啟蒙畫報》《安徽俗話報》《寧波白話報》《潮州白話報》等報刊紛紛面世,胡適在這些白話報都有投稿,每一家也都刊登過他的白話文章,他自己也在當時的上海中國公學主辦了一份《競業旬報》。
回國之后的胡適同梁啟超常常會在不同的聚會上碰面,他當時的北京大學教授身份并不一定能夠引起梁啟超的注意,但他的《文學改良芻議》和稍后的《中國哲學史大綱》則令梁啟超刮目相看,以至于他游歷歐洲回國之后,連續兩天在北京大學作了一場“評胡適之中國哲學史大綱”的演講。演講的第二場,胡適陪同梁啟超坐到了臺上。當時,胡適是北京大學教務長,梁啟超用現在的話說就是個自由學者,或者說社會文化活動家,自由撰稿人,其名望非常大。
這一次兩人同臺的活動,梁啟超怎樣的感受,少見有文字記載,可以推測,那大概就是他一貫的風格,興之所至,暢所欲言。胡適就不同了,非常窩火,以至于演講結束的當天晚上,還在日記里抱怨“這是他不通人情世故的表示”。陳雪屏對這次演講是這樣回憶的:“任公(指梁啟超)的演講經過了長時間的準備,批評都能把握重點,措詞犀利,極不客氣,卻頗見風趣,引導聽眾使他們覺得任公所說很有道理。第二天留下一半時間讓胡適當場答辯。胡先生對第一天的講詞似乎先已看到記錄(第一天沒到場),在短短四十分鐘內便輕松地將任公的主要論點一一批駁,使聽眾又轉而偏向于胡先生。”
對此我們不得不感嘆兩個文化巨人的胸襟和氣度,感嘆當時人的理性與知性完全超越了個人的情緒。梁啟超和胡適兩人之間的關系,最恰當的形容就是成語惺惺相惜,但在學術上,在公開正式場合,兩人都完全不受個人關系和感情的制約,就事論事,毫不留情。也將兩個人的同與不同暴露無遺。
他們兩人的最大相同點,是讓漢字書面文從一種特殊技能轉回成通用工具,讓漢字書面文從少部分專業人士手中的古玩雅趣回歸到漢語大眾通用的記錄、表達工具,實現漢語書面文全社會暢通傳播,讓每一個漢語民眾都能夠通過漢語書面文接受、傳播信息,提升每一個中國人的閱讀、表達和思維能力,提升整個中國社會的文明水平,實現中國社會向現代文明社會成功轉型。在這一點上,兩人不僅目標一致,也使用基本相同的方式方法。
梁啟超的語體文和胡適的白話文,表述不同,但實質內容完全相同,都是讓漢語口語進入漢語書面文,表述不同的原因也沒有別的,兩人對于漢語書面文的認識和使用的概念正處于不同的認識過程,梁啟超意識到漢語書面文問題的時候,他使用了“語體文”的說法,當胡適繼續思考同樣問題的時候,他在梁啟超認識的基礎更進一步,直接提出了“白話入文”,后來人們干脆表述為白話文。
為了在當時的中國社會推廣使用白話文,梁啟超和胡適都自己首先使用白話寫文章,兩人發表各種文章都非常多。同時,兩人都幾乎是當時中國社會最擅長演講也最多演講活動的人,國內各個大學、各種學術文化場合,胡適后來出使美國,他做得最多的事情還是演講,似乎也說明,胡適不僅在學術課題上同梁啟超保持一致,在作文和演說兩種行為上也始終同梁啟超保持一致,這也是兩人的相同之處。
梁啟超出生在嶺南普通人家,胡適出生在江南富裕人家。梁啟超從小自己求學,胡適從小由家庭安排接受教育。梁啟超不曾有國外留學經歷,胡適留學美國長達7年。梁啟超12歲補博士弟子生,從此離開家庭,獨自外出求學謀生,19歲養家糊口。胡適27歲才結婚工作,此前一直不用自己謀生。不同的成長環境和差別較大的生存背景,形成了他倆不同的性格特征:梁啟超自信滿滿,隨性驕傲,鋒芒畢露,以自我興趣為中心,不善委曲求全,但喜橫沖直撞,英勇無比,心目中少有社會規則。胡適則冷對自己,委婉圓滑,審時度勢,首先尊重社會規則,老練于人情世故。
