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琳娜
從元雜劇財產分配問題看元代倫理文化
◎馬琳娜
人類對于外部世界的認識,最先來自于家庭這個集體。在我國古代宗法社會尤其如此,家庭是一切人倫的起點。現存元雜劇中,有一種雜劇類型,和家庭或宗族有關,從家庭入手,描寫家庭倫理,表現了夫妻、兄弟、父子等親屬衍生出的婆媳、母子、妯娌、兄嫂、妻妾的倫理關系,并表達一定的思考和評判。其中有一部分雜劇對家庭財產的分配十分關注,圍繞財產的分配和爭奪展開故事情節。而在財產分配上,血緣親疏成為問題的關鍵,不同的劇本在這一問題上做了不同的處理,帶來不同的結局,表現出元代倫理文化的復雜性。
所謂“倫理”即人們在處理相互關系時所要遵循的道德準則,在中國古代則具體表現為儒家的道德觀念,包括仁義、忠恕、孝悌等內容。而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又是封建社會所奉行的五倫,表現了人與人之間、社會與人之間千絲萬縷的聯系,這些傳統的倫理觀念無不始于家庭。家庭倫理作為傳統倫理規范中的一支,是十分重要的。元雜劇當中有關于家庭倫理的作品非常多,涵蓋的內容也非常廣。其中有不少是描寫有關家族財產分配的,包括《包龍圖智賺合同文字》、《散家財天賜老生兒》、《神奴兒大鬧開封府》、《翠紅鄉兒女兩團圓》、《包待制智勘灰闌記》等,劇中通過財產分配和爭奪的描寫,表現出以血緣親疏為最重要的標準來實行財產繼承的家庭問題,這反映了以血緣為核心的宗法制度的實質。為了獲得家族的財產,出現了一系列的陷害、驅逐的畫面。暴露了在財產利益的誘惑下,家庭正常倫理的混亂。
血緣關系是社會體系的中心,我國古代便十分重視家族血統的純正,血親關系是社會基本人倫關系的重要維系點。我國的宗法制度大約在西周時期完全定型。西周實行分封制,這是一種以宗族血緣關系為標準,分邦建國的制度。“其懷柔天下也,猶懼有外侮,捍御侮者,莫如親親,故以親屏周。”(《左傳·僖公二十四年》)可見這種主要的尺度就是“親親”。而小到家族和家庭的內部,就嚴格地按照血緣關系的遠近來區分人際關系的親疏,并據此來最終決定財產繼承、權利轉移等問題。
另外古代社會是男權社會,以男性為中心,并逐漸形成父權、夫權的觀念,男子在社會中明顯占據主導地位。而這種男性中心意識也滲透到了家庭財產的分配方面,具體表現為家族中只有男性后輩才可以繼承財產。孔齊《至正直記》卷二《壯年置妾》指出:“壯年無子,但當置妾,未可立嗣。或過四旬之后,自覺精力稍衰,則選兄弟之子,無則從兄弟之子以至近族或遠族,必欲取同宗之源,又當擇其賢謹者可也。”除了表現出對家族血統純正的維護外,也完全否定了家族中的女性后代對財產的繼承權利。元雜就劇非常鮮明地表現了這種以男性為軸心的社會規則和以血緣為紐帶的宗法制度。
首先是因女性沒有繼承權利而只能將財產傳給旁系宗親。當家庭中沒有男性后代時,即使有女兒,也不得繼承財產,須納妾生子或從家族中選取同宗之子繼承,故而雜劇中的封建家長常常表現出對于女兒的漠視與輕視。
在《老生兒》中財主劉從善老年無子,只有一個女兒引張,與夫人再三思量之后決定把家財傳給侄兒引孫:
“(卜兒云)老的也,則管里嚷,眼面前放著個當家的。老的也,我待將這十三把鑰匙與引孫孩兒當家者,你意下如何?(正末云)婆婆,莫不忒早了些。(卜兒云)咱合了眼,可遲了也。(正末云)婆婆,你說的是。(卜兒云)引孫近前來,兀的十三把鑰匙都與你,你去當家。”
《兩團圓》中的俞循禮見妻子王氏懷孕后,直接表示“若得個女兒,便打滅了休題。若得個小廝兒,便著人飛馬報他去。”王氏生下一個女孩之后,弟弟王獸醫怕姐姐受苦,居然想到用李春梅剛剛生下的兒子來替換姐姐的女兒。而王氏得到這個男孩后竟說:“好、好,兄弟也,你將這女兒,或是丟在河里井里,恁你將的去。”王氏的做法連王獸醫都覺得于心不忍,干脆將女孩帶回自己家撫養。劇中的人物對待男孩和女孩差異如此之大,甚至連自己的親生骨肉都可以狠心淹死,究其原因,正是擔心自己的家產無人繼承或流落旁支,用俞循禮自己的話說:“我如今潑天也似家私,無邊際的田產物業。”王獸醫也說:“俺姐夫潑天也似家私,倒得了個女兒。”按照封建社會的宗法制度,家產很可能要給家族中其他的同姓子孫,所以俞循禮夫婦心態的扭曲正是出于對家庭財產后繼無人的恐懼。
