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國賊”與阿Q

趙威

出賣國家民族利益者，賣國賊也。

1922年，劇作家陳大悲創作了獨幕劇《愛國賊》，愛國賊出場后，斥責張老爺道：“你們賣了國，還配稱賊？！我們當賊的，不能賣國！國賣給外國人了，我們到哪去偷？當賊的從來沒有賣過國，賣國的就是你們這班老爺！”劇中，以賊的口吻諷刺了出賣國家民族利益的買辦們，痛罵他們連賊都不如，不配稱“賣國賊”。賊偷走了張老爺賣國的合同，似乎的確比老爺們愛國，可是，賊若生在老爺之家，或與老爺們攀上了親戚不必做賊，或機緣巧合天上掉餡餅，搖身一變成了老爺，如何保證不像張老爺一樣出賣國家利益？

“國賣給外國人了，我們到哪去偷？”于是賊占領了道德制高點——堅決不賣國。當然，賊得了贓，還不忘說一句：“若是賣國的錢，我還是不要你的！”有一種阿Q的骨氣。而今，“愛國賊”一詞是指“那些打著愛國旗號卻做出不利于國家利益的事的人，或是行為過于激進、片面而不客觀的民族主義者”。

近代以來，我們在世界歷史舞臺上扮演的是悲劇角色，因此，愛國賊尤其多，也因此，賣國賊尤其多。面對世界近代史潮流，鴉片戰爭的炮聲讓“天朝”不能再置身事外，一時群情激憤，誓讓洋人“片帆不歸”。面對一次次失利，民族英雄林則徐選擇了欺騙，騙不下去了，他做了失敗的替罪羊。新欽差琦善和前任一樣壯志滿懷，但他在白河口見識了洋人的堅船利炮后，頗受震懾，深知戰端不可開，只好通過外交手段周旋。于是，琦善做了“賣國賊”。接著，步琦善后塵的有一串長長的名單，余葆純、伊里布、余步云、牛鑒、耆英、奕？、李鴻章……在“愛國人士”眼中，“天朝上國”怎么可能打不過蠻夷，我們一敗再敗的原因，就是這些賣國賊！甚至小到每一場戰役，都能找到賣國賊的影子。賣國賊們令我們失敗了，讓“兒子打了老子”，“現在世界真不像樣，兒子居然打起老子來了”（魯迅《阿Q正傳》語），“兒子”的奇技淫巧確實有厲害之處，可是我們的精神——孔孟之道、倫常名教是戰無不勝的，好吧，“中學為體，西學為用”。

歷史的車輪滾過屈辱的19世紀，站在了新世紀的起點上，“愛國”的熱情繼續高漲，歷史選擇了義和團。山海關下，一群拳民當街表演“神功護體”：只見他們赤裸上身，開始運功發力。百步之外，扛著洋槍的“大師兄”填藥裝彈，向對面的拳民射擊，“任槍對擊，彈子及身，不惟不入，竟能如數接在手里以示眾。”看到這，民眾連連稱奇，“奔壇求教者如歸市”，紛紛要求入伙。可偏在這時，有人揭穿了拳民的戲法，原來那槍子是用面丸制成的，外面“滾以鐵沙”，開槍后，面丸化作青煙，挨槍子的人事先把鐵丸藏在手中，待那邊槍一響，這邊一個“神功護體”的標配動作，伸開手來，便是佯裝接住的槍子（清·鄒渭三《榆關紀事》）。這是義和團街頭表演被戳穿的一幕，但是更多的拳民并不相信“神功”是假的。“神助拳”，借助的是戲里戲外的英雄人物的神力，“只因鬼子鬧中原”，滿腔愛國的精神氣，怎么可能有假？相反，當一個個愛國拳民被洋槍洋炮開膛破肚時，他們被認為是假義和團。

愛國拳民們在抗擊外來軍隊的同時，做得更多的是打砸搶燒，凡是與“洋”字沾邊的，哪怕家有一盒洋火，也難免被滅門的慘劇。受“兒子們”的氣很久了，今天，“老子”終于揚眉吐氣了，那些假洋鬼子——教民，也要統統殺掉。愛國拳民既制造騷亂，又通過施暴“維持秩序”，“扶清滅洋”的愛國大旗使他們所向披靡，公然殺害外國使節，結果自取其辱，引虎入室，清王室被迫派“賣國賊”李鴻章簽訂了最喪權辱國的《辛丑條約》。主戰派“傾舉國之力，結與國之歡心”，慈禧太后又回到了北京，阿Q們也便“覺得人生天地之間，大約本來也未免要殺頭的”。

歷史并沒有因“兒子居然打起老子來了”而停步，愛國賊仍陰魂不散，阿Q的精神也不時死灰復燃。他們扛著愛國主義的大旗，或打砸搶燒，或采用語言暴力，在其眼中，除了“愛國”，世上似乎不存在什么法律、公理、理智、責任、道德與良心。就在最近，“南海仲裁”的鬧劇發生后，河北、江蘇某些城市竟有人打出了“你吃的是美國肯德基，丟的是老祖宗的臉”的橫幅。里約奧運會上，中國女排先抑后揚，問鼎冠軍。于是乎，“女排精神”呈現刷屏之勢，某些項目失金也被歸結為缺乏女排精神。中國男籃助理教練胡雪峰稱：“女排的這種精神是我們現在最缺乏的，所以也是最需要的！”女排精神成了包治百病的“大力神丸”“心靈雞湯”，各種崗位需要女排精神，經濟改革需要女排精神。讓人不禁暗捏一把汗，若女排頑強拼搏后卻敗北了呢？是否還有人提“女排精神”？帶領中國隊重現女排精神的“鐵榔頭”也一戰封神，登上各大媒體頭條，《中國女排“六脈神劍”獨步天下》《有一種信仰叫女排，有一種奇跡叫郎平》《打敗巴西干掉荷蘭，中國女排郎平才是大寫的奇跡》……里約奧運會上，“中國軍團”是最近四屆奧運會表現最平淡的一次，尤其大球項目普遍萎靡，郎平和女排激發了強烈的愛國熱情，成了“民族英雄”。可僅僅在8年前的北京奧運會，當郎平執教的美國隊戰勝中國隊后，“漢奸”“賣國賊”“假洋鬼子”的帽子一頂頂拋來，那些“愛國人士”用言語表達了自己的“剛正不阿”，就連某“棋圣”也開炮：“那些出國去執教其他國家乒乓球、羽毛球、排球的教練，我都非常不喜歡，別忘了，你們是中國人！”甚至有些主流媒體也被這樣的輿論裹挾。

面對今天的“女排精神”、民族英雄，回想八年前那個擊敗中國隊的“賣國賊”，是否有時光錯亂之感？！被瞬間封神的郎平最清醒：“不要因為我們贏了一場就談女排精神，也要看到我們努力的過程。女排精神一直在，單靠精神不能贏球，還必須技術過硬。”

“愛國賊”與阿Q猶如一對孿生兄弟，一個滿嘴民族大義，綁架道德，一個擅長精神勝利，“投降革命”，心中裝的無非愚昧、盲目或個人得失。“愛國賊”用阿Q式的勝利來滿足自尊心，沾沾自喜，卻不知自己像賣國賊一樣可恥，令人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