梁啟超一生三次出任政府官員,每一次都是左沖右突,四處碰壁,以逃亡、逃避告終。一次是在光緒朝廷里主持譯書局,六品,相當于現下的地市一級,短短兩個月時間,譯書局似乎還沒組建起來,但將北京大學的前身創辦了出來,然后就流亡日本了。另一次是在袁世凱內閣出任司法總長,也是兩個多月時間,滿有把握在當時的中國實行憲政,結果,他制定的憲法還沒有得到簽署公布,自己再一次流亡日本。第三次是出任馮國璋的內閣財政總長,這次時間長一點,有四個多月,也沒有流亡,但從此不再出任政府官員。
若將大學、研究院職務計算在政府官員之內,胡適從28歲當選北大英文部主任,一生都在政府官員位置上,而且,除了在駐美全權大使位置上因到處演講,到處領博士頭銜受到異議,包括大使職位在內,他在每一個政府角色位置上都游刃有余,左右逢源。
胡適的白話文對于中國社會的偉大貢獻怎樣形容都不過分,但胡適的白話文成果,不僅有梁啟超開創出的白話文通道,更是在他終結了延綿2000多年的中國帝王政權,在中國社會形成的思想自由、言論自由社會風以及初步建立起來的共和政權體制的基礎上,白話文才得以推廣開來。正是當時的中國社會有他們兩個“博學多聞和勢力最大的巨人(李季語)”,中華民族幾千年歷史上,才出現了上世紀初的最為光輝燦爛的一頁,盡管短暫,它定將在未來的中華民族繼續發生深遠的影響。
胡適與蔡元培
中國現代教育體系和漢語書面文使用白話是中華民族現代社會文明的兩根頂梁柱,正是這兩根頂梁柱,支撐著中華民族的現代文明大廈,而在古老的中華大地樹立起這兩根頂梁柱的關鍵人物,一個是蔡元培,一個是胡適。蔡元培是胡適的頂頭上司,也是長輩,胡適是蔡元培的繼任人,也是合作者。失去蔡元培的呵護,胡適的白話文難以推廣成功;失去胡適的沖鋒陷陣,蔡元培的北京大學也難以對一個民族、一個時代起到那么關鍵的轉折作用。北京大學對于中國現代教育的作用與白話文對于中國現代文明的作用,也像蔡元培與胡適的關系一樣相輔相成。
蔡元培自認為“是個比較的還可以研究學問的人”,寫了一本《石頭記索引》,被胡適取笑為“笨猜謎”,還不服氣,拒理力爭;年輕時候為改變中華民族的腐朽政權創建政黨, 結果不了了之;投身中華民族的教育事業,在教育總長位置上殫精竭慮,建樹并不明顯;出任北京大學校長,第一個聘請的教授是陳獨秀,而且是每天大早就候在陳獨秀的門口等待他起床后提出邀請,再許重金連帶《新青年》一起進北大才讓陳獨秀動心,陳獨秀也知恩圖報,把胡適拉進了北大,有陳獨秀和胡適,一個喊打喊殺,一個溫文爾雅,他們和《新青年》在北大發生出了難以想象的威力,北大成就他們,他們也成就了北大,為中華民族始創了現代文明的血脈。
胡適比蔡元培幸運許多,這種幸運,也許正在于他得到了蔡元培的呵護,從北京大學到中央研究院,都有蔡元培在前面披荊斬棘,白話文才能夠得到發育壯大,反哺中國教育和社會文明,蔡元培和胡適,中華民族現代社會文明大廈的頂梁柱,歷經百年滄桑,瓦片早已破損,但根基仍在,血脈仍存,大梁依然屹立。
他們兩人的性情差別很大。
蔡元培骨子里就很有領袖氣質,拿得起放得下,幾乎在任何時候,民族的未來和國家的利益都總是放在他個人的得失之上。為了推廣新學,他悄莫聲息地以翰林身份去創辦小學學堂;為了建立中國教育體系,他年屆40跑到德國、法國去當留學生,選修哲學、美學、心理學、教育學、社會學、歷史學等20多門課程,不為學歷,只為見識。當他的“兼容并包、思想自由”辦學體系難以推行,他寧愿放棄校長職位,決不當不能自作主張的校長。當林紓“拼我殘年,極力衛道”,他挺身而出,單槍匹馬迎戰,把陳獨秀、胡適掩護在自己的羽翼之下。當政權混亂,暴力橫行,他悄然隱居,寧愿過悲慘的生活,也絕不讓自己的名望為暴政所用。
