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月萍 張志強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出版研究院)
副文本(paratext)這一概念最早是由法國敘事學家杰拉德·熱奈特(Gerald Genette)提出的。副文本是文本作為物質媒介的一些組成部分——書名頁、序言、跋、字體、空間結構、評論、注釋內提到的文本。[1]后來,布朗大學歷史學教授包筠雅進一步補充了“副文本”這一術語所涵蓋的范圍。她認為,“書籍的題辭、序言、后記、目次等都可以成為副文本”。[2]這是學術界對副文本提出的比較有代表性的觀點。結合副文本理論,筆者研讀了一代美學宗師朱光潛先生主編的《文學雜志》,首次對《文學雜志》的《編輯后記》的文化方位進行研究,這既是對歷史上經典文藝刊物的深入解讀,又可以為當代生產精品期刊提供一些理論資源。
1937年朱光潛主編《文學雜志》第1卷時,精心撰寫了4期《編輯后記》。作為《文學雜志》的副文本之一,這一系列的《編輯后記》充滿正能量。雖然它不居于顯赫位置,都是放在《文學雜志》的最后一篇,但是從內容上看,它相當重要。它不僅是主編朱光潛先生心血與智慧的結晶,更是《文學雜志》本身各個相對獨立部分相互連接的文化樞紐和信息中心。
主編朱光潛在《編輯后記》中的解釋性伴隨文本主要有3類。
如“葉公超先生在《論新詩》里第一次鄭重地提到新詩與傳統的問題”。[3]朱光潛認為,葉公超“第一次”鄭重探討新詩與傳統的問題,顯然這是一個非常重要而新穎的學術話題。能夠提出如此明確的定論,一方面說明朱光潛對于中國現代新詩發展演進狀況的密切關注與全面洞察,另一方面也表明他對作者、《文學雜志》編委葉公超文學修養的深刻了解與充分認可。這更是強調本文獨特而重要的學術價值,這是一個原創性的學術話題,《論新詩》由此打開學者之間對話的大門,成為新詩與傳統關系的開山之作,這應是學術史上一個繞不過去的重要貢獻。果然,在新詩與傳統的關系議題上,《文學雜志》第2卷第1期又刊發了朱自清的《古文學的欣賞》、第2卷第3期發表常風的《新文學與古文學》,都是圍繞同一議題展開更加深入的討論。朱光潛的評論顯然在提點有心人注意,這一議題可以繼續思考探究下去,這既是對葉公超《論新詩》的高度評價也是對后續研究的殷切期望。
在出版生產場域,主編希望獲得最契合自身定位的出版資源,如理想的作者、編者、出版者,這會促進出版物朝著良好的發展方向前進。朱光潛在籌備《文學雜志》時,爭取到了當時很優越的出版資源,并且這些出版資源具有比較強大的文化象征資本,有利于塑造《文學雜志》高端的文化形象,如《文學雜志》創刊號邀約到新文化運動的領袖之一胡適的稿件《月亮的歌》。《月亮的歌》是胡適的一首新詩,無論是對胡適本人還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來說,《月亮的歌》作品本身并不重要,但具有重要意義的是胡適為《文學雜志》供稿,這給《文學雜志》帶來強烈的文化象征意義:胡適是支持《文學雜志》的。這有利于《文學雜志》在新文化運動的陣營獲得比較開闊的生存發展空間。對此,主編朱光潛特別鳴謝“胡適先生對本刊的發起幫了許多忙,這一期創刊號又得到他的一件可寶貴的‘賀禮'。《月亮的歌》對于《嘗試集》的讀者像是一位久別重逢的老友”。[4]
朱光潛特別點出胡適作為《文學雜志》作者的光榮和重要,具有豐富的潛在含義。趙毅衡認為,“一個簡單的作者名字,可以帶來大量的關于此文本未經宣布的消息”。[5]讀者據此可以得到豐富的隱含信息。
此外,朱光潛還對作者的文化背景做了交代,彰顯《文學雜志》作者隊伍的學院派風采。“錢鐘書先生遠在牛津,遠道寄來他的《談交友》。他的夫人楊季康女士的《陰》以濃郁色調染出一種輕松細膩的情緒,與《談交友》可謂異曲同工 ”。[6]朱光潛還特意介紹在美國留學的作者張駿祥。“張駿祥先生在美國專門研究戲劇,在本期中他把過去一年的美國戲劇狀況做一個簡要的報告”。[7]這表明了《文學雜志》的作者群是遍布海內外的高端學院派。顯然,這也是作為主編竭盡心力到處邀約作者的成果。
朱光潛在《編輯后記》中有相當部分內容是闡述自己的學術觀點。通過《編輯后記》讀者可以感受到一個端正嚴謹、百家爭鳴、彼此之間和而不同的學術空間,這是公平公正的學術討論。如談論新詩創作中的音律問題,朱光潛直陳自己的觀點,“在我們看,理想的詩應能調和語言節奏與音樂節奏的沖突,意義的停頓應與聲音的停頓一致,‘字組法'與‘音組法'的懸殊或不如周先生所想象的那么大”。[8]作為主編,朱光潛雖然不同意周先生的觀點,但是朱光潛沒有因此修改或拒絕作者的原稿,而是充分尊重作者的觀點,原文刊發,只在《編輯后記》中坦陳自己的學術立場,是與作者商榷,這展示出一位真正學者謙和平等的學術姿態。
