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背景下的現實困境與生命敘事——評《家在水草豐茂的地方》

張學舉

歷史背景下的現實困境與生命敘事——評《家在水草豐茂的地方》

張學舉

《家在水草豐茂的地方》是李睿珺自編自導的一部電影，于2015年10月23日上映。相較國內某些商業片來說，具有較高的藝術水準，提名第65屆柏林國際電影節“水晶熊”獎便是很好的證明。影片講述的是實實在在的現實問題，導演卻采用久遠的歷史敘述來引入。反之，影片在進行現實敘述時，又偶爾插入簡短卻極為重要的歷史元素。這就使得該片講述的現實主題有著深厚的歷史背景，同時，通過大量的今昔對比，展示了裕固族人們傳統生活方式下的生存困境。最后，導演以孩子們“回家”為線索，用簡潔凝練的結構形式含蓄地表達了影片的民族主題。

一、歷史背景下的現實主題

影片講述了甘肅河西走廊上一個裕固族家庭的故事，但影片開頭卻從這個民族的歷史講起，為電影的現實敘事奠定了深厚的歷史基調。影片一開始，就是對歷史的展現，在一個聚焦鏡頭下，墻上的壁畫開始剝落，從君王到戰爭場面再到駱駝騎士的孤單身影。三幅更替出現的代表性畫面，象征了這個民族的發展歷程，同時畫面下方也出現相應的字幕，使其傳達的歷史信息更易于被觀眾了解。這就揭示了目前生活在河西走廊的裕固族的歷史淵源——從9世紀的甘州回鶻國到11世紀因戰亂而散落在河西走廊地帶，再到如今的人口及新時期的改名，裕固族這一回鶻后裔的整個發展歷史被勾勒了出來。隨著壁畫上駱駝騎士周圍背景的剝落，駱駝騎士魔幻般地活了過來，成了一個魁梧的現代裕固族人。騎著駱駝的他走在公路上，迎面駛來一輛巨大的卡車，影片的現實敘事就此正式開始了。

這位現代的“駱駝騎士”便是這個裕固族家庭中的父親——奧道吉爾，他從草原深處的家中趕來，去鎮上看望他的老父親以及兩個正在念書的兒子——巴特爾和阿迪克爾。由于哥哥巴特爾出生不到一年，母親就懷上了弟弟阿迪克爾，所以哥哥巴特爾就一直和爺爺奶奶生活在一起。而巴特爾則認為是家里將他拋棄了，便一直對父母以及弟弟阿迪克爾怨恨不已，而對爺爺很是依戀。奧道吉爾和老父親簡短交談了如今草原荒漠化問題后，便囑咐孩子們暑假回家（去他放牧的草原），接著又去學校看望了孩子們，放學后還帶著他們去了集市。這個看似簡短的引子實際上拋出了貫穿整部影片的三條主線：草原的消退；回家；哥哥與草原中家庭的隔閡。并由這三條或明或暗的主線凸顯出該片的主題：以一個家庭為縮影來展示這個民族的歷史、現實以及未來。

歷史上，回鶻是個游牧民族，他們的后裔裕固族中的部分人依然保留了游牧傳統，影片中的父親便是其中一位。對游牧民族來說，草原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草原是他們的文明賴以產生、延續、發展的根基。就像影片里古歌所唱的那樣：草原是他們的父親，而草原上蜿蜒流淌的河流就是他們的母親。他們曾經依靠水草豐茂的廣闊草原建立起了燦爛輝煌的文明。哥哥巴特爾進去察看的洞窟、山崖上的石窟寺廟就是歷史殘存的見證。那一幅幅色彩絢麗、場面宏大的壁畫，氣度非凡的寺廟前廳，讓人不得不驚嘆這個民族歷史上的強大。不難猜想，這個民族過去肯定人丁興旺，牛羊成群，在這廣袤的草原上繁衍生息。然而，隨著一系列的歷史原因，草原的沙化日益加重，這個民族也因此面臨著嚴峻的現實問題。

