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曉娟
(陜西理工大學 文學院, 陜西 漢中 723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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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白石詞色彩描寫的藝術價值
姜曉娟
(陜西理工大學 文學院, 陜西 漢中 723000)
白石詞中含有大量利用明艷色彩描繪景物的句子。這種設色方式與描寫方法不僅使白石詞中很多抽象景物具體化,為讀者留下合理想象的空間,也讓白石詞情感的抒發更為典雅中正,從側面折射出江湖文人自在隨性的生存狀態。從姜夔的設色方式中,后代可以窺探南宋普通百姓的生活氣息與江湖文人不同于仕宦者的獨特心境。
姜夔;白石詞;色彩描寫;藝術價值;江湖文人
清人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中評價姜夔詞:“神游象外,如白云在空,隨風幻滅。”[1]意在說明姜夔作詞時善于將神韻游離于物象之外,令人捉摸不透。歷來對白石詞研究多注重從意象、典故入手,探究其清空、騷雅的藝術風貌與江湖文人復雜的精神世界,但白石詞中豐富的色彩表達方式對姜夔“神游象外”“隨風幻滅”詞境的建構作用卻沒有引起足夠重視。本文擬從分析白石詞中色彩運用入手,探究姜夔獨特用色對整體詞風建構與內心情感傳達的重要藝術價值。
在姜夔存世的84首詞中,涉及具體色彩描繪的有60首,占總數的70%多。出現這樣一個比例不是偶然現象,這說明姜夔作詞習慣并善于借助顏色來臨摹物態、抒發或是暗喻自己內心情感。白石詞中具體顏色使用情況如表1所示:

表1 白石詞色彩運用統計
從表1中可以看出,白石詞中使用頻率最高的是紅、綠二色,可見,姜夔對這兩種顏色有著格外的偏愛。除此之外,黃色與金色的使用在詞中也占有一定的比例。值得注意的是,中國古代文人經常會借助不同色彩表現自身個性。如李白對白色情有獨鐘,他的詩中用的最多的色彩就是白色,其次是金、青、黃、綠、紫等顏色,這說明李白天性開朗,喜歡明麗的色調,不喜歡灰暗色。[2]227
白石詞中的色彩基本也是以明麗為主,這些明艷色彩的使用與姜夔個人清高耿介的個性和江湖布衣的身份密不可分。作為一個終身布衣的江湖清客,其藝術品位不同于辛棄疾等有過仕宦經歷的文人。當時南宋王朝已處于風雨飄搖、內憂外患的境況中,以姜夔的社會身份不便更不敢直截了當地對統治者發出批評之聲,他內心壓抑情感抒發所能借助和寄寓的無非是帶有典型文人色彩的意象,或是在人生屢屢不得意時以自我麻痹方式純粹歌詠景物,再或是對個人坎坷情愛的追憶與對戀人濃郁思戀之情的婉轉傾訴。在這些復雜情感表達過程中,姜夔巧妙地借助明艷色彩,或是描繪曾經繁華、蓬勃江南之景,以期與現實形成鮮明對比,或是通過對兒女情態的描摹呈現對曾經溫柔鄉的留戀與不舍。相比于其他單純的景色陳述式的表達方式,色彩的使用更易于幫助讀詞者在腦海中迅速建構出當時當地的情景,更快地融入到詞人想要表達的情感之中。
姜夔的一生并不完美,空有滿腹才華,卻只能在詞作中留下只言片語。按照這樣的邏輯,白石詞中似乎不應該出現紅、綠、青、翠、黃等鮮艷的色彩,即使出現,也該像李賀般,寫紅多用“冷紅、老紅、愁紅”,寫綠有“凝綠、寒綠、頹綠”等顏色表現自身哀愁,塑造詩歌病態美。[2]268但這正是姜夔作詞不同前人的高妙之處,它代表了古代知識分子仕途無望時故作豁達的心態,也折射出江湖文人獨特的審美方式。王國維批判白石詞“有格而無情”,[4]101意在指出姜夔作詞愛用意象、典故堆砌而缺乏內心真實情感的抒發,這種批評顯然有失公道。王國維推崇北宋雄偉壯闊的詞風,卻沒有看到姜夔在細節處理上的真情畢現,正是因為這些看似不經意的顏色描寫,使得白石詞中清空、騷雅詞風表現得更為透徹。
應該指出的是,白石詞中的色彩雖然鮮艷明麗,但通讀之后不難發現,姜夔對色彩的把握似乎只局限于個別幾種而缺乏必要的變換。這與其個人視野大小有關。李白才大氣豪,性格中充滿浪漫因子,所以作詩時可以肆無忌憚地生發無邊想象,以多種多樣的色彩彰顯盛唐雍容華貴的山河氣象。姜夔雖有才氣,一生也游歷多地,但政局的動蕩與經濟條件的窘迫使他不能像李白般將自己旺盛的生命力投入到歌頌大好河山的詩歌創作中。這種遺憾是時代洪流下的必然反映,也是姜夔詞作在色彩方面的獨特之處。
