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孽子》是當代著名作家白先勇唯一一部長篇小說,他從都市邊緣的角度,深情描繪了臺北不被主流社會所容納的同性戀群體,并給予他們深切的同情和憐憫。都市作為小說中重要元素,不僅僅作為小說發生的背景和環境,更推動了小說故事情節的發現,并影響著小說的深層意蘊,“臺北新公園”作為小說中獨特的第三空間,更是對小說敘述產生重要作用。
【關鍵詞】:《孽子》;都市文化;第三空間
白先勇是臺灣當代蜚聲海內外的小說家,他的文章語言精美,主題深刻,人物鮮活,技巧高超,具有滄桑感懷的幽遠境界。文學評論家夏志清贊譽白先勇為“當代中國短篇小說家中的奇才,五四以來,藝術成就上能與他匹敵的,從魯迅到張愛玲,五六人而已。”1而《孽子》是其唯一的一部長篇小說。這部小說除骨肉親情外,書中對于臺北部分男同性戀社群的次文化,以及同性戀交易等情節不避諱的描寫,格外引人注意。《孽子》以一名因其同性性傾向遭父親逐出家門的少男“李青”的視角,講述一群以1970年代臺北新公園為集散地,不為主流社會所接納的男同性戀者的故事。《孽子》是一部具有多重主題意蘊的長篇小說,不僅提供了人們多一個認識、理解同性戀者的渠道,也給讀者帶來了許多啟示和多個不同的解讀角度。本文從都市文化的角度對小說進行解讀。《孽子》整篇小說幾乎都在描寫都市,作者站在都市的邊緣,描寫著都市中發生的最小眾、隱晦而不為人所知的故事,如果缺少了這個背景條件,那么整個故事的框架都將不復存在。
德國哲學家斯賓格勒將世界的歷史視為哲學的歷史,他認為都市已經成為影響甚至主宰世界的核心,世界都市已吸納了世界文化的主要內容。而白先勇作為一名旅美作家,又有著國民黨將領后代的特殊身份,空間的疏離感和身份的邊緣感在他的作品中表現得更加充分。在作者傾盡心血所寫的《孽子》中,我們可以看到各種都市文化交雜形成的影響。本文將從艱難的生存、公園的第三空間和悲劇意味和暗示三個部分來分析《孽子》中的都市文化。
一、艱難的生存
《孽子》描寫了一群同性戀者和從事男妓行業的“青春鳥”們的故事,他們因為特殊的性取向,只能隱藏在黑夜中,不受法律的保護,不被承認和尊重,遭受著家庭和社會的歧視。這種生存顯然是艱難的。
(1)家庭的敵視
小說中的“孽子”們,其“孽”首先是相對于父親而言的。孽子們的幾位父親在小說中驚人相似,他們都是軍人出身,代表中國傳統父權的嚴肅、正直、規范,是傳統道德的典范。眾“孽子”的變異完全顛覆了“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倫理,它割斷的是世代相傳的家族香火,其結果是真正的斷子絕孫。小說的敘述者和主人公阿青就是因為同性戀被軍人父親逐出家門;龍子的父親是國民黨高官,也因為龍子的同性戀新聞造成很大的影響,把他放逐到美國自生自滅。缺失了親人們本來應該給予的愛護和幫助,這才是孽子們在都市中茫然無所依乃至自我放逐的根本原因。然而小說中也始終都在尋找著親情,小玉從始至終都想找到他在日本的父親,雖然這個父親從來都不知道有這個兒子的存在,他做著“櫻花夢”,最終偷渡到日本,在中餐館里打工;阿青想念自己的死去的弟弟,卻再也找不到親情的替代,看到小孩子就生出親近的心情;龍子在外漂泊,直到父親去世才回到臺灣,連葬禮都不能參加,卻還一直惦記著父親,詢問父親的舊友,祭拜父親的墳墓。這群“孽子”的邊緣性,首先是他們的家庭,尤其是他們不近人情的父親造成的,父親把他們推向了冰冷的都市自生自滅,這是他們第一次感到生存的艱難和都市的冷漠。
(2)都市的歧視
