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官場小說”發展迅猛,影響日漸擴大,出現了一批被人熱捧的代表性作品。如,張平的《抉擇》、陸天明的《蒼天在上》、周梅森的《人間正道》、王躍文的《國畫》、閻真的《滄浪之水》。這些作品在廣闊的時代背景與社會場景上,表現了官場上的各色人等,寫出了正面力量的英氣與時代正氣,讀來既引人深思,又令人振奮。
同時,也有一類作家也寫官場,但他們把視點放得很低,只把筆鋒對準身處夾縫中的中層干部或底層公務員,著重寫他們步入官場的不易與身居官場的尷尬,重在揭示“小公務員”的個人命運與生存焦慮。這類小說沒有宏大的場面和激烈的沖突,但對當代中國的基層經驗和官場生態,特別是人與人之間復雜微妙的關系有很好的把握,為我們提供了時代的一種鏡像和社會的精神癥候。我們把這類小說稱作“新官場小說”。
南飛雁的中篇小說《天蝎》(該小說發表于《人民文學》2016年第9期)就是這樣一部新官場小說。南飛雁在小說《天蝎》里用新寫實的筆法,將鏡頭對準了官場中志在升遷的中年男人,為我們營造出一個別樣的官場世界。
《天蝎》首先為我們生動展現了一個小公務員的生存焦慮和人生掙扎。小說主人公竺方平,年近不惑,是某省七廳八處的主任科員。雖然他碩士畢業,能力突出,但浪跡七廳十幾年,歷經霜摧雪打,委屈受盡,仍然是大頭兵一個,連個“長”都沒混上,并被人嘲諷為“三不干部”(仕途不順,錢途不景,房事不久)。他的妻子杜筱葳也因他的“不爭氣”而離他而去。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只辛辛苦苦的魚鷹,到頭來一無所有”,明知升職無望,而放棄又舍不得,“就像便秘的人想一咬牙提褲走人,又不甘心蹲了許久卻一無所拉”。痛定思痛之后,竺方平決定丟掉尊嚴,做一只撲火的飛蛾,向仰望已久的“副處級”官位發起沖擊。哪怕這“副處級”的官位是騙來的,搶來的,或是做了女婿換來的。他先是接近一個相貌平平(嘴唇淡薄,眼晴不大,臉顴上還有一兩點雀斑,眼角也微微有了褶皺)的離異女人丁婧蓉,通過她父親丁三岳(五廳副廳長)的人脈,與主管七廳的高巡視員拉上了關系,并順利進入擬提拔名單。為此,他把丁婧蓉敬為神明,陪足了小心,極盡討好巴結之能事,為老丁家刷碗、拖地,甚至跪在地上撿拾水果。做人的底線早沒了,能做的都做了,就差沒往臉上寫“上門女婿”,就差身份證上沒改叫“丁竺氏”了,但提拔的事兒還是被無限期地擱置了。最后,萬般無奈之下,竺方平鋌而走險,想出一個魚死網破的辦法:不惜以生命為代價,制造一起車禍,以此換取自己想要的東西。于是,“肇事”的張姨夫婦就成了竺方平新的救命稻草。最終,竺方平得償所愿,連升兩級,被破格提拔為八處的調研員。

竺方平“往上爬”的離奇經歷,讓人唏噓不已。但小說《天蝎》似乎并不滿足于只給我們講述一個“官場加戀愛”的情感故事,而是重在剖析人性,寫出了一個中年男人在仕途壓力與情感危機面前的勇敢與怯懦,矛盾與無奈,苦楚與痛感,精明算計與患得患失。除此之外,小說犀利的筆觸還深入到人物的靈魂深處,揭示了權力魔杖對人性的異化。如果說主任科員時期的竺方平還算是一個正常人的話,那么“飛蛾撲火”時期的他就完全變成了一個政治動物。在中國,官本位思想由來已久,在人們的心目中,做官與否已經成為衡量一個人是否成功的標尺。