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南東
1934年9月,我的父親鄭效峰調任紅一軍團保衛局任偵察科長。10月,開始長征。為保障總部的行軍安全,父親率隊執行偵察開路任務。1935年1月,在赤水時,右縱隊紅一軍團遭遇川軍截擊,而率隊執行偵察任務的父親首先與敵相遇。他率隊英勇作戰,組織部隊向敵人發起反沖鋒,擊退了川軍。可是,戰斗中他身負重傷,被兩顆子彈擊中左胸,人當場就昏了過去。有人認為他生還希望不大,主張把他就地留下。保衛局局長羅瑞卿知道后說:“還是先抬著走吧!”幾天后,軍團林彪、聶榮臻、左權等幾位首長來看望我父親。父親用期盼的眼光看著軍團首長,表示不想留下,想和部隊一起走。軍團首長說:“你放心,當時沒有留,現在就更不會留了!”“你從小就跟你父親和家人一起當紅軍,現在就剩下你一人了,只要有口氣,就不會把你丟下!”就這樣軍團首長給父親配了一個警衛員和四個擔架員。
當時我父親傷得很重,傷口不斷地流血,幾天后開始化膿,又沒有藥,只能用一塊麻袋片捂住,被膿血浸透后就再換一塊。父親先是在一軍團衛生部,用擔架抬著行軍,之后又轉到軍委衛生部。那時父親的傷口化膿很厲害,每到駐地就用麻袋片沾鹽水清洗、放膿,一放就是兩盤子。一次在部隊通過封鎖線去云南的時候,在貴陽附近要爬一座山,部隊很擁擠,走得很慢。為了讓擔架員休息,父親下了擔架,沒想到和擔架隊員擠散了,父親就咬牙自己往山上爬。就在這時,羅瑞卿恰好騎著騾子過來,看到我父親后,就和飼養員一起把我父親扶到騾子上,自己徒步。我父親在飼養員的幫助下,騎著騾子走了40里路,一直到宿營地才跟上了部隊。這期間,傅連暲先后給我父親做了兩次手術,但都沒有取出子彈,因為子彈離心臟太近。
部隊過了四川天泉以后,我父親基本上可以慢慢自己行走,這時就不用擔架抬了。衛生部首長給他配了一頭騾子,我父親騎著騾子行軍。6月中旬,紅軍到達雪山腳下,因為只有翻過雪山才能和紅四方面軍會合。軍委衛生部幫助大家準備了干糧和辣椒水,并告誡大家山頂上不能停留,不能大聲喊(共振可能引起雪崩),不能猛跑(保存體力),不能騎牲口(會凍壞雙腳),也不能坐(會站不起來);一定要在下午兩點以前過山頂。衛生部的朱良才政委還給我父親拿了一張羊皮、兩張小皮子,父親把羊皮簡單地縫了一下,改成了背心,用小皮子把腳給包上。翻山那天,當天沒有通過,于是在山下過了一夜,第二天翻越山頂。山腳下是酷暑天氣,走不久就大汗淋漓,可是山上卻凍得發抖,雪有一米多深。前面有部隊開道,后續的沿著前面的腳印就好走多了。人越往上,氣越短,身體越軟,眼睛也不想睜,就想坐下歇一會。警衛員急忙提醒:“不要坐!不要坐!”“拽著騾子尾巴呀!”父親在后面咬著牙關,拽著騾子的尾巴,警衛員在前面拉著騾子,一下子感覺好多了。由于肺部重傷,父親越往上走呼吸越困難,感到上不來氣,只能大口地喘,終于在下午兩點左右翻過了山頂。翻過山沒敢停下來喘口氣,就拼命地往下趕,順著前面滑出的雪道,往下一坐就滑了下去,一直到沒有雪的地方,感覺才好了些。警衛員牽著騾子繞道下了山。在山上時看到一些“雪堆”,都是一些體弱犧牲的紅軍戰士。現在想起來,我父親肺部受了重傷卻爬過了雪山,和他當了幾年司號兵不能說沒有一點關系。
