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七首

席永君

火刑書

——紀念喬爾丹諾·布魯諾殉難415周年

昨夜，我又夢見鮮花廣場

那兒，羅馬的鮮花又一次怒放

仿佛春天格外青睞廣場上

樹立的布魯諾雕像

那雕像永遠面朝梵蒂岡

就像二十五歲的海子永遠面朝大海

據說，那兒是中世紀與文藝復興時代

羅馬最粗暴、最有生氣的地方

雕像在夢中旋轉，旋轉

瞬間幻化出牛頭馬面，幻化出

火刑柱與高高聳立的絞架

我在夢中翻了個身，頃刻

鮮花不再是怒放，而是熊熊燃燒

1600年早春的那場火刑

即將上演。春寒料峭啊——

寒風就要吹滅這場大火

“火，不能征服我，未來的世界

會知道我的價值。”布魯諾慷慨陳詞

劊子手發抖了，趕緊給他穿上

火的衣裳，用火焰封住

真理的嘴唇；用“地心說”

牢牢鎖住“日心說”的喉嚨

黑暗的廣場上，火光照亮人類的面孔

在蔬菜和魚類出沒的廣場

火焰加持了布魯諾的一世英名

讓他成為言論自由的殉道者

讓整個意大利蒙羞

由此想來，布魯諾的異國前輩

阿里斯塔克斯何其幸運

早在公元前三世紀，這位希臘人

就創立了“日心說”宇宙觀

只是，他的“瀆神之罪”過于超前

而亞里士多德與托勒密的才華

過于耀眼，才逃過一劫

他的學說有如火焰打造的戒指

被扔進無明的大海，直至

哥白尼出現，才將這枚戒指

打撈，戴在人類的無名指上

獅子座之心

——紀念雪萊誕辰223周年

成都的天空下著小雨，此時

如果我們去羅馬，首先會到

那塊僻靜的“新教徒墓地”

在你的墓前獻上一束中國玫瑰

一如你生前希望的，讓鮮花

在你身上繼續生長，點燃

大理石的火焰，點燃那顆

高貴的眾心之心（COR CORDIUM）

時光流淌著靜謐與圣潔

那里不是天堂，卻將塵世

抬高了一寸，仿佛踮起腳尖

就能夠著天堂

即使在冬天，也簇擁著

紅唇綻放的雛菊、寂靜的罌粟

虞美人、露珠親吻的紫羅蘭……

那些石頭上、方尖碑上、花崗石巖柱上

早已刻滿了羅馬人的光榮

而你親手建造的“唐璜”號小船

在那里常常濺起大海的濤聲

當金星逆行回到獅子座

我們，一對異國的獅子座情侶

來到對你同樣是異國的羅馬

看望你，英國的云雀

英國的第一位獅子座詩人

我們的年齡已大于你在世的年齡

但你依然是我們的長輩

我們和你一樣熱愛莎翁

遠處，塞斯蒂烏斯金字塔

在榮耀和流逝的歲月中低語

此刻，我們站在你的墓前

吟誦墓碑上的銘文——

那出自莎士比亞《暴風雨》的詩句：

他的一切都沒有消失

只是經歷了海的變遷

已變得富麗而又神奇

量子時代的蘋果

——紀念雪萊誕辰223周年

這只蘋果并非伊甸園的蘋果

并未教唆蛇誘惑亞當和夏娃

讓他們偷吃自己而心生羞恥

由此被逐出伊甸園悔恨一生

這只蘋果也從未墜地，從未

在看似不經意中喚醒本來就

醒著的牛頓爵士。這只蘋果

和萬有引力無關，并未帶來

聲勢浩大的工業革命。這只

蘋果不是彰顯青春和性感的

牛仔褲，它永遠只是它自己

叫蘋果，從不叫“蘋果牌”

