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致重
開啟中醫藥學復興之門
——讀《中華人民共和國中醫藥法》感悟
● 李致重*
《中華人民共和國中醫藥法》 中醫藥 復興 感悟
期待30多年的《中華人民共和國中醫藥法》(以下簡稱《中醫藥法》)終于在2016年12月25日頒布。這是我國中醫藥發展史上的重要里程碑,是今后中醫藥學術與事業復興、發展的法律保證?!吨嗅t藥法》總則第二條規定:中醫藥學“是反映中華民族對生命、健康和疾病的認識,具有悠久的歷史傳統和獨特理論及技術方法的醫藥學體系”。總則第三條規定:國家“實行中西醫并重的方針”。闡明“獨特理論及技術方法”的學術內涵,是《中醫藥法》頒布之后的首要學術任務。為此談一些個人的認識,求教于文化、哲學和中醫藥界同仁。
十八大以來,習近平總書記在多種場合談到了傳統文化,表達了對中華民族傳統文化、傳統思想價值體系的認同與尊重,如:2013年總書記前往山東曲阜孔子的故里;2014年5月4日到五四新文化運動發源地的北京大學,講傳統文化,論儒學精神;2014年教師節到北京師范大學附屬小學,指出了語文教材中“去中國化”的問題;2015年于人民日報發表的《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既是對文藝講的,更是對整個文化講的。他在《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中指出的對待優秀傳統文化的“去思想化”“去價值化”“去歷史化”“去中國化”“去主流化”的問題,以及“以洋為尊”“以洋為美”“唯洋是從”的問題[1],同樣是中醫藥領域突出的問題。2016年總書記在《哲學社會科學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說:“一個沒有發達的自然科學的國家不可能走在世界前列,一個沒有繁榮的哲學社會科學的國家也不可能走在世界前列?!边@正是當代中國最應當弘揚的大科學觀。他鼓勵“一切有理想、有抱負的哲學社會科學工作者都應該立時代之潮頭,通古今之變化,發思想之先聲,積極為黨和人民建學立論,建言建策,擔負起歷史賦予的光榮使命”,同樣是中醫藥領域急切需要的“嚴謹治學,講求責任的學風”[2]。
議論了30多年的《中醫藥法》,既是《憲法·總則》“發展現代醫藥和我國傳統醫藥”規定的具體化,也進一步提升了“中西醫并重”衛生工作總方針的法律內涵。因此全力復興“具有悠久歷史的傳統和獨特理論及技術方法”的中醫藥學,正是其時。
《周易》的作者站在人類五千年文化史的正中間,不僅以哲學家獨有的遠見卓識深刻地總結了前兩千五百年的哲學成果,而且也先聲奪人地預示了以后兩千五百年人類科學的發展趨勢?!吨芤住は缔o上傳第十二》在討論“乾”“坤”二卦與天下之事業的關系時提出:“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边@里關于形上、形下的道、器之說,其實是人類文化科學發展史上最早的、至今依然是無可爭辯的人類關于科學分類的綱領性論斷。
兩千五百年前,人類解剖分析原生態事物的能力十分有限。人們在不拆開原生態事物的前提之下,觀察萬事萬物發生、發展、運動、變化的狀態(現象),在綜合地觀察此一事物與周邊事物的諸多相關性的基礎上,逐步認識了此一事物內在的原理、規律、法則,從而概括為哲學和從屬于哲學的綜合性思維方法,這叫做“形而上者謂之道”。近四五百年來,隨著近代物理學、化學的不斷發展,人類拆開原生態事物的能力不斷提升,越來越嫻熟地運用了分析性的研究方法。于是人類通過深入認識事物內部的結構與功能,由此獲取了越來越精良的制作人造之器的原料、技術和產品,這叫做“形而下者謂之器”。前者奠基了人類的思維智慧及精神文明,后者繁榮了人類的人造之器及物質文明[3]。
縱觀人類五千年的歷史,整個人類文化科學的進步,其實應當歸結為兩次文化高峰。第一次高峰在春秋秦漢之際,其標志是人類在哲學上的成熟;第二次高峰在后,即距今四五百年的歐洲文藝復興以來,其標志是人類在物理學、化學方面的成功。