胡適就不完全不同,他不像蔡元培那樣非要按照自己的主張行事不可,用他自己的話說,只是個“善假于物的君子”。他推廣白話文,且不敢直言文言文的謬誤,而是委婉地提出文學應當不排斥白話。讓他主持蔡元培、蔣夢麟之后的北京大學,眼看難以推諉,就讓傅斯年先行代理,等傅斯年將學校打理得井井有條,自己再走馬上任。他自知非“當官”人才,在“國難當頭、盛情難卻”的情況下卻也勉為其難,苦苦周旋。
兩個性情一剛一柔、處事風格截然不同的人,都崇尚社會民主,崇尚政權用于保護每個人的權力、尊嚴和自由,反感暴力和專制獨裁政權,反感政權用于奴役、欺壓民眾,而且,都同樣把這種社會的理想建立在開啟民智的基礎上,都將社會教育、社會文化傳播作為拯救中華民族的唯一途徑,這種共同的理想、共同的志向、共同的主張和途徑,讓他們共處北大校園的短短五年半時間里,一唱一和,北大和白話文才能夠在中華大地生根發芽。
現代教育體系和白話文的出現,才使得中國社會得以接觸人類現代社會文明,設若只有現代教育體系或只有白話文,中國社會依然難以感受到現代社會文明的陽光,特別是對于大眾而言,接受學校教育并擁有閱讀能力,才使得中國社會遠離野蠻、愚昧狀態,因此,盡管現今的中國現代教育體系和書面語言都并不完美,甚至與蔡元培、胡適時代相比較出現明顯退化,但它們終究已經成為我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成為我們人生的重要環節,也使得中國一步步向人類現代文明社會接近。
胡適與章太炎
胡適章太炎的來往并不很多,他們年紀相差22歲,胡適回國出任北京大學文科教授的時候,他的同事中就有5位教授是章太炎的學生,黃侃、沈兼士、朱希祖、魯迅、周作人,個個都比他年長不說,其聲望也一個比一個厲害,同事們的老師自然也就成為胡適仰視的對象,加上章太炎口無遮攔,說的話很不給胡適留面子,他的本意也許對胡適不失憐愛,可別人聽起來就是故意跟胡適過不去,盡管如此,胡適對章太炎的敬意并不減少,始終當自己的前輩對待,絲毫不敢造次。
1922年,胡適因白話文和《中國哲學史大綱》不僅在北大站穩了腳跟,而且在國內文化學術界特別是在青年學生中具有了很高的名望,正好,章太炎最為熱衷的“聯省自治”同胡適的社會理想幾乎完全一致,胡適立馬站出來為章太炎的“聯省自治”奔走呼吁。
章太炎一生非常熱衷建立中國理想政權,他經過對中國社會的深入研究,發現了中國政權根深蒂固的頑疾,那就是中央集權,從秦始皇到當時的南北政權,不僅每一個權力人物,連每個中國百姓都對中央集權情有獨鐘,而中央集權,又恰恰是導致中國社會嚴重缺乏發明創造力、嚴重缺乏民族凝聚力的禍根,當每個人都覬覦大權在握,實際上覬覦的就是大奴隸主的位子,由此直接導致中華民族的心理分離,社會難以穩定持久,每隔幾十百來年,爭奪這個權力寶座的戰亂必然發生,即使不發生爭奪權力寶座的戰亂,民眾與國家政權處于對立狀態,于社會發展和個人生活都有害無益。為此,他發現,唯有“分省自治、虛置中央”才是醫治這種頑疾的可行辦法。事實也正是這樣,當袁世凱、張勛黃袍加身,設若不是南方各省獨立,中國早已經回到了皇帝政權。
胡適在美國留學多年,他非常熟悉美國的政權體系,他對中國政權的社會理想基本以美國為參照,其實,除了別有用心的那些邪惡政客堅持中央集權,傻瓜也能明白,國家政權的良好狀態就是委托治理、保護個人權力的政權,這種政權里有個人自由和自尊,個人才有動力發揮生產能力和創造才能,為保護自己的勞動成果,每個人都希望有健全的法律,而不是靠帝王的念頭來主宰自己的人生,除了掌握政權的帝王,沒有人喜歡過奴役和被奴役的人生。
胡適呼應章太炎的“聯省自治”,打碎了當時北方政權的皇帝夢,南方政權才得以成長壯大,不幸的是,“聯省自治”很快煙消云散,中國政權不再由皇帝把持,換湯不換藥,換成了黨派把持。