8月,紅軍長征到了毛兒蓋。過草地是紅軍長征中最艱難的歷程。第一天就有不少紅軍戰士陷進去再也沒有爬出來。父親身體虛弱,走得也慢,光靠擔架抬和騎牲口是根本不可能跟上大部隊的。為了保證跟上部隊,在警衛員的攙扶下父親每天盡量提早動身,晚上趕到宿營地,但仍然總是讓收留隊收留。其次是御寒難,早晚溫差大,中午烈日炎炎,晚上卻冷風颼颼,凍得人縮成一團。趕上下雨,更是凍得人直發抖,牙都打顫,那張羊皮背心還真是起了大作用。其三是宿營難,每天就地而臥,能找到干的地方躺下就是最美的事了。很多時候紅軍戰士就是背靠背坐著,連擋風雨的支架也沒有,紅軍隊伍中能用樹枝搭一搭或者有塊雨布遮一下就是最好的待遇。我父親第一天就沒跟上部隊宿營,蹲在草地里和警衛員背靠背淋了一夜雨。最難的就是吃飯。出發前大家準備糧食,由于部隊已經在毛兒蓋住了幾天,糧食幾乎都沒有了。當時是8月份,正好青稞熟了,大家就收地里的青稞,可是哪那么容易,沒有鐮刀也沒有脫粒機,一切都靠雙手。衛生部傷病員多,收不了多少,幸虧部隊給軍委衛生部支援了幾麻袋青稞。我父親分了七八斤青稞,另外還給了他一小袋炒面,大概也有三四斤。每天只有晚上宿營時才煮青稞吃,白天餓了就吃點炒面糊。兩天后通知說:可能還要走十天,糧食要省著吃。到宿營地只有挖野菜,以野菜為主再加一點青稞一起煮著吃。為了防止部隊食野菜中毒,不少紅軍戰士專門試吃,可是試吃的戰士,吃了有毒的野菜,輕的拉肚子、臉上身上發腫,嚴重的頭痛、發燒、昏迷,甚至再也沒有起來。跟著我父親的警衛員就是最先嘗了采來的蘑菇,結果再也沒有站起來。他是1935年1月跟著我父親,一路上攙扶、幫助、照顧我父親,8月犧牲在草地上。我現在也非常后悔,當初沒有問父親他叫什么名字,只知道他是個四川籍的小戰士,年紀和父親相仿,那時父親19歲。
警衛員犧牲后,父親只能跟著收容隊走,糧食越來越少,最后連牲口都殺了,皮也加進去煮。路上見到有犧牲的戰友,也有一些還有口氣卻走不動的。勸他們走,他們說:“你們走吧!我們革命已經成功了。”他們都是餓的。給他們吃的,他們說算了,保存革命力量吧,要不然都走不出去。看到這種情況,渾身無力的父親拄著棍子也想躺下不走了,但一想到軍團首長不丟下他,在他不能動時抬著他走,如今又怎能自己丟下自己呢?想到如果以后見到自己母親,還要告訴她,父親埋在哪里了,姐夫是怎么犧牲的……就這樣,父親咬著牙繼續往前走,和收容隊一起拼死拼活地追著部隊的蹤跡……
終于到了班佑,前面部隊留下了一些吃的,父親身體得到了補充,終于走出了草地。原來前面部隊到了班佑時,一下子倒下幾百人,再也走不動了。離此地二十來里就有了人家,還有菜地,有吃的。于是,部隊立即派人把食物拿回來,可是倒下去的人卻一個也沒有救起來。他們把食物堆在一起,留給后面的紅軍。父親常和我們說:我們應該記住他們,我們不能忘本,和那些犧牲的人相比,我們又有什么資格去要求個人利益和得失呢!
父親出草地后,傷口又突然惡化,發起了高燒,但這時條件相對好了,最困難的時候已經過去。父親在領導的關懷下,在戰友的幫助下,以自己頑強的毅力于1935年10月終于到達陜北根據地,走完了長征路。父親當時是中央紅軍隊伍中傷勢最重的傷員之一。到達陜北后,父親又住了八個月的醫院,傅連暲和一個日本大夫給他做了兩次手術,用鋸子鋸斷兩根肋骨,在心臟的邊上取出了子彈。可惜的是,長征路上抬過他的擔架隊員和警衛員都先后在戰斗中失散或犧牲了。
1964年在官廳大比武時,郭沫若先生見到我父親——紅軍小司號員(1928年,朱毛井岡山會師時,12歲的鄭效峰任二十八團司號員),特贈詞一首:
曩見梅花愁,今見梅花笑,本有東風孕滿懷,春伴梅花到。
風雨任瘋狂,冰雪隨驕傲,萬紫千紅結對來,遍地吹軍號。
(編輯 葉松)
(作者是鄭效峰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