父親奧道吉爾見到爺爺，寒暄過后就開始談論草原沙化的問題。爺爺感嘆世事變化得太快，如今他居住的這個城鎮附近已經很少能看到青草了，而在他年輕時這兒還水草豐茂。這種現狀促使爺爺聽從了兒子的建議——賣掉了游牧民族賴以生存的羊群。運載羊群的卡車走后，爺爺騎著馬在土塬上目送。伴隨著蒼涼悠長的民歌：“綠色的草原啊，正在消失；奔騰的河水啊，早已干枯。”幾天后，爺爺便去世了。雖然他早已身患疾病，但在之前的對白中，爺爺還曾說：“這還要不了我的命。”因此，對草原荒漠化的擔憂以及賣掉羊群，成了爺爺去世不可忽視的原因。而爺爺的去世，實際上代表了一個時代的終結。早在爺爺之前的談話中，他已懷著憂慮展望了年輕的一代，越來越多的人轉行了，但他希望兒子堅持下去。

如果沒有歷史作為參照，如今只剩1萬多人裕固族的現狀就不會顯得那么深刻。就是因為導演在現實敘事的舞臺上，始終拉著一張歷史的幕布，才讓人感到深厚歷史下現實的沉重。一個曾經繁盛的游牧民族，一個曾經建立起稱霸一方的國家的民族，在1000多年后，為數不多的成員面臨著嚴峻的生存問題。他們的生活方式在慢慢改變，他們的文化瀕臨消亡。這就是導演的關懷所在，也是導演思想性的體現。直到影片結尾，我們再回頭看影片開頭壁畫的剝落，以及片中不時穿插的歷史氣息，就會明白導演在表現這一現實題材時，他引入歷史這一獨特的關照方式及其良苦用心。

二、今昔對比下的生存困境

爺爺的離世使兄弟倆踏上了回家的路。路上弟弟阿迪克爾探險的暗河，空蕩蕩的河道似乎訴說著這里曾經有豐沛的河水；干枯的水槽、水井，也表明這兒曾是牛羊遍野；尤其是哥哥巴特爾察看的那個洞窟下方，廢置在荒漠中的淡藍色小船，美麗湖泊的消亡令人唏噓。而洞窟內壁畫上覆蓋的那一層層時代特征鮮明的報紙，似乎是對荒漠化成因的一種解釋：大煉鋼鐵以及其他農業運動，對植被造成了嚴重的破壞。兄弟倆夜宿的村莊，只剩下了斷壁殘垣，而阿迪克爾春天路過這里的時候，明明還留著幾戶人家。阿迪克爾的駱駝臨死時跑到出生的地方，那片荒漠就是他們童年時期的家，是他們曾經的夏日塔拉、黃金牧場。這種強烈的今昔對比，讓人感慨時代的變遷以及荒漠化的嚴重性，也讓人開始憂慮爺爺對父親奧道吉爾的希冀是否會落空。在兄弟倆經過寺廟時，老喇嘛也表達了對堅持放牧的父親的敬意。但這卻讓人更加擔憂，在荒漠化如此嚴重的情況下，父親的堅持到底還有沒有意義呢？

不久后，兄弟二人就來到了河流旁，河流出現時，讓人覺得一切都明朗起來，所有的疲倦和壓抑在河流的波光下蕩然無存。弟弟阿迪克爾開始給哥哥巴特爾描繪回家后的畫面——母親接生的小羊歸哥哥，父親接生的歸自己，然后父子三人趕著羊群去放牧。但這只是導演的一個玩笑，當他們溯河而上來到烏煙瘴氣的河谷時，一切似乎又灰暗了下來。河谷中散亂的石頭讓路變得崎嶇不平，晃蕩不已的鏡頭，兄弟倆小心翼翼的腳步，顯示了他們忐忑的心情。面對河里淘金的人們，他們感到不解和擔憂。不久他們的擔憂變成了現實，隨著兩人視點的前移，鏡頭中出現了父親彎腰淘金的背影。這個畫面與影片開始父親高大的“駱駝騎士”形象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讓人震撼和悲哀。