根據上文的統計分析,姜夔作詞多用明艷色彩。這種設色方式對白石詞的內容和形式均產生了一定影響。
(一)顏色是對景物或事物的進一步描繪形容
姜夔對常見事物的描繪既不是從大處著墨,也非工筆細描,而是用看似不經意的常見色加以闡釋,這樣處理的最大好處就是將抽象的事物具體化。姜夔清空靈雅、虛處見性的詞風更多是針對其所選意象與典故而言,后人對白石詞中意象與典故的解釋多是仁者見仁,難以確指。在這種情況下,如果詞中通篇都充斥著抽象的景物與情感隱喻,未免有炫技堆砌之嫌而缺乏耐讀性。作為調和,姜夔故意用一些常見的色彩描摹物態,留給讀者合理想象的空間。如《小重山令》中的“九疑云杳斷魂啼哭。相思血,都沁綠筠枝”[3]19一句,化用“湘妃淚盡”之典故,這本是一首詠梅詞,在此主題下拉扯進這樣一個典故看似不合時宜,但仔細品味后發現,姜夔實際上是將綠竹的紅斑比梅花之紅,而綠竹上的紅斑恰好是湘妃血淚,表面上在寫梅花,實際上是為梅花賦予了人的思想感情,究竟是單純地寫梅花之態還是借梅花懷念故人,不同讀者有不同看法。“相思血”與“綠筠”兩種色彩的插入,使得整幅圖畫凄艷迷離,恰如其分地表現出白石詞清空的意境。再如《淡黃柳》中名句“燕燕飛來,問春何在,唯有池塘自碧”,[3]66此時的合肥城因地處抗金前線,昔日繁華之景早已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衰敗頹唐。本應是最美的草長鶯飛時節,在姜夔筆下,“鵝黃嫩綠”卻只是常見之景,并無新意,反而是“鵝黃嫩綠”之外的景色與以前的強烈對比使他的黍離之悲更深一層。最后,僅用一個“碧”字便烘托出清冷之境,這里的清冷,既是外物的衰敗造成的,也是詞人內心孤寂的真實反映。文學是語言的藝術,姜夔將這種語言的藝術通過獨特設色方式與感覺相結合,為清空詞風的形成奠定了基礎。
(二)白石詞的用色表現出柔和中正的典雅之美
白石詞中情感表現方式并不激烈,姜夔所有情感的抒發也都是緩慢沉穩。實現這種情感表現方式的手段除了典故的拉扯和意象的迷離外,還有顏色運用的不溫不火。前文已提過,姜夔與李賀在自己的作品中都喜歡選用紅、綠二色增加作品畫面感。不同的是,李賀筆下的紅與綠是冷僻的極端。原本明艷的顏色,到了李賀的詩中反而成了襯托其不得志心境的冷雋描寫。盡管與李賀同為失意文人,但姜夔并不似李賀般個性尖銳。李賀所不滿的,更多的是因自己一生不能參加科舉考試,才華不得施展的怨恨,而姜夔除去仕途失意外,南宋腐敗的政局與殘破的山河同樣是他所痛恨無奈的。在這種背景下,作為一位無權無勢的江湖清客,如果像李賀般毫無顧忌地抒發憤懣之情,極有可能為自己招來禍端。加之對當權者的失望,姜夔心態反而平和了不少,所以,白石詞中的色彩偏向柔和。通過表1可以看出,姜夔在顏色之前很少像李賀一樣附加形容詞加以形容描述,多數情況下是直接使用顏色描景摹物。這樣,我們便很難單從顏色上窺探白石所要表達的情感而必須結合具體物象。如“苔枝綴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疏影》)[3]94、“紅衣入槳,青燈搖浪,微涼意思”(《水龍吟》)[3]101、“柏綠椒紅事事新,鬲籬燈影賀年人”(《鷓鴣天》)[3]135等句中,“翠”“紅”“青”“綠”等色彩并無實際含義,只是單純的顏色描繪。這里顏色所起的作用不是像李賀詩中那般“在關鍵色彩上加以哀傷的字眼”[2]268以期加深詩歌所要表達的哀怨情緒,只是為了構建整體畫風,為自己所描繪的圖畫涂上顏色,進而使畫面更加生動而已。這種“白石式”的顏色使用方式展現出了一個個性柔和、情感溫雅的詞人,人情之冷落、景色之美丑均蘊含不露,表現出白石詞的典雅之美。
(三)白石詞中明艷的色彩折射出江湖文人隨性自然的生存情趣
南宋末期,科舉腐敗愈發嚴重,大批飽有才學文人仕途無望,只能布衣終老,這就衍生出了以姜夔、劉過等為代表的江湖文人群體。姜夔作為江湖詞派的代表人物,其創作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這個群體的審美標準與精神世界。白石詞中常用的諸如紅、綠、碧、翠、黃、金等色彩很少有額外裝飾,用色方面的不事雕琢恰好反映了姜夔乃至江湖文人率性自然的生活情趣。“碧玻璃”“碧蘚花”“紅衣”“綠筠”“朱門”“綠野”“金壺”在生活中隨處可見,這些顏色也是尋常百姓都能形容出來的,用這些色彩入詞,使得白石詞讀起來帶有濃郁的市井生活氣息。盡管色彩普通,卻絲毫不影響白石清雅詞風的形成,姜夔最高明的地方就在他善于變俗為雅,這些塵俗之物經過拉扯典故與迷離意象的處理,具有“言志”的重要任務,也變成了姜夔幽微情感的寄托。