那么都市是怎樣對待這群漂泊的孽子的呢?當他們被家庭掃地出門,才發現自己變成了都市的邊緣者,社會對于他們是歧視并充滿敵意的。他們被都市中的正常人成為“人妖”,在臺北新公園的蓮花池,他們的聚會被警察圍剿,最終全部落網被關進警局;在安樂鄉酒店的生意,又被小報夸大,引人圍觀,最終慘淡歇業。除了親情,“孽子”們最為渴望的就是家園。這種家園超脫了物質需要和現實需要,成為一種精神的渴望,都市中的普通人尚且關注家園感受,更何況這群更加敏感,更需要社會包容的“孽子”。而在臺北這個都市中,他們卻沒有找到真正可以遮蔽和安全的家園。小說第二部分叫做“在我們的王國里”,開篇寫道“在我們的王國里,只有黑夜,沒有白天。天一亮,我們的王國便隱形起來了,因為這是一個極不合法的國度:我們沒有政府,沒有憲法,不被承認,不被尊重,我們有的只是一群烏合之眾的國民。”2從這些敘述中我們可以看到,這個“王國”是被現實都市和世俗社會所歧視的,甚至我們可以說,這個“王國”并不存在,即使存在,它也在都市的最邊緣,黑暗見不得光。他們不但被家庭放逐,也被整個社會放逐了。小說中寫道,“我們都得仰靠自己的動物本能,在黑暗中摸索出一條求存之道。”
二、“我們的王國”——第三空間
無論是物質還是精神,公園都是小說中重要的空間,當“孽子”們被家庭后都市邊緣化之后,公園給了他們一個與外界隔離的場所,讓他們的身體得到庇護,心理得到安慰。當然,這個公園并不僅僅指臺北新公園的蓮花池邊,還有衍生出的范疇被歸到這個第三空間的集合中來,如楊教頭最早開辦的小酒館和后來開辦的“安樂鄉”、龍子在美國游蕩的中央公園等等。
(1)收容所
公園作為一種建筑物,首先具有供人休憩的作用,在小說中,公園這個空間成為了這個特殊族群的王國。這種意義當然包含表層的意思,當這群“青春鳥”不知去哪里時,公園是他們首先想到的地點。細讀小說,我們不難發現小說中的主要人物,無論是誰,無論經歷過什么,幾乎最后都會回到公園中來。主人公阿青和其好友阿玉好幾次在別人介紹下從事別的工作,可是他們都干不了幾天就又逃回了公園;吳敏曾經被張先生包養,最后卻被拋棄也不得不重回公園;著名的“龍鳳生死戀”中,阿鳳哪怕遇到了此生摯愛,卻依然一次又一次地逃回公園,龍子也在多年后“落葉歸根”。而郭公公則時常將“你們遲早都會回到這里來的”掛在嘴邊,如箴言般反復念叨著。究其原因,就是因為公園給了“孽子”們一種安全感,而這種安全感是都市的其他空間都不愿也無法給予的。哪怕這個收容所其實并不安全,經常遭到警察的“掃蕩”,他們還是愿意心驚膽戰地留在這里。這也是無可奈何的選擇,因為都市的其他空間并不能接受他們的存在,在形容臺北新公園時,作者說,植物“如同一圈緊密的圍籬,把我們的王國遮掩起來,與外面世界暫時隔離。然而圍籬外面的那個大千世界的威脅,在我們的國土內,卻無時無刻不尖銳地感受得到。”3李青的師傅楊金海曾發出感嘆:“你們瞧瞧,外頭的世界,對咱們是很友善的么?咱們的處境多艱難!”4這個庇護所的危險和飄搖,才更讓讀者感受得到“孽子”們的心酸,表現出作者的同情和悲憫。
(2)庇護所
除了身體上的收容,公園這個空間更重要的作用是帶給“孽子”們心理上的庇護,家園也突破了物質生活和居住遮蔽的功能,成為心靈歸屬與情感訴求的對象。在這個空間里,他們找到了自己的同類,并找到了自己的存在價值。相同經歷、相似命運的他們在公園中聚集,使公園成為一個真正表達性情、表達自己的空間。公園外的人是傳統倫理道德的維護者和信奉者,而公園中的“孽子”們則代表著對于這種道德和準則的不自覺的背離,他們各自代表著不同的道德方向,而這種沖突是主流思想與邊緣化的非主流思想的對抗,這種非主流的道德產生一種孤獨的心理。這群“孽子”,“可能會感到你是世界上最孤獨的人,那突如其來的惶惶無主,那莫名的恐懼與憂傷,恐怕不是你那青澀敏感的十七歲年紀所能負荷和理解的”,因為他們知道自己“原來背負著與大多數人不同的命運”。而“這份沉甸甸壓在你的心上的重擔,就是你感到孤獨的來源,因為沒有人可以為你分擔心中的隱痛,你得自己背負著命運的十字架,踽踽獨行。”5這種孤獨感只有在心靈的庇護所中才能得到理解和共鳴。