當“聯省自治”難以實現,胡適和章太炎的不同就明顯地表現了出來。
章太炎本來很喜歡黎元洪,黎元洪接任徐世昌出任大總統,章太炎卻并不高興,不予配合,只要求黎元洪善待西南各省自治;當黎元洪下臺,段祺瑞執政,章太炎也不買賬,嚴厲譴責他的武裝統一想法,一味奉勸他實行“聯省自治”;當孫中山改組國民黨,“聯俄、聯共”,北上議和,章太炎更是被氣得要吐血,1925年10月30日,在上海國民大學發表了著名的演講《我們最后的責任》;當蔣介石成立南京國民政府,章太炎聯合100多社會名流在上海成立聯合會,發表通電,聲討所謂以黨治國,其實就是充滿暴力和邪惡的另一種皇帝政權,背叛了民國,更背叛了中華民族!定將把中華民族帶入萬劫難復的災難深淵。而后的中國歷史被章太炎不幸言中,當時的章太炎則被國民黨上海市黨部冠以“反動分子章炳麟”“著名學閥”的罪名呈請國民政府給予通緝,不知什么原因,被章太炎罵得狗血淋頭的蔣介石卻沒有反應,國民黨中央并沒有答復上海市黨部的意見,章太炎則隱居蘇州,潛心治學從教,幾年間,拿出了《春秋左史疑義答問》《古文尚書拾遺》《太史公古文尚書說》《廣論語駢枝》四部中國古典學術巨著。未幾,“九?·一八事變”發生,章太炎再也靜不下來,又是成立“國難救濟會”,又是聯名通電全國,又是發表《三老宣言》,直到生命的終點。
胡適對于自己的社會理念就遠遠不像章太炎那樣執著地追求,聯名發表《我們的政治主張》之后,由于對當時的政治局勢嚴重不滿,蔡元培提交了北大辭呈,胡適則依舊執教北大,并參加段祺瑞政府的善后會議,幾年后,又參加南京國民政府會議。因當時的《新青年》不再以宣傳新文化為宗旨,胡適另起爐灶,創辦《努力周報》《現代評論》,繼續推廣白話文,宣揚科學、民主精神。
和章太炎一樣,胡適也希望中國出現一個眾生平等自由的和平政權,也希望出現一個這樣的政權引領中國走向富裕、平等、自由、法治的美好社會。章太炎為此奔走呼吁,堅決不接受任何暴力、專制、邪惡的政權,而胡適則往往能夠隨遇而安,在任何政權下,一點一滴地做自己能夠做的事情,盡管他并不贊同國民黨政府,當國民黨政府請求他出使美國,他也能夠勉為其難地接受,并且,一旦接受,就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工作,不像章太炎那樣,不贊同就絕不合作,死也不合作。胡適的不同,似乎并不在于他自己的社會理念,而是當他把社會理念與具體的個人相對應的時候,他能夠從個人身上體諒出不同的社會理念存在的難處,比如對蔣介石,胡適理當反感蔣介石的權力至上作風,理當因自己崇尚個人權力而反對剝奪個人權力的政權權力,可他依舊能夠和蔣介石友好相處。
章太炎則不同,他參與創建同盟會、國民黨,不僅希望終止中國的帝王政權,也希望建立起中國的和平、民主政權,當他與孫中山的主張出現明顯沖突,他立馬翻臉不認人,把孫中山罵得灰頭土臉。
胡適和王國維
先接觸西方哲學轉而撰著中國哲學,先接觸西方教育轉而從事中國教育,平生對中國國學孜孜不倦,胡適和王國維都是這樣的人,還都對《水經注》情有獨鐘。
說國學太籠統了點,上世紀初葉的中國文人,很少有不對中國古籍發生興趣,他們似乎都認定了做學術就是研究中國古籍,否則就不叫做學術,否則就不算有學問。王國維因為羅振玉的關系,接觸到了別人難以接觸的大量中國古籍,比如甲骨片,可以說,皇宮之外,王國維是民間能夠接觸到真實一手資料的非常少見的人,這種優勢使得他一生對于中國古典典籍癡心不改,當然,也在于他有足夠智慧從古典典籍中發掘出深邃的內容。中國皇宮內古典典籍最豐富,掌管這些典籍的人卻沒見幾個成為文化大家,為什么呢?他們沒那智力。王國維則不同,他就成為了稀缺的中國古典典籍大師。
