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翻日歷,驀然發現一個讓文化人百感交集的日子——五月四日,“五四”是青年的節日,更是諸多青年經歷過的五彩斑斕卻無法復制的歷程,這恰恰與我正在細讀的青年作家寇洵的幾篇小說,在我的潛意識里交相輝映著:寇洵筆下的的青年形象,跟新文化運動時期的青年,早已經相去甚遠,甚至說有著天壤之別,他們活在不同的時代,有著不同的物質環境、文化土壤、生存際遇,形象、氣息、趣味等迥異也是順理成章的事兒。與之同時,我還在內心深處做著“關公戰秦瓊”式的較量,假如說,寇洵筆下的王鳥、徐凱歌、“我”、王曉靜們,活在“五四”時代的話,是不是也能成為高覺慧、涓生、子君、漂泊者汪中之類的人物呢?我想,這個是一定的。
然而,時光早已翻過將近百年,現代化的光澤早已經通體照耀了這片古老的土地,使得夜如白晝、古風蕩然。物質的極大豐富,現代技術的日趨高端,給人們生活帶來了前所未有的便利之時,也使得每一個活生生的生命個體過多地沉溺于物與欲,精神世界卻日趨貧乏、逐漸荒蕪。正如馬爾庫塞所分析,發達的工業社會給人們帶來了物質文明,物質生活享受程度逐漸提高,但人的“非人化”生存狀態卻日趨嚴重,生命個體已經難以維系自身固有的激情、想象與靈悟,人與人之間逐漸成為一架機器內相互配合的零件與零件的關系。
寇洵小說中的不少人物,與馬爾庫塞的論述不謀而合。
短篇小說《干點什么呢》(原載《都市》)中,“我”、王鳥、徐凱歌本是一張酒桌上徹夜而飲、“無話不談”的“朋友”——中國古語云:“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能坐在一起喝到微醺乃至酩酊的人,即便不是知己,但至少也應是相知熟稔、相互體貼之人。但在當今時代,這樣的人之常情早已經面目全非,“我”、王鳥、徐凱歌三者之間遠遠不是“知己”,他們之間存在著太多的“隔”,太多的遮蔽,他們根本無法走進別人的內心,別人也休想進入自己的魂靈世界。他們打著各自的小算盤,各懷鬼胎,在利用與被利用、利用與“反利用”的較量中“歡度”自己的光陰,完成各自在小說中的使命……

“我”和王鳥的親密關系并未到此為止,在小說《做了一個夢》(原載《滿族文學》)中,“我”和王鳥已經上升為“兄弟”關系,“我”甚至還為王鳥的人身安危而苦口婆心、殫精竭慮;但是,親密如兄弟的關系,并不意味著真正的了解與知心,小說的結尾,王鳥因為我的一個夢以及一句戲言而兇相畢露,聲稱要弄死“我”。以筆者之見,作者并非要講述一個與少婦有關亦真亦幻的夢境故事,而是想借這樣的一個故事,來折射現代社會看似親密、熱情背后的人性隔閡。熟人、朋友,甚至號稱過命之交的結拜兄弟,他們之間,僅僅是為了某些利益而“親密團結”在了一起,對于彼此心底最真實的想法,從未真正了解,也無力甚至無心去了解,這樣僅僅是形式上的親密,與同一機器上的不同零件又有何異呢?
《晚上有時間嗎》(原載《昆侖》)與前兩篇有著形式上的差異,內容上也有所不同;《干點什么呢》與《做了一個夢》以友情為主要載體,敘述方式以講故事為主。《晚上有時間嗎》側重于愛情,但這愛情僅僅存在于“我”的幻想之中,與之對應的,此小說的演繹方式主要依靠“我”的心理活動。現實與幻境的變換,不僅僅是講述了一個一廂情愿的單戀故事,更重要的意圖則是在揭示所謂的“愛情”游戲中,男女雙方之間的陌生、隔膜與冷漠。這個看似溫婉的故事,在精神氣質上與《干點什么呢》及《做了一個夢》可以說是一脈相承的,重在彰顯那些看似溫情背后的冷漠,在現代社會中,所謂的朋友、知己,僅僅是認識你的人,卻遠遠不是真正理解你的人。
寇洵的這三篇小說都以青年為寫作對象,而且,此類的“青春敘事”占據了寇洵小說的絕大部分,現代視角之下的青春,顯然與從“五四”時期到上世紀八九十年代近七十年間的“青春敘事”,堪稱大相徑庭。寇洵小說的精妙之處,在于他舍棄了精妙的故事之皮,而直抵人性之核,直達人與人之間的陌生實質。
寇洵的小說溫婉細致,語言風格韻致有味,心理描寫細致入微,稱得上心理現實主義的上乘之作,然而,若從女性批評的角度來看,這些小說仍然存在不少值得非議的地方,作者以及作者筆下的人物,尤其是男性人物,大多都還活在男權話語的“單色世界”里,無論是“我”還是王鳥,對于女性的態度盡管較之封建時期的士大夫們有著一定的進步,但依然未能完全逃脫對于女性的把玩、戲狎等消極意味。同時,在這些小說里,女性大抵都是弱者,是被保護、被追求、被臆想、被評說的對象,她們處于被支配的地位,喪失了話語權,僅僅是“被動”地完成了小說作者賦予她們的使命與任務。
在寇洵的青春題材小說中,我讀出了一些《麥田里的守望者》的味道,同樣是一群無所事事、百無聊賴的年輕人,同樣是活在自身蒼白貧乏的內心世界里,同樣都想通過自身的掙扎與抗爭試圖去做一些改變,只是,與塞林格所傳達的憤怒和焦慮的生命主題略有差異的是,寇洵更專注于觀照現代人內心世界的隔閡與陌生,而這樣的隔閡與陌生恰恰正是當前時代絕大多數青年人的心理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