作為主編,審閱期刊全部文章,這是正常的工作流程,稍微勤勉的,發布簡單的卷首語或者編后記,一般寥寥數語,短短幾行,點到為止。但朱光潛在第1卷《文學雜志》中,都附有全面深切的《編輯后記》,其認真詳細的評析,恰切、獨到的體悟,畫龍點睛的議論,使不同作者、不同文章、不同欄目之間開始對話和交流,整個文本貫穿靈動起來,成為一個被激活的相互呼應的生命體。
首先表現在針對同一主題的內容,不同的言說者一分為三,層層遞進,反復陳述,這種分階段、分步驟、分時段的多次傳播,使原本靜止的文本變得生動起來,進一步增強了傳播效果。如劉西渭(原名李健吾)的書評《讀里門拾記》,《里門拾記》這篇美文被文藝理論家劉西渭(李健吾)精彩點評后使讀者印象更加深刻。讀者借助劉西渭的慧眼認識到《里門拾記》的藝術特色,主編朱光潛又在《編輯后記》中進一步強化讀者的認知,朱光潛認為,“書評成為藝術時,就是沒有讀過所評的書,還可以把評當做一篇好文章讀。劉西渭先生的《讀里門拾記》庶幾近之”。[9]這種反復推送多次傳播的內容自然容易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
其次,《編輯后記》串聯起作者之間、同一作者不同作品之間、欄目之間的對話和交流,仿佛一個立體多元的關系網絡,有力地促進了整個文本之間的張力建構與內在聯系,使《文學雜志》主副文本之間的聯系更加緊密和完整。朱光潛所評“常風先生介紹了四部新近出版的小說,其中蕭軍的《第三代》是近來小說界的可寶貴的收獲,值得特別注意”,[10]為常風、蕭軍的交流提供了契機和平臺。
朱光潛對同一個作者不同作品之間的比較,提醒讀者注意作者的新作品出現的新變化,使作品的創新之處更加顯豁和突出。朱光潛既看到李健吾的新作品《一個未登記的同志》中“劇情生動,對話鋒利,布局緊湊,一句廢話沒有,一個閑人物沒有,一點節外枝葉沒有”,[11]又洞察到其中的顯著變化,“李先生以往的作品容易令人懷疑他渾身是厭世主義者,在這部劇本中他開始在人性中發現英雄成分”。[12]
朱光潛還洞察到不同作者針對同一主題具有不同的審美取向。朱光潛認為,沈從文的《貴生》“所創造的世界是很真實的而同時也是很理想的”,[13]楊振聲的“《拋錨》寫山東海邊報仇殘殺的原始風俗”,[14]“關于廢名先生的《橋》,我們已另寫書評介紹”,[15]“廢名的《橋》是詩境,是畫境,是禪趣”。[16]
《編輯后記》中有部分內容是面向讀者的解釋,表層含義是闡發編輯選稿、評稿的標準,發布征稿通知,深層含義是對今后來稿的要求和希望,期望作者能夠規避以前出現的問題,進入正確的文學創作之路。
首先,《編輯后記》中涉及編輯思想和編輯意向的內容恰切精當,對刊物的正常運轉和健康發展而言必不可少。如朱光潛介紹《文學雜志》的整體容量、篇幅分配、編輯理念,雖不是發刊詞,卻重要如發刊詞,目的是要讀者對刊物有一種整體認知和定位判斷。“本刊每期暫定八萬字左右,篇幅的分配,創作約占五分之三,論文和書評約占五分之二。留心過歐洲幾種著名的文藝刊物的編配方法的人們或許不至于感覺到我們的編配方法有什么離奇。我們不僅要讀,還要談,要想”。[17]
主編朱光潛是參照歐洲著名文藝刊物的標準來創辦我們自己的文藝刊物,傳遞給讀者的是編輯們清晰的辦刊理念和充滿創新希望的編輯思路。
其次,在《編輯后記》中,主編在審閱所有來稿后,針對來稿中存在的突出問題指出病因,使后來的投稿者引以為戒。如朱光潛認為:“一般青年詩人的毛病不外兩種,一種是文字欠精煉,技巧欠成熟,一種是過于信任粗浮俗濫的情調,前者可救藥而后者實不可救藥。”[18]這部分內容蘊含著豐富的潛臺詞,朱光潛迫切希望《文學雜志》今后的來稿能夠規避這兩個通病而呈送清新雋永的新詩佳作。這也是對所有新詩作者的警醒,希望新詩作者自查自糾,自我更新和改進。主編重在提領新詩創作抵達更高的藝術水準,豐富新詩內涵,推升主文本的質量。
總之,置于期刊末尾的《編輯后記》實際上是對整個主文本的總結和點評、貫穿和凝聚、瞻顧和指引、深化和升華,看似平淡尋常的文本實則寄存深意。每一期的《編輯后記》是對當期《文學雜志》主文本的全面檢閱與精當點評,一系列《編輯后記》則是主編朱光潛先生對第1卷共4期《文學雜志》的系統總結與理論指引,透射著朱光潛先生豐贍深刻的文藝思想。相比之下,《文學雜志》復刊出版第2、第3卷時,由于朱光潛除了主編《文學雜志》,又有新的職務,代理北京大學文學院院長,他沒有充裕的精力撰寫詳細精彩的《編輯后記》了。缺少《編輯后記》的《文學雜志》仿佛沒有了一個點明出版主題的中心句子,琳瑯滿目的主文本似乎成了散落玉盤的大珠小珠,缺少一根穿起一切文本的主線,這個文本空白至今依然醒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