中國的小戶人家子弟若天生聰慧,有機會讀書識字,因為缺乏學術資料往往難以從事學術研究,大都先從寫詩作文開始,有了一定成就之后才有機會開始研究學術。王國維就是出生在小戶人家,所以他寫詩、作文為先。胡適出生書香門第,祖父還是個高官,這樣的家庭子弟接觸學術資料都很早,寫詩、作文成為他們的一種情趣,而并非小戶人家子弟那樣的一種立世途徑,所以,胡適寫詩、作文一開始就是好玩兒,從事學術研究則是立身之本。好玩兒的寫詩作文顯然就沒有王國維那樣的立世寫詩作文來得認真,所以,王國維的詩詞文章比胡適的嚴謹、精巧。不過,胡適嘗試的白話詩就另當別論了,為王國維難以比擬。
胡適和王國維還有一點非常相近,他們對于國家政權的認識都同樣抱守隨遇而安的態度,無論怎樣的政權,無論是否喜歡,只要出現了,都可以接受,也都可以為之服務,盡自己所能,出一份力。對此,他們兩人的前提條件也非常相似,只要不感受到屈辱。
也許,胡適和王國維都屬于那種不喜歡號令大眾,只喜歡獨善其身的人。這兩人在幾千年傳統的中國社會里,真的是很稀有。要知道,奪取政權,號令天下,幾乎是每一個中國人生來就有的習性,學者文人并不例外,盡管很少人將這種習性付諸實踐,那不是不喜歡,只是太難,沒有機會。
王國維一生中幾乎沒有出現過當官的機會,這當然與他長期的行為樣式有關,他總是把自己關在故紙堆里,樂此不疲。唯有的兩次準當官機會,一次是南書房行走,一次是清華大學國學院院長,都只是挨上了一點官的邊沿,所做的事情并不屬于那種號令別人的官僚,而是必須自己進行研究的學術型事業。胡適則除了大學主任、校長之外,還有參選總統的機會,他左思右想,最終還是回絕了。而在大學校長、中央研究院院長職位上,他也沒有表現出蔡元培那樣的領袖作風,更多的是一個學術研究角色。即使是白話文讓他聲名鵲起,他儼然事實上的青年領袖,可無論在學校還是在社會,在他的心目中,崇拜他的青年們都只是他的朋友,他從來沒有一絲一毫表現出號令大家的意愿和行為,相反,在自己的學生要走出校門游行示威的時候,他作為一校之長,只是一味地勸解。
王國維有兩次出國的經歷,兩次都去日本,一次是留學,學物理,非常困難,結果只好放棄,另一次是考察日本教育,兩次都很短暫,但接觸了日本和西方的哲學和教育,他也許有過借鑒人家的哲學和教育在中國社會進行推廣的雄心壯志,但不知道什么原因,可以說淺嘗輒止,他很快又回到了自己最為擅長的中國古籍研究中。由此可見,王國維的意識和眼光更多地是放在了中國古籍、中國社會傳統領域。
胡適在這方面和王國維存在較大的不同,他研究哲學,研究文學,研究中國古籍,更多地是借鑒西方的研究方法,他的思維方式,行為方式,也同樣表現為一種世界性的眼光,同王國維相比,如果說王國維是著眼于過去,胡適則是著眼于未來;如果說王國維是緊盯著中國傳統,胡適則緊盯著中國之外的世界。
王國維對人做事都非常執著,認死理,難回頭。他單方終止北大合約,同親家表示絕交,都不過因為堅持自己的原則,并沒有多大的事發生,即使自沉昆明湖,也很大程度上屬于個人的偏執。與之相比較,胡適就在大小事情上都非常活絡,如黃侃在課堂上公開辱罵,林紓用小說極盡侮辱,胡適都能一笑了之。
胡適同陳寅恪
性情溫和,言行儒雅的表現后面,是一種與世無爭的做人處事準則,這一點應當是胡適和陳寅恪兩個人最大的相同點。
說陳寅恪與世無爭,估計很少人站出來表示異議,但說胡適也與世無爭,大略會得到許多反駁。終究,他的《文學改良芻議》所提出的“八不主張”,他在北京大學掀起的新舊文化之爭,怎么也讓人難以理解成為與世無爭的行為。