三、悲劇意味和暗示
小說中充滿了悲劇意味和暗示,上文中提到的生存艱難就是很明顯的一例,當然這并不是全部,小說中的“孽子”們,在環境惡劣、無人理解的狀態下積極生活、追求愛情。然而“求不得”的悲劇在小說中體現得十分充分,特別是對于冷漠都市中的這群特殊群體來說,這個群體中微小的溫情也從反面增加了其悲劇內涵。
(1)愛情的悲劇
在第一部分“艱難的生存”中,我們看到了親情的悲劇,而愛情的悲劇則更是作者所著力描寫的。當我們細讀整部小說,我們會發現,在這群“孽子”中,愛情從沒有美好的結局,主人公李青從沒有感受過真正的愛情,他只是在這個城市中于形形色色的人之間游蕩;李青一心尋找父親,把感情當作一種交易,也并沒真心的愛過,這是沒有愛情的孤獨的“孽子”,而擁有愛情的呢,也沒有感受到愛情的快樂,而是充滿壓抑、狂躁甚至是悲壯。吳敏是作者塑造的最卑微的愛人,他全心全意地愛著張先生,甚至為他自殺,而張先生對他招之即來揮之即去,即使這樣,吳敏仍然在張先生病后盡心照料;龍子和阿鳳是作者塑造的最狂熱的愛人,龍子結識阿鳳以后兩人愛得轟轟烈烈,而最后的結局卻是龍子親?手殺死了阿鳳,即使這樣的悲劇,也被公園中的孽子們傳為佳話,敘述者們敘述的過程中更是充滿了強烈的羨慕和向往,究其原因就是因為在這個邊緣都市的環境中,愛情太過珍貴和難得,尤其是在消費時代的影響下,這群“孽子”們在夾縫中尋求物質生存尚且艱難,更別說更高層次的精神交流了。而正是這種向往,恰恰體現了“孽子”們對于愛情的追求,哪怕是這種畸形的、不健康的愛情。都市問題在這個邊緣群體中被放大了,一方面是由于社會的外力,一方面是自身的敏感和脆弱,在小說中,多次提到了宿命和孽緣,而這種宿命意識既是他們的寄托,也同樣是他們的桎梏。
(2)悲劇中的溫情
沒有一個都市是完全冰冷的,作者對于“孽子”這樣一個群體也有著溫情的描寫,小說中出現了“精神之父”,給了他們安慰和支持。首先是郭公公,他是新公園的老園丁,他用悲憫的情懷看著一群青春鳥的痛苦掙扎,他用相片的方式記錄新公園里每個人的青春,他疼愛他們,接納他們,幫助他們,給了他們信仰和支撐的力量,卻無法把他們從苦難中拯救出來;傅崇山更是一個“精神之父”的代表,他自己的兒子因為自己對于同性戀的不理解而自殺,而傅老爺子在經歷了痛苦和掙扎之后,最終越過道德觀念的理性藩籬,以自己深厚而博大的愛心,去撫慰和收容那些遭到社會道德放逐的漂泊心靈。傅崇山真正從道德和心理上接受了這群“青春鳥”們的身份,對他們寬容、理解、同情和呵護,使他們得到慰藉,肯定了自我,同時也實現了自我救贖。然而這種溫情并不夠,微弱的溫情難以抵御來自四面八方的巨大壓力和敵意,溫情作為反襯使得小說的結局更加悲涼。小說的最后,作為靠山山和支柱的傅老爺子去世了,聚集地“安樂鄉”也被迫歇業了,這群“孽子”們飄零四散,繼續漂泊在都市中。作為一部長篇小說,白先勇的對于“孽子”這個邊緣群體的著眼點是獨特的,而作者的筆觸和構思中更是充滿了人文主義的悲憫情懷,我們在感到孽子悲劇的同時,也能感受到作者對于冰冷都市和冷漠人情的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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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華文杰(1991—),男,怒族,云南怒江,碩士研究生,云南師范大學,中國少數民族語言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