姜夔對色彩的把握使得白石詞無論是寫景狀物還是抒情言志都多了一份色彩美,這種色彩美的形成對詩詞的發展具有兩方面重要意義。
首先,姜夔在繼承前人的基礎上為日常生活中平凡的景物上色,使宋詞在表達抗金愛國之志、描寫宏大山河之景、抒發婉轉哀怨的兒女情長中有了普通百姓的生活氣息。白石詞的可貴之處在于,雖然色彩描摹的都是普通之景,但其宏大的才氣并沒有使詞境落入俗套,反而帶給人清空靈雅的感官體驗,雖然這種詞境不單單是色彩渲染的結果,但能將世俗之物與普通色彩使用得如此雅致,確是姜夔的一大創新。色彩使用在前人的詩詞中有很多,除去前文所列舉的李白、李賀外,王昌齡《閨怨》中的“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蘇軾《贈劉景文》中“一年好景君需記,正是橙黃橘綠時”等佳句,均是在色彩的點染下開拓出新的詩境。姜夔在繼承前人的基礎上化繁為簡,將薺麥恢復其本來的青色,葉子不加任何夸飾點綴地形容為“翠葉”,初春時將要抽芽的柳樹直接描述為“暗黃千縷”,這些景物意義平平,平凡到姜夔對他們所費的筆墨都是尋常,但這些尋常的遣詞造句最后能反俗為雅,使姜夔成為后世公認的南宋騷雅詞派的代表人物,可見姜夔對色彩把握的爐火純青之境。
其次,在白石詞幾乎隨處可見的色彩運用上,可以窺見姜夔這樣一個江湖清客的些許心性。任何一種文學體裁,其首要任務便是為讀者構建出創作時的基本圖景,然后才能向受眾表露心境。如果一部作品讀罷,讀者想象出的畫面是片段的、零碎的,就很難進一步探討作品的深層意蘊。所以,作者必須做到景情之間的自然融合或轉換。正如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有語:“詩人視一切外物,皆游戲之材料也。然其游戲,則以熱心為之,故詼諧與嚴重二性質,亦不可缺一也。”[4]314在王國維眼中,客觀世界的一切景物均是創作的材料,但并不是所有詞人都能將這些材料有效地組合利用起來,一個優秀的詞人,必然是將自己對生活昂揚的熱情融入到創作中。姜夔便是這樣一個極具熱情的詞人,他不惜筆墨描繪生活中平凡之景物,透過對景物的描寫為后代展現一個色彩斑斕、真實的南宋末期江湖文人生活圖景。他們可能在鵝黃嫩綠的時節形單影只地窺探戰后的滿城荒涼,以一己之悲照見全天下江湖布衣之悲;也可能在暮鴉啼叫的千縷細柳暗黃處思念自己曾經深愛過的女子;亦或是與情志相同的友人在交游過程中抒發自己不為外物所擾,自愛“綠香紅舞”的情趣。總之,姜夔筆下,這些極具生活化的色彩為后世勾勒出一幅幅江湖文人的眾生相,也為后代了解這一特殊政治歷史時期所產生的獨特詩人群體提供了些許證據。
綜上所述,姜夔通過對尋常可見的明艷顏色的使用,為其清空靈雅的詞風添加了具體的想象空間,也讓白石詞情感的抒發多了一份典雅之美,反映出江湖文人獨特的生活情趣。在這樣的審美背景下,后代可以更為清晰地了解普通百姓的生活氣息與江湖清客們的布衣人生。
[1]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全編[M].北京:中華書局,2013:150.
[2] 袁行霈.中國文學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
[3] 姜夔.姜白石詞箋注[M].陳書良,箋注.北京:中華書局,2013.
[4] 彭玉平.人間詞話疏證[M].北京:中華書局,2014.
責任編輯:張彩云
2016-11-23
姜曉娟(1993—),女,遼寧丹東人,陜西理工大學文學院中國古代文學專業2016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唐宋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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