以胡適撰文評論蔡元培的《石頭記索引》為例,其最著名的詞是“笨猜謎”“笨伯”,坊間都將這兩詞用來指摘胡適對蔡元培的大不敬,卻不能理解,這其實是胡適煞費苦心的用詞,以晚輩身份用來指出長輩的錯誤,恰恰是一種尊敬,所以蔡元培不僅不生氣,還很喜歡。與世無爭并非是非不分,也不因為是非就得理不讓人,而是分清是非,點到為止,徹底尊重他人的智識和自由,胡適總是這樣。再比如《文學改良芻議》,他并不直接提出漢語書面文應該改換成白話文,只是指出文言文的八種要不得,當陳獨秀的《文學革命論》直接呼應他的主張,他則來一篇《建設的文學革命論》,生怕自己的主張被人當成了宣揚革命。當陳獨秀堅持革命,胡適趕緊回避,敬而遠之。顯然,在胡適的意識里,任何人任何社會,都只應當合作、協商,而不是爭斗。面對所有爭斗,胡適都要么回避,要么勸解。他苦苦勸說蔣介石、毛澤東放棄爭斗,蔣介石多少聽了點他的勸,但毛澤東不僅不聽半句,反過來把他當作敵人,他也似乎從來不予爭辯。
陳寅恪也是這樣,當全國高校興起批判陳寅恪的時候,他一句抗爭的話也沒有,只申請退休、停止上課。在他夫妻病臥在床,工資停發、存款凍結的情況下,他只是寫申請,并請求準許使用存款購買藥物、開支生活。他不可能不清楚自己毫無過錯,也不可能不清楚使用自己的積蓄生活為最起碼的天理,但他并無抗爭。遺憾的是,他們都生存在中華大地這個絕不以人人爭奪搶斗為恥辱的社會,爭奪政權更是一種最高的人生成功。而陳寅恪和胡適都認為爭奪政權并非一種人生事業,特別那種魚肉民眾的政權,在他們心目中其實是一種恥辱,一種強盜行為,當然,他們又似乎無意與之爭辯,隨他去了。
教學和作文一定要有自己的見解,絕不人云亦云,靠引經據典拿他人、古人的見解冒充自己的認識。胡適和陳寅恪都非常在意自己的個人名譽,教學、作文、為人處事都要自己進行反復研究明白。陳寅恪在教課的講臺上整整講了32年,32年時間開設課程多達20多門,每門課程都為自己的研究成果。胡適一到北京大學就開設中國哲學史課程,一改歷來的引經據典,講述自己的研究成果,差點因此被學生轟下講臺。
胡適顯然是個喜鬧不喜靜的人,陳寅恪就正好喜靜不喜鬧。除了上課,講座,陳寅恪很少就社會時事發表演說,他的講座活動全部都限于自己的學術研究成果,胡適就不同了,除了學術講座,一生所做的各種演說難以計數,國計民生,國際局勢,時事熱點,他總是有極大的熱情。陳寅恪只和自己最談得來的人走動,稍微有點隔閡,就少見走動;胡適不同,各種聚會,長輩、學生,他都當成朋友,沒事就參加聚會,自己家里也常常高朋滿座。
文化領袖同學術巨人
蔡元培(1868-1940)、章太炎(1869-1936)、梁啟超(1873-1929)、王國維(1875-1927)、陳寅恪(1890-1969)、胡適(1891-1962),六個人中蔡元培最年長,胡適最年幼,常見人們都習慣把他們稱作學術大師,固然,他們中的每個人都在學術方面卓有成就,但考察蔡元培、梁啟超、胡適的學術成就,他們留下來的學術著作中,并沒有出現那種獨立的能夠構成一門學科的學術成果,稱他們為學術大師,并非一種實至名歸。而他們對于中國社會的貢獻,蔡元培樹立的現代教育傳統、胡適開創的白話文、梁啟超開創的科學自由思想和社會共和理念,對中國社會的影響之深遠,并非一門學科所能夠比擬,因此,他們三人最貼切的名望應當是中國社會偉大的文化領袖。章太炎、王國維、陳寅恪他們都分別創建有各自的學術成果,這些學術成果至今為學術界難以超越,他們在社會意識、社會文化的推進方面相對前三人并不十分明顯,而他們各自開創的學術領域才真的是學術大師,學術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