這只蘋果和喬布斯沒有關系

盡管喬布斯在打坐中聞到了

佛法，內心充滿無限的禪意

他的心尚不柔軟，依然堅硬

他的蘋果看似有個缺，其實

代表了牙齒和野心。不是它

被別人咬了一口，是它隨時

想咬別人一口。如是，雄霸

天下，打敗所有電腦和手機

這只蘋果是古老東方的蘋果

中國的蘋果，姜博士的蘋果

是被權能量子水加持的蘋果

這量子時代的蘋果沒有原罪

無須懺悔，一身輕松。它比

砸醒牛頓的那只蘋果更神奇

如果說，喬布斯的蘋果無限

接近智慧，那么，這只蘋果

更接近善。這只蘋果能治病

腰痛、頸椎痛、關節痛……

更能被我們放放心心地食用

這只蘋果，詮釋著食品安全

詮釋著健康。這只蘋果拒絕

象征和隱喻，拒絕一切修辭

真真切切，普普通通，因為

它原是一只量子時代的蘋果

天空的考古學

又一次，我在云端漫步

當我俯瞰祖國，一覽眾山無

長江細若頑童的小便

長城靜若熟睡的鞭子

腳下的云朵如伊斯法罕地毯

如我愛人夢中的呼吸

閃電回到故鄉，收藏起他的匕首

波音飛機，這人類的飛地

橡皮般從我身邊輕輕擦過

那云朵上羞澀的馬蹄印

恰似爺爺埋在墻角的地契

又仿佛我少年時寫給戀人的情書

懷著古老的心跳，今夜我又重溫

那親昵，那灼熱，那兩小無猜

如重溫插在月球上的小紅旗

當我遐想，星辰的翅膀驚醒了獅子

驚醒了“克拉克預言”

一場流星雨如期而至……

屋頂上的星辰

天空并不高于他的存在

電梯如云梯，他從六樓來到

十八樓的屋頂，今夜

他試圖離星空近些，再近些

他要以風水和羅盤開道

把吹過的每一陣風擰成繩梯

他要站得更高，用姓名學激活

滿天的星斗。當獅子被馴服

白羊失去往日的純真

他要重新命名黃道十二宮

并收養這些宇宙的孤兒

而小區的墻根處，一只在夏天

團結緊張，如今常常失眠的

螞蟻，在秋風的冷里

仰望屋頂如仰望蒼穹

仰望他，如仰望遙遠的星辰

祈禱書

——給嫣兒

時光在搖籃上晃動

我祈求，暴雨來臨前

烏云，這水墨的孿生兄弟

收藏她第一根白發，就像

收藏天鵝的羽毛

眾星圍著獅子座舞蹈，我祈求

星辰歸還她唇上的美人痣

也歸還我的朝思與暮想

海岸線展開時光的秘密

童年，凝視著我們

我祈求，第五日的海風

梳理鷗鳥的翅膀

也梳理她南方的發辮

梳理我的一顆蜀國遺民之心

送來彩云裁剪的花衣裳

喚她回到青澀的八十時代

那時，雪山也在遠方祈求

南窗攤開天空和書卷

驀然抬頭，陽光在布濮水里

嬉戲，她舉著童貞與荷葉奔跑

蝴蝶追逐著她的花裙

黃昏的炊煙撫慰著鄉愁

我祈求，烏托邦升起

并邀她到最高的一只鳥巢打坐

墨蝶

——焚書之痛

萬物皆有化蝶之美，

比如莊周夢蝶；

比如梁山伯與祝英臺；

比如由蝴蝶與飛蛾構成的

納博科夫偏執的天堂。

而《易經》馬上糾正——

“君子慎始，差若毫厘，謬以千里。”

蝴蝶效應，尤讓人觸目驚心。

誦讀聲編織每一個清晨，

自幼四書五經就熟讀父親。

他用小魚讓家中的白貓獨善其身，

又在釣魚時和蝴蝶幽會。

陰冷簇擁著一九六八年的黃昏，

他在自家后院，進行了一次

身不由己的化蝶實驗。

詩、書、禮、易、春秋……

祖傳的線裝書被火的行刑隊

驗明正身。黃昏比冷還冷，

風從左邊吹來，父親淚眼迷蒙，

火光中，他看見墨蝶紛飛……

遠處，一場暴雨正列隊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