倘若從研究對象的意義上講,第一次高峰的意義在于認識世界,著重以原生態事物形上性的狀態、現象為研究對象。第二次高峰的意義在于改造世界,著重以原生態事物形下性的結構與功能為研究對象。研究對象的形上性與形下性之別,決定了人類文化科學發展的高峰必然是兩次,不會是三次,也絕不會更多。
倘若從方法論、認識論的角度上講,綜合性思維方法,即由綜合到演繹的邏輯方法,也包括近代的一般系統理論基礎上的系統性研究方法在內。這是哲學及其哲學體系內的科學至今遵循的基本研究方法。分析性研究方法,即由分析到歸納的邏輯方法,通常稱之為實證(實驗)科學研究方法。這是物理學、化學以及物理學、化學體系的科學與技術至今熱切運用的基本研究方法。中醫與西醫兩種醫學各自從屬于形上、形下兩大類科學之中。中醫中藥是哲學體系下的學科,主要運用著由綜合到演繹的邏輯思維方法;西醫西藥是物理學、化學體系下的學科,主要運用著由分析到歸納的邏輯方法[3]。
馬克思曾經將17世紀弗朗西斯·培根稱為“實驗方法的真正鼻祖”。他所說的實驗方法,也就是由分析到歸納的方法。恩格斯在其《自然辯證法》中指出:“歸納和演繹,分析和綜合一樣,不應當犧牲一個而把另一個捧到天上,應當把每一個都用在應當用的地方。”[4]
眾所周知,科學是超時空而存在的。科學因其研究對象的不同而分為不同的學科,科學是隨著本學科研究方法的進步而發展的。沒有人用分析性方法來解釋哲學的對立統一、否定之否定等問題,也沒有人用綜合性的哲學方法來說明化學的化合與分解反應。不論哲學及其哲學體系內的科學還是物理學、化學以及物理學、化學體系內的科學,也不論中醫藥還是西醫藥,各自有各自發展的歷史軌跡,各自有各自遵循的研究方法。倘若以近代、現代為理由,把近代分析歸納的方法用到中醫藥的發展與創新上來,那就是典型的科學研究方法的錯用。這種科學研究方法的錯用,其實是違背《周易》關于形上、形下兩大科學分類原則的錯誤,一個人類科學領域本來不應該違犯的常識性錯誤。
20世紀以來,隨著申農的信息論、維納的控制論、貝特朗菲的一般系統理論的出現,形成了一般系統理論基礎上的系統性研究方法。被人們譽之為人類在哲學基礎上的科學研究方法的重大進步。今天看來,貫穿于中醫的藏象理論以及臨床辨證論治全過程的陰陽五行學說,當屬世界上最早的一般系統理論與系統性研究方法,只不過表述的語言習慣彼此不同而已。這一點,卻被中國人忽視了,誠可謂罪莫大焉!
錢學森說:“西醫的思維方式是分析的、還原論的,中醫的思維方式是系統論的?!辈⒅赋觯骸叭梭w是一個開放的、復雜的巨系統,人體科學和醫學都需要系統觀點和系統方法,而這正是中醫的思維方式。”[5]
筆者也曾提出:“世界上第一個信息系統模型,是中國的陰陽五行學說。而人類醫學上第一個成功的人體信息系統理論模型,是中國的中醫學?!盵6]
臺北哲學家鄺芷人在其《陰陽五行及其體系》一書的封面上印著:“陰陽五行作為一般系統理論。”[7]因而成為中國哲學界明確認定陰陽五行學說就是一般系統理論的第一人。
德國漢學家、中醫學家M·波克特尖銳地指出:中醫學“采用陰陽和五行作為常規標準,來達到定性標準的單義性。中國科學家反對使用陰陽五行作為常規標準,正好像西方科學家禁止使用米制來表達定量陳述的單一性一樣荒謬”。
中國人應當知道,人類文明古國的埃及、印度、希臘、羅馬,由于當年未能孕育出成熟的陰陽五行學說,因而沒有形成理論體系完整的可以與中醫藥學媲美的傳統醫學。為此,20年前筆者對中醫藥學的定義是這樣表述的:“中醫藥學是以陰陽五行學說的理論、方法,研究證候及其變化規律而形成的防病治病的科學體系?!比绻麖南到y性研究方法與現代術語上講,“以系統性方法研究整體層次上的機體反應狀態而形成的防病治病的科學體系,謂之中醫藥學”。
基于上述,我們談論現代或近代科學研究方法的時候,不應當只知道分析性研究方法,而忘記或排斥系統性研究方法。思考中醫的復興、發展、創新,必須回到中國的由陰陽五行而奠基的一般系統理論及其系統性研究方法上來。中國人拋棄陰陽五行學說而令中醫走向滅亡,無疑是人類醫學科學史上的愚昧;中國人以實證(實驗)科學研究方法強行西化中醫,不僅是人類醫學科學史上的愚昧,而且是一種犯罪。