緊接著父親發現了正注視著他的兒子們。鏡頭從父親的表情移到兄弟倆的表情。兩個鏡頭的對比展現了他們此刻內心復雜的情緒。父親的尷尬和歉意，兒子們的迷茫與失落。繼而響起的悠長、細密的音樂中，讓人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憂傷。在悠長的音樂背景下，弟弟阿迪克爾焦急地跑上土塬，鏡頭中出現的是平川里龐大的工廠。與此同時，背景音樂也隨之換成了吉他和打擊金屬樂的現代風格。這種快節奏的現代音樂與之前悠長的傳統音樂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表明了現代工業文明對傳統草原文明的強烈沖擊。阿迪克爾轉過身后，鏡頭中出現了3/4景。在遠處工廠煙囪的模糊背景下，阿迪克爾的面容在畫面中清晰地呈現了出來，顯得那么孤單。背著馱囊的他，帶著無限的失落和無奈，慢慢離開了。這時，在現代風格的音樂背景中，又響起了悠長的笛聲，展現出了在現代工業文明下心底綿綿的鄉愁。導演繼續采用跟拍鏡頭，弟弟阿迪克爾失落地踏上小路后，鏡頭里走進了父親，接著是哥哥巴特爾。影片就在夕陽下父子三人背影的跟拍鏡頭中結束。而兩只駱駝始終沒出現在鏡頭之內，只能看到哥哥巴特爾手中的兩段韁繩。這就暗示了父子三人走向的前方——面臨他們的未來是草原文明不可避免的消亡。

三、“回家”線索中的民族情懷

導演在展現關于一個民族這樣宏大的主題時，找到了一個很好的窗口，即這個民族里的一個家庭。而展現這個家庭的線索，即是哥哥巴特爾與家庭的隔閡。再深究一下，不難發現哥哥巴特爾與家庭的隔閡存在著歷史原因。“回家”以及隔閡的消解，就構成了影片的結構方式。很多人在談論這部影片時，都說它是一部公路片，并詢問導演為何會采用公路片的形式。導演只是含蓄的說自己是先有了內容后才有了形式，是內容決定了“走”的形式。其實，這部電影嚴格來說與所謂公路片毫無瓜葛。《家在水草豐茂的地方》這樣一個標題，就暗含著一個“回家”的過程。在經過一系列艱難險阻之后，對水草豐茂的家的期待的落空才更好地揭示了影片主題。因而，“回家”的過程，毋庸置疑就是作品的最佳展現方式。

爺爺去世后，哥哥巴特爾雖然很不情愿，但為了爺爺的靈魂能夠回到草原深處的家，便跟著弟弟踏上了回家的路。影片剩下的部分也就隨著兄弟倆的腳步展開。哥哥巴特爾對家庭的怨恨，使得兄弟倆的旅程一開始就很壓抑，這也導致了他們在路上產生一些矛盾和困惑，最嚴重的一次矛盾爆發，令他們倆大打出手。之后哥哥巴特爾獨自離開，但隨后在老喇嘛的開導下理解了父母恩情，消除了對父母以及弟弟的怨恨，讓本來就有的愛占據了心間。之后的旅途中，兄弟之間的情誼由于隔閡的消解才顯露出來，矜持的巴特爾終于放下了面子，開始與弟弟阿迪克爾一起玩樂。荒漠中的夜晚，在篝火旁玩悠悠球的兄弟二人的影子落在了巨大的氣球上，讓人感到冰釋后的溫馨。之后在河邊洗澡的場景中，哥哥應弟弟的催促，也想到河里去游泳，但他拉開外套后，露出了里面父親買的T恤，因為他之前一直口頭上不接受父親的禮物，他下意識的迅速掩蓋了起來。這個細節表明哥哥巴特爾在心底里還是愛著父親，雖然表面上很排斥，但在心里還是接受了父親的愛。他掩蓋衣服后，隨即也意識到了自己行為的可笑，馬上又毫無顧忌地脫掉了衣服，和弟弟一起在河里玩耍。如果說之前老喇嘛講的《報父母恩情重變文》讓他在思想意識上不再怨恨父母，那么他現在的行為表明他終于打開了隔閡。這時他們的旅途也到了盡頭。在河谷里看到父親后，“家在水草豐茂的地方”，也就成了一個破碎了的美夢。

李睿珺作為一個85后年輕導演，表現出了不凡的才華以及深厚的關懷，雖然他不是影片中裕固族中的一員，但他以自己的才情完滿地展現了這個民族的歷史、現在以及未來。從影片的引子——父親提出讓兄弟倆暑假回家，到兄弟倆一路的旅程，再到碰見父親一起回家。表面上這只是一個家庭的故事，其實也因返回“水草豐茂的家”時的失落而呈現了其民族主題。導演用簡潔的結構形式凝練而含蓄地表達了影片的主題。在這樣一個浮躁的電影工業時代，李睿珺的這部電影有著特定的價值和意義。

電影《家在水草豐茂的地方》劇照

張學舉，男，寧夏同心人，寧夏師范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