男權中心的的血緣關系無疑決定著整個家庭的人倫關系,在家族財產巨大的誘惑之下,一系列的家庭倫理悲劇便會不可避免。
其次,因家族中人對財產的覬覦而搶奪甚至謀害子嗣,這一現象在元雜劇中也屢見不鮮。
正妻為了奪得家庭的財產權,會搶奪孩子的撫養權。《灰闌記》中的“兩母爭一子”成為享譽世界的經典情節,其發生的背景就是正妻自己無子、不能繼承丈夫家產;而小妾張海棠有子,其子可以繼承丈夫馬員外的家產。所以正妻在藥死馬員外后,為了獨吞家產,就要去搶奪張海棠的兒子,還花錢買通街坊鄰居為自己作證。
一旦搶奪不成甚至會謀害繼承人的性命。
《合同文字》寫劉天祥和劉天瑞因為遭受了荒年,劉天瑞帶著妻子孩兒去外面“趁熟”。走時立了兩紙合同文字,證明家產沒有分開,各自一半。后來劉天瑞夫婦在外面死了,他們的兒子劉安住被別人收養。十五年后劉安住長大成人,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拿著合同文字,帶著父母的遺骨急切的回到了家鄉,急于去認親歸祖。狠心的伯母一心想把劉家的全部家產傳給自己的女兒和女婿,“我則怕安住來認,若是他來呵,這家私都是他的,我那女婿只好睜著眼看的一看,因此上我心下則愁著這一件。”伯母騙取了他的合同文字,并誣說劉安住來此冒認親,又打破了他的頭。
《神奴兒》中的王臘梅極力攛掇丈夫和大哥分割家產,氣死大哥。大哥死后,在王臘梅婦獨吞家產的道路上還有一個障礙——大哥的兒子神奴兒。因為自己沒有
孩子,最后的家產還是神奴兒的,所以只有把這孩子害死,那些家產才能是他們兩口子的,于是她又殘忍的害死了神奴兒,還嫁禍給自己的嫂嫂。
《老生兒》中女婿張郎登場便說:“都則為這老的他有那潑天也似家私,寸男尺女皆無,所以上與他家做女婿,我滿意的則是圖他這家私。”為得到財產繼承權,“假饒不做欺心事,誰把錢財送我來?”他機關算盡,排擠劉從善的侄子劉引孫,又和引張合計陷害劉從善已懷孕的侍婢小梅。劉從善無奈之下讓他掌管家中財產,從此心滿意足,“自從父親將家私都與了我掌把,兀的不歡喜殺我也。”
《兩團圓》中雖沒有謀財害命的事件,但為了家業后繼有人而狠心換子也令人觸目驚心。看起來似乎是王獸醫自作主張,見李春梅一個乞丐卻生了兒子,于是想到“我抱將去,暗暗的與俺姐姐,可不是好呀。”但送與姐姐后,王氏十分歡喜,還讓他把女兒扔了。可見在子嗣問題上,他們的想法并無不同。
我們發現,這些作品中無論是搶奪還是謀害繼承人,實質上都是為了爭奪家庭財產,這不僅對當事人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傷害,也對整個家庭完整性造成了不可估量的損害,體現出正常家庭倫理秩序的瓦解。
第三,小妾即使能夠生育后代,仍然只是傳宗接代或爭奪財產的工具,地位十分低下。
《灰欄記》里的小妾張海棠,《兩團圓》中的小妾李春梅,無一不受到正妻的欺侮和迫害。而她們的丈夫不僅沒有保護她們,反而往往聽信正妻的挑唆而毒打或驅逐她們,這些妾侍的命運十分悲苦可憐。更為典型的是《老生兒》中的小梅,本來她只是貼身服侍主人的侍婢,但因為懷了孩子,所以劉從善對她寄予了一定的希望,但是這種希望只在于她將來能否生兒子,并不是對她本人有多看重。甚至還擔心她日后母憑子貴,要所以壓伏著她。“則怕久后為這幾文業錢,著孩兒日后生了別心。就今日我著幾句言語,壓伏這孩兒每咱。”劉從善還對對自己的正妻李氏表示:“明日小梅或兒或女得一個,則是你的。那其間將這妮子,要呵,不要呵,或是典,或是賣,也只由的你。”另外,家族中的其他成員也可以任意擺布她的命運。當張郎想謀算劉家家產而對小梅懷孕深感憂慮時,引張便出面向母親和父親撒了謊話,小梅就從此消失了。三年之后小梅帶著兒子重新回到劉家,也是由引張夫婦領著去的。因為按照宗法制度的規定,這個唯一的兒子是理所當然的繼承人,他可以從引孫手上拿回家產,顯然小梅又一次成為爭奪家產的工具。所以她在劉家僅僅是一個功能性、概念化的人物,來去都由不得自己,不具備作為一個“人”應有的價值,就人物形象塑造而言顯得非常蒼白扁平,但是逆向思維,卻能夠讓我們看到妾侍地位的低下未必會因為有了子嗣而改變,反而會因此被正妻直接加以迫害,真實地表現了金錢面前家庭關系的惡化,以及封建倫常對婦女的壓抑和摧殘,具有非常深刻的認識價值。