《中醫藥法》頒布之后,急切需要一場以中醫藥科學定位為核心的學術民主大討論、大爭鳴。長期以來,中醫藥體制之內許許多多的有識之士,逐步被中醫西化的狂潮邊緣于體制之外。充分調動廣大有識之士參與這場大討論、大爭鳴,并在中醫藥學科定位上達成學術共識,是完全可能的。中醫藥學科定位明確之后,以往用“寶庫”“瑰寶”“獨特”“特色和優勢”之類形容詞表述中醫藥學本質屬性與特點的習慣,必將徹底讓位于以確切的名詞對中醫研究對象、研究方法、概念(范疇)體系以及文化基因與核心價值的準確表達。這絕不是一個簡單的文字語詞表述方式上的問題,而是中醫藥學發展史上的一次重大的質的飛躍。它標志著西學東漸一百多年來,中國(其實是全世界)所期盼的中醫藥學科定義的真正完成。只有到了這一步,困擾中醫發展半個多世紀的中醫西化必將不攻自退。只有到了這一步,中醫與西醫之間才有公平對話和交流的學術平臺。只有到了這一步,中醫藥事業全面改革的“系統化頂層設計”將隨之進入倒計時階段。長期在中醫西化氛圍下的中醫藥學術界,蘊藏著雄厚的復興中醫藥學的思想、理論和智慧資源。告別中醫西化之后的中醫藥學術界,必將會出現一個前所未有、群情高昂的超高速學術復興、發展期。這一超高速學術復興、發展期,同樣是“健康中國”與“一帶一路”上中醫藥走向世界所期待的。因此,《中醫藥法》頒布之后的這一場學術民主大討論、大爭鳴,是開啟中醫藥學復興之門的金鑰匙。它與當年決定中國命運前途的“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的大討論一樣,意義重大,影響深遠。
為著《中醫藥法》頒布后的這一場學術民主大討論,筆者從2016年初開始,寫下了《文化繁榮要有大科學觀》《中醫復興要有大醫學觀》《藏象為核心的中醫學體系》《大醫學觀下的中藥科學定位》《復興是當代中醫創新的主體》《西化是中醫科研的致命誤區》六篇系列論著,并趕在《中醫藥法》頒布之前,刊登在中華中醫藥學會主辦的《中華中醫藥雜志》2016年第6至11期上。以上論著是筆者30余年來中醫科學、軟科學研究的提要小結,其中也融合了連續6年為香港浸會大學、香港中文大學、香港大學的三家中醫學院講授“中西醫比較”課程時的體會與心得。本文是在上述論著與心得的基礎上,用科普性語言摘錄的一些基本觀點。于此一并提前送給《中醫藥法》頒布后人們所熱切期望的圍繞中醫藥學科定位而展開的學術民主大討論。以此拋磚引玉,期望學術界同仁批評、賜教。
[1]習近平.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N].人民日報,2015-9-25(1).
[2]習近平.哲學社會科學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N].人民日報,2016-5-17(1).
[3]李致重.文化繁榮要有大科學觀[J].中華中醫藥雜志,2016,31(6):2031-2037.
[4]恩格斯.自然辯證法[M].北京:中華書局出版社,1978.
[5]錢學森.論人體科學[M].北京:人民解放軍出版社,1998.
[6]李致重.中醫復興論[M].太原:山西科技出版社,2015.
[7]鄺芝人.陰陽五行及其體系[M].臺北:文津出版社有限公司,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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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致重,男,主任醫師,教授。曾任《中國醫藥學報》常務副主編;中國中醫藥學會學術部、期刊出版部主任,軟科學研究學組主任;兼任中國科學技術講學團教授,中國傳統醫學研究會副理事長,中國科學技術協會期刊編輯學會理事,全國中醫編輯學會副秘書長,中醫古籍名著編譯叢書編輯工作委員會委員等。
北京崔月犁傳統醫學研究中心(1000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