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物的匠心與初心

老家有個老木匠，多少人請他進城做家具，從未得到回應。他只是在農閑時分，應左鄰右舍的邀請，用手指扣扣那些早年砍伐晾干的板材，估算一個合適的工期和成品，然后，慢慢地做起來。父輩結婚的家具大多出自他手，半個世紀過去了，那些榫卯結構的堂柜、桌子、椅子依然牢固在每家每戶，連椅腿都不曾松動。他家有個很大的院子，孩子們都愿意仰望一下枝頭的桑葚。他常常在樹下哧溜哧溜地刨木板，然后，用墨斗在上面彈出一條一條的墨線。她的女兒和我同年，常常帶我們在案板下找出一條一條的長長的刨花。木匠常常停下來，打量一下手中的板材，用手一遍一遍地摩挲那些紋理，渾然不覺孩童的吵鬧存在。我們以為他間或掃到我們的搗蛋，卻發現他其實沉迷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曾動容。他在無數的形狀上，留下的體溫和情意，散入微涼的黃昏，只留下桑樹下的澄澈寂靜。

我們鄉間的風俗，每年的正月初一，是要到鄰里挨家串門的。我總覺得他的目光在家具上停留的時間遠甚于主人。

在赤木明登的《造物有靈且美》，我再次遭遇了這樣的木匠。一位叫永見真一的家具設計師說：“有時看到我們曾經承做過家具的商店倒閉，人去樓空，我就不由得掛念那張特別氣派的胡桃木大臺面究競流落到了什么地方。”

看到此處，我忽然就想起老家的木匠，疑心他不肯離村，是舍不得他的深情流落他處。

海德格爾說：一個人持有的東西，是他人格的部分呈現。那么一個人手做的美物，確乎反映出手藝人的內心和情感。

吉岡太志、典子是一對造紙匠人，他們住在峽谷里，耕田、造紙、聽音樂、打理房子，享受和孩子們在一起的時間，樸素又自在。他們送給赤木明登幾張手工白紙，看上去并不會出奇，卻讓人覺得特別優美。赤木明登常常在工作之余拿出來把玩這些紙，“純粹”二字自然呈現。吉岡太志、典子夫婦被稱作“原始人”，他們在深山里種了三畝田，卻不用現代農業機械，而是原始手工耕田種稻，自己種植用來造紙的楮樹，自己手工造紙。赤木明登特地進山拜訪他們，造紙得來的收入應該很有限，他們的生活可能也不富裕，但兩人的神態氣質、家居細節，卻毫無貧瘠之氣，簡直稱得上簡約而清逸。赤木明登因而恍然：那幾張和紙之所以優美，在于做紙的兩個人品性清澈。

赤木明登觀察到：“典子在觸摸著楮數皮時，她就是楮樹皮，上漿時她就是漿，刷制時她就是刷子。”而典子夫婦認為：“樹一直在變形，最后變成了紙，僅僅這個變化就非常有趣，我們做紙，就是為了享受這種變形。”

正是典子夫婦的這種忘我讓同樣是匠人的赤木明登頓悟。赤木明登畢業于日本中央大學文學部哲學系，早年從事過雜志編輯工作，因為對傳統漆器工藝的著迷，舉家搬到漆器產地輪島學習。他獨創將和紙貼于木器再上漆的技法，讓漆器更耐用，更生活化，被德國國立美術館列為“日本現代漆器12人”之一。

認識典子夫婦時，他已經從事漆藝20年。他認識到在這20年里，有什么發生了變化。他本人和作品不斷地被外界評判，他開始在意別人的看法，試圖塑造一個想讓別人看到的自己，換句話說，他開始“心中有垢”，他的作品開始迎合別人。他的土地和雇工在增加，蓋了大漆藝工房，收購大片山林……他忙得再也沒時間坐下來專心給木器上漆。導致木地師仁城直言在赤木的作品里面沒有根，看不到根源。朋友艾瑪在赤木剛剛出師時，就把他的作品送到德國國家美術館展覽。而在20年后，這個艾瑪也表示在赤木最近的作品里感覺不到什么人生理念。

就在此間，赤木的學生新宮州三舉辦了展覽。他的每件作品似乎都充盈著一種造物的喜悅。新宮州三跟老師申請回憶了一起面對面坐著埋頭干活、一直干到精疲力竭的往事。那時的赤木很享受這種埋頭和力竭，跟新宮州三說：感覺如何？特別痛快吧？”

此后的赤木找到了手藝人的心魂，在流轉變化中保持一份平衡寧靜的東西，想重新坐下來，挺直脊梁，專心致志把漆一直涂下去。

在某種意義上，這本書是赤木帶我們認識了諸位手藝人的匠心，同時，也是諸位手藝人幫助赤木本人尋回初心、道心之旅。

手藝人對于工具的手感是非常挑剔的，在史蒂芬·芬克之前，赤木總是找不到趁手的筆。而史蒂芬·芬克的作品，看上去很老氣，一上手卻非常舒適。史蒂芬·芬克做的筆只有三種，但每一支的粗細和弧度都有微妙的不同。制作中，依著木紋的變化而停手的時間點、木頭的硬度、當時的興致等等即興在手藝人心里產生了漣漪。這些漣漪，讓史蒂芬·芬克的工作深深愉悅了自己。為了保持這愉悅，他一直嚴格控制數量，希望自己能在享受的狀態下工作。一件產品，制作者從心里享受它制作的過程，自然呈現的喜悅自然會感染到使用者。每天都會感染到這些細小的幸福，生活的品質自然不同。

而新宮出師后先選擇做筷子。“筷子的造型簡潔樸素，漆上的扎扎實實。為了用起來順手、防滑、好夾，或是特意把尖端做了粗澀的加工，或是拿在手里的部分做了布紋處理，不是把筷子做成八角形或橢圓形。”而新宮在做筷子時，“身體的每個部位都在快樂地享受，仿佛一呼一吸里都回響著錘鑿相擊發出的顫音。”

赤木以為：當一項工作能將身體的內部和外部相連在一起時，身體會自發地愉悅享受工作。有些器物只有這時才做得出，愉悅會融入器物的每一處，更讓使用器物的人也感覺到。這是造物之人的初心，初心永不可忘。

在書中，赤木披露：很多人問赤木如何做出這樣美好的造型，但赤木發現美好往往出現于不去刻意追求的時刻。越是苦思冥想，好形態越是不來。而哼著歌專注于工作時，駕車遠游時，深潛海底時，形狀卻會自己浮現。

赤木探訪的玻璃工藝者荒川尚也在作品展請柬里寫到：

美不在外形，不在設計，

仿佛自然凝成，相逢，像海浪，像誰的呼吸。

看見群山，看見樹林，

看見音律，看見光影，明暗恍惚。

當你拿起一件手藝人的作品，手感到幸福，似乎觸摸到匠人難以言語的輕快美妙，那就是說，匠人與世界相通，而你，也在同一個愉悅的頻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