元代是一個特殊的時代,異族統治之下,儒家所提倡的三綱五常受到了挑戰,傳統的家庭倫理觀念遭受嚴重的沖擊,變得非常薄弱。雖然中后期的統治者為了政權的穩固,重新采用儒家思想作為官方的統治思想,實施了不少提倡、恢復儒學的政策,但由于民族文化的隔閡和蒙古人的民族性格,終元一代,他們都未能從根本理解漢族的倫理文化。懷著對自己文化的懷念以及對異族統治的憤恨,在這一個思想禁錮相對減弱的時代,雜劇作家寫出了社會風氣的不良,人的私欲的膨脹。如此多的違反封建綱常、倫理道德的行為,都是對那個現實社會的真實反映,雜劇正是通過家庭內部的財產爭奪與分配的題材表現了文人知識分子的新思考。
另外,經濟的發展也促使作家視角的轉變。元代以首都大都為代表的城市經濟發展非常繁榮,在商品經濟的影響下,元代文人對社會問題的關注焦點開始發生變化,表現在雜劇當中,就是通過家庭內部矛盾的描寫,讓讀者看到人性的自私冷漠、狠毒殘忍,不約而同地展現出金錢對于封建傳統的人倫關系的沖擊,對于宗法制度的破壞。這些家族的子嗣因其繼承人的身份,常常在不知不覺間面臨生命的威脅,成為家族中那些沒有繼承權的成員們虎視眈眈的對象。這些描寫如實地反映出金錢對人心的腐蝕。作品的最終目的是懲惡揚善,但卻也撕開了傳統倫理道德所謂夫婦和順、兄友弟恭的溫情脈脈的面紗,客觀上向我們展示了倫常的虛偽性。
以上論述了元雜劇在家族財產爭奪方面的表現,以及由此反映出的元代的倫理文化的特征。而在家產的最終分配上,劇本的處理也頗能說明問題。
我們看到大多數作品都以奸人受到懲罰,無辜者繼承家業作為結局。元代是一個道德至下的時代,異族的統治破壞了正常的家庭秩序,一貫被視為宗法制度核心的家族血緣關系遭到了破壞,于是漢民族富有歷史感和責任感的文人主動擔負起了維系綱常、端正人倫的責任。劇本讓家族財產最終歸于正統子嗣或良善者,表達了文人知識分子以及廣大百姓的良好愿望,宣揚懲惡揚善的道德教化意識,期盼重建傳統道德倫理秩序,實質是借倫理道德的重建呼喚漢族人的民族意識,讓人們在異族統治時期仍然不要忘記自己民族之根本。
《老生兒》的處理方式則非常獨特。小梅帶著兒子回來之后,劉從善果斷地把家財分為三份,“(帶云)俺女兒、侄兒和這孩兒,(唱)我把這潑家私做三分兒分。”女兒引張、侄子引孫、以及自己的老生兒各得一份,全劇在喜劇氛圍中結束。作者這一的創造性的分配方式這無疑是理想化的,但又有現實的基礎,它既是蒙古人入主中原之后多民族文化的相互融合在宗法制度上的表現,也反映出商人階層興起之后在宗法觀念上的通達。
正如王星琦先生所指出的:“中國傳統文化中的人倫思想和宗法觀念,有著極靈活的彈性或言回旋余地。它有時可能構成敵視與仇恨,成為悲劇的起因;有時它又可以轉化為諧調與親和的凝聚力。……而在宋元之際,這種親和力和凝聚力往往又賦予了更為深刻的內蘊,成為寄寓民族意識和家國情懷的象征之載體。”元代的家庭劇對于財產分配問題的關注,表現出蒙元統治時期倫理文化的復雜性。劇作家對倫理文化中血緣的親疏進行了思考,既展現了宗法制度造成的悲劇,也通過善有善報的理想結局表明了強烈的道德教化目的,同時還反映出特定歷史時期強烈的民族情緒。
(作者單位:南京曉莊學院)
江蘇省教育廳哲學社會科學自籌經費項目“元雜劇倫理文化研究——以明清改編本之元雜劇為考察對象”(編號2012SJD750020)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