在官本位思想的影響下,無數個“竺方平們”都無法自拔地流連于各種名利場中,自覺不自覺地適應著權力游戲的規則。為了利用丁副廳長的人脈資源,竺方平甘愿對一個各方面都不出眾的離婚女人言聽計從;為了表示效忠,他甘愿納下投名狀,像奴仆一樣供人驅使;為了尋求新的更大的庇護,他精心策劃,孤注一擲,不惜付出血的代價;為了報復和自保,他最終隱瞞了對老丁不利的信息;一旦如愿以償,他內心的天平便開始回撥,秋后算賬心理盡顯無遺。當上正處級干部以后,他對丁婧蓉的態度很快發生了反轉。他與丁婧蓉結婚,與其說是報恩,不如說是他想盡享征服“天蝎”(竺方平的兩任妻子杜筱葳、丁婧蓉都是天蝎座,從星相學的角度來說,天蝎座的女性渾身散發著性感的氣息,她們擁有多重性格,對男人寄予厚望,但同時又有著強烈的支配欲,這里暗指竺方平的兩任妻子)后的快意而已。可以說,膽怯、羞愧、不安、惶恐、貪婪、墮落伴隨著他的攀爬之路,“羊性”和“狼性”在竺方平身上是交互出現的。小說《天蝎》正是試圖通過竺方平人性的異化來拷問世俗和文化,昭示世道和人心。在《天蝎》中,有一個地方寫到了對知識分子人性的拷問:“他們謹慎有余而果敢不足,凡事有退路就很難再下定決心,不到山窮水盡不知道豁出去,不被扔在絕境不懂破釜沉舟。而一旦豁出去了,砸了鍋沉了船,卻又瞻前顧后誰也不想得罪。他們本來不做壞事,但見了做盡壞事的人快活,便恨自己沒有做壞事的勇氣。終于做了壞事,又怕遭報應。”從這個層面上說,《天蝎》已經超越了“官場”本身,具有了更為深廣的社會意義與文學價值。
第三,小說《天蝎》對時下官場的丑陋生態也給予了嘲諷和批判。雷達先生曾說:“官場是政治、經濟、欲望、人性的集中碰撞之地。官場的精神生態,決定著整個社會的政治文明狀態。”小說中的“七廳八處”,是一個讓人迷茫的“鬼地方”。在這里,看不到關系民生的具體業務,看不到你追我趕的勃勃生機,看到的只是爾虞我詐和蠅營狗茍。在這里,“沒有道理可講。你跟他講實力,他跟你講年頭,你跟他講年頭,他又跟你講關系,終于能跟他講上關系了,他又跟你講未來,提醒你還年輕,安慰你有的是機會,好好干,領導心里有數。十幾年了,翻來覆去都是這些話。繼續干吧,看不見希望,不干吧,又不甘心。”在這里,想提拔,得進“校友會”,進“那個圈子”,得有人給你擺個“局”。在這里,人人都有心計,人人都有一副丑惡的嘴臉,人人都一個性格,趨利避害。小說中,馮處長為了得到兩套房子,不惜離婚,貽笑全廳;老郭天天泡病號,見事則躲,則利則上;老藺為了解決孩子的事業編制,劍走偏鋒,以進為退,以哭驚人;竺方平雖然業務能力突出,但身陷泥淖,終有所悟,更是青出于藍,巧設車禍迷局,找到了晉升的捷徑。這些官場動物們的精明算計和不擇手段著實令人心驚。好在最后巡視組及時拍馬趕到,清算了一部分官場蛀蟲,給大家留下一個光明的想象。總體而言,作者南飛雁冷靜和節制的敘述,看似不動聲色,實則筆筆如刀,所到之處,寒氣逼人,鞭辟入里,深刻揭示出了官場生態的荒唐和齷齪,而且還“不著一字,盡得風流”。
從最初的小說《紅酒》《曖昧》到《叫一聲同志,弗拉基米爾·伊里奇》;從《燈泡》《空位》到現今的《天蝎》,青年作家南飛雁的勤奮耕耘,已經結出了豐碩的果實,并開始在全國享有一定的聲譽。我們有理由相信,不久的將來,他一定能寫出更多更好的作品。對于他的文學未來,我們將充滿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