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月樓是北京著名戲班三慶班演小生的名角,由于演技扮相俱佳而名噪一時,傾倒無數滬上男女。然而就在同治十二年冬,楊月樓因與商人之女的姻緣引發了一場官司,經過《申報》連續數日的多篇報道而轟動申城。現綜合相關材料,簡述其事如下:
同治十二年冬,楊月樓在金桂園演出,一廣東香山籍茶商韋姓母女共往連看三天。韋女名喚阿寶,對楊月樓心生愛慕,歸后便自行修書,“細述思慕意,欲訂嫁婚約”,連同年庚帖一并由乳母代為交付給楊月樓,并約其相見。楊月樓且疑且懼,不敢赴約。阿寶“因是遂病”,且日漸沉重,韋妾王氏“恐女死”,又見韋父在福州處理商務未歸,“遂遣心腹招月樓,告以故,保其無事,月樓始至”,韋王氏“令延媒妁以求婚”,月樓如約從事,開始準備婚事。但此事為韋女叔父所知,以“良賤不婚”為由堅決阻攔,稱“惟退婚,方不辱門戶”。韋王氏將此告知月樓,月樓與其同鄉商量后認為不可退婚,決議“搶親”。而韋女叔父則與在滬香山籍鄉黨紳商以楊月樓“拐盜”罪公訟于官。
于是,正當楊月樓與阿寶行婚禮之日,縣差及巡捕至,抓捕了月樓夫婦及其乳母。上海知縣葉廷眷第一次審訊時,就吊打楊月樓腳踝一百五十下,鞭打乳母背部兩百下,“至訊阿保(寶),稱嫁雞遂(隨)雞,決無異志,亦掌責二百”。之后幾天捕房又在楊處搜獲“藥末一盒,其色黝黑而味奇香”,疑是春藥,且韋女經穩婆檢驗,又早非處女,由此葉廷眷認為“楊月樓拐盜已有明征,罪在不赦”。
楊月樓案一出,立刻轟動全城,引來議論紛紛。透過楊月樓案,我們可以看出當時上海社會生活中人們傳統的身份等級意識已日漸松動,這一點在優伶、女性、商人三個人群上體現得最為明顯。
清代沿行身份等級制度,人們依不同的身份,形成尊卑上下等級關系。清初即規定從事娼、優、隸、卒等“賤業”的例屬“賤民”,與執士農工商之業的“良人”顯為區別。此外,優伶還必須遵守其他相關的法令,包括不準科考做官、不能與良民通婚、衣裝乘坐俱有定制。因此,民間談婚論嫁十分講究門當戶對,首重良賤之別,這成為了人們世代相傳的禮法習俗。
然而,到晚清時的上海,情形已發生變化。首先,由于晚清帝王對于戲曲的嗜好愈演愈烈,咸豐十年后,大批優伶獲得“內廷供奉”的桂冠,使他們在社會上的地位發生驟變。其次,作為與西方接觸的最前沿地區,上海的社會結構和人們間的社會關系也在不斷調整變動中,以往依據傳統的社會身份和特權地位而形成的上下尊卑身份等級關系大為松弛。同時,商業成為社會活動的中心,以錢衡人、衣冠取人的風氣漸漸取代以往的社會身份而成為人們在社會交往中首先看重的因素。最后,晚清時期戲曲的商業化程度日趨提高,一批名伶在色藝兼備的年輕時代,成為具有魅惑力與號召力的偶像明星,從而引起優伶社會角色的變化。
具體來說,像楊月樓這樣名噪一時的名優,其年收入甚至達到千兩以上,比徒有身份的普通文士收入高出太多。大概是不菲的收入,加上受人追捧的生活,導致了楊月樓等級身份意識日趨淡化。因而在他收到韋阿寶的書信與庚帖后,雖然一時不敢前去赴會,但之后在韋母的擔保下又很快答應了婚事。
對于在晚清上海的女性群體而言,因為處于整個中國最為開放的社會環境中,女性的生活方式已遠不同于傳統社會對女性的預設。婦女在明清時期一般來說不需要出門拋頭露面,她們理想的歸處即在內闈之中。而到了晚清上海,婦女相攜去戲園看戲已不少見,在楊月樓案發后,《申報》上一度因地方政府與紳董禁止婦女看戲而引起爭辯。可見,對于婦女走出內闈進出戲園之變,不僅是女性自身意愿,還引發了小規模的社會爭論,這恰恰表明當時上海正在脫離傳統社會對女性的束縛與要求。而韋阿寶在事件之初主動向楊月樓示愛求婚之舉,更頗有些“驚世駭俗”的意味。她在受堂訊之時口口聲聲“嫁雞遂(隨)雞,決無異志”。事實上是以傳統的說辭來表達其新式的愛情。
然而,這也并不是說晚清上海女性的地位就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從《申報》各類評論稿來看,重懲派無疑是斥責韋氏母女的,而同情派也僅僅只是同情韋女,至于違反“良賤不婚”的責任,則應由主持締結婚姻的韋母承擔。盡管韋母表示“韋姓在滬之日亦曾允許(韋母主持阿寶婚事)”,但其作為小妾的身份,在傳統社會一夫一妻多妾制下是處于邊緣地位的。更何況父權家長制崇尚“夫為妻綱”,以韋母卑微的社會地位來說,她(甚至包括韋阿寶)在整個楊月樓案中是失去話語權的。
再來看商人階級,其地位變化是三者中最顯著的。在傳統社會結構中,商人歷來為四民之末,社會地位較低下。然而,在晚清上海這個以商業活動為社會生活中心的新興地區,商人們對于社會的作用和影響力遠比傳統社會要大得多,其社會地位因而隨之上升。具體來說大致有兩點原因使晚清商人地位迅速上升:
第一,商人擁有大量錢財,其經濟實力不僅使西人不能忽視,而且也令中國官府日益另眼相看。特別是進入70年代以后,洋務官僚開始在上海興辦洋務民用企業,主要就是依靠商人的力量,所需資金大部分是招集商股而來,企業經營也委托給那些有經驗的大買辦商人。于是,一種“商人有功”說逐漸出現,從他們賺錢有利于國家富強、與洋人爭利有益于民族的共同利益出發,肯定了商人對社會的積極作用。
第二,士紳階層部分轉化為紳商,而商人階層中又風行捐官,致使紳商官之間的界限越發模糊。可以說,這時在上海社會有勢力的人物,往往是集商、宦、紳為一身,在人們的心目中,士紳與商人的社會地位也日漸并重。
總的來說,在官民相混、貴賤失序的風氣下,人們的身份意識淡化,而隨著晚清上海成為工業與商業的新中心,衡量人際關系的標準由身份向實利轉變,雖然這種準則也會造成新的不平等,但這種能力主義的內涵,與傳統等級身份相比,至少體現了一種更為平等的趨向。然而這種現代社會價值觀還未被所有人接受,反觀楊月樓案,重懲派所申明的主張基礎即是為了維護傳統的等級身份秩序,而同情派對于當時社會關系的改變有一定的認可,他們自覺或不自覺地站在社會下層人們的立場,反映了他們要求平等的愿望,并表現出一種新的社會價值觀的蔓延與普及。
作者簡介:楊韻心(1991-),女,研究生,四川大學,研究方向:中國近現代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