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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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 姐
王 晨
那年大姐剛滿20歲,父親說:“丫頭大了,留不住了,戴上大紅花嫁了吧。”大姐便嫁了。待添箱客那天,院子里擺了好多桌子,父親殺了一口豬兩只羊,說把事情要過得光彩體面些。大伙一高興,有幾個家伙就操起了兩把二胡和一面小鼓又拉又捶起來。開始拉的是“魚兒離不開水,瓜兒離不開秧”,接著又拉“我們走在大路上”。后來提壺傳酒的人往那幾位跟前跑得勤,那幾個頭一喝大,膽子一正,拉上了“干妹子走路水上漂,不要閃了哥哥的腰……”人群中就有人扯開嗓子吼上了,把小曲子、眉戶放開了唱。后來越唱越邪乎,有一個喝得舞馬長槍,便拉著哭腔唱起了《小寡婦上墳》,還鼻子一把淚一把的:“前圈里的騾子,后圈里的馬,可我的哥哥呀你在哪達?奠幾張燒紙青煙冒,倒一碗黃酒土吃了……”他一邊唱,一邊還道白:“哥哥呀,你咋不等我啊!”被主事人罵了一頓后,他好像才從前天埋葬了村頭老趙頭的喪事中醒悟過來,知道我家是在辦喜事,便跪在父親面前一個勁賠不是,還扇了自己兩個耳光。等一轉身,他那嗓門更高:“手提瓦罐身穿孝,三寸大金蓮白鞋包……”唱的還是那個調子。
后來鼓點就有些快了,拉二胡的兩個人完全不著調,互相跟不上趟,閉上眼睛在那里左搖右晃,那聲音比半夜里要出去撒尿的狗崽子挖門的聲音還難聽。我跑過去趁那鼓手端起杯子又喝酒時,拿起鼓槌一頓亂敲,還在搖頭晃腦拉二胡的賈祿林頭上敲了一下。賈祿林喝得像個紅頭韃子,操著濃重的甘肅民勤腔結結巴巴指著我對父親喊道:“這個雞巴,把、把、把點子全敲亂了。”
那天事情辦得很紅火,大家喝得都開心,不開心的就是許二球。“許二球”是他的綽號,真名叫許成魁,他說話帶些二球勁,所以大家就那樣叫他。那家伙是個光棍,好給人幫忙,有時候吃了上頓沒下頓,但還很要面子。人家都說他是:螞蟻銜了個榆錢子,耍了個要命牌牌子。
許二球來得很早,主動承擔了挑水燒水的活兒,干得很賣勁。他肯定是肚子餓了,要不他不會發那么大的脾氣。也是主事人的疏忽,竟把許二球忘在了腦后。主事者向大家喊道:“今天大伙既是東客也是稀客,自己的客自己待,沒上桌的上桌,沒坐席的坐席。”
于是大家互相讓著上桌就席,可偏偏就忘了許二球。看到第一撥人下了桌子,第二撥人上桌時又沒讓他,他瞅瞅主事者,一下跳到院子當中,手里提著半截燒焦的還在冒煙的柴火棍喊道:“你們還讓不讓人活了,把我許成魁當成啥了,我在這里忙活了半天就沒人看見嗎?這也是客那也是客,難道我就不是客嗎?在你們的眼里,我光有干活的命,沒有吃飯的嘴,我到底算哪門子客,既不是東客,也不是稀客,難道我是嫖客嗎?”
當下許二球就被主事者讓上了桌,說了幾句好話,幾杯燒酒一灌,許二球就咧開嘴笑了。這時,唱《小寡婦上墳》的那位一步三晃地走到許二球面前指著自己的鼻子說:“我是嫖客,我是嫖客,我是嫖客該行了吧?”許二球這時也喝暈了頭,對著那家伙說:“你、你當然是嫖客。”主事者便對許二球說:“以后說話文明點,你老是球雞巴頭子出氣,帶著一股子尿腥味。”許二球噴著滿嘴酒氣說:“沒麻達,只要有酒喝,保證沒騷氣。”
第二天,陳業青,就是我后來的大姐夫和幾個人吆了輛雙套馬車來娶大姐,馬頭上雖然戴著紅纓子,那車把式鞭花甩得也很響,但還是被擋在了大門外。原因是那輛馬車惹得舅舅不高興,說拉邊套的咋是一頭騾子,太欺負人了。當時我不太懂,后來才知道騾子不論公母,配不了種也下不下駒。陳業青當時就愣在了那里,一看就知他也是球事不懂假裝老總的下家。他直戳戳地立在大門外候著,和他相跟的人吆車返回又跑了十多里,把騾子換成了馬,這才進了門。
陳業青進門時,一掛鞭炮就把他的屁股炸懵了,進門后瞅著那多的凳子不知往哪兒坐。他和陪女婿一起被讓上正屋的桌子后,顯得更加尷尬和不知所措。調皮的二姐從他手中抽走筷子,換上了一尺多長的兩根芨芨棍,又把一碗熱騰騰的餃子塞進他的懷中。陳業青知道要他吃出餃子中的硬幣,但兩根芨芨棍在他手上卻不聽使喚,一著急把一根還窩折了。他第一口就吃了個“狗球尖尖”辣子面包的辣餃子,辣得他像猴子吃了蒜一樣直甩頭。第二個又吃了鹽面包的咸餃子,二姐問他咋樣,他說苦。后來又是花椒面餃子、胡椒粉餃子。等他吃出包有硬幣的餃子時,滿頭大汗,嘴里被辣得拿出手帕直擦舌頭,直到娶大姐走時,他還在咝咝地吸著涼氣。
大家當眾看著陳業青出丑,真正開心了一回。父親也開心,但他覺得有點過頭,對著二姐翻了翻眼睛,咳嗽了兩聲。他覺得不能太過分,不管咋說,那以后就是自己的女婿啊!二姐才不管那一套,她竟跑過去對著父親的耳朵嘰嘰咕咕說了句話,只見父親偏過頭對著二姐瞪了一眼,轉過身出了大門。后來我問二姐給父親說了啥?二姐說:“紅豆腐呀!”我一下笑了,二姐算把住了父親的脈門。
二姐說的是父親過去當隊長時第一次到縣上開三級干部會議吃紅豆腐的尷尬事,這事只有父親個人心里明白。正吃早餐,父親見服務員端來一個小碟,里面只有三小塊東西。他從來沒見過,旁邊一個人說:這是紅豆腐。父親心想,這指甲蓋大的三小塊東西夠誰吃的,碟子剛放下,筷子便伸了出去,一塊紅豆腐被他的筷子牢牢夾住,一張口就吃了。當時父親的表情難以形容,他嚼了紅豆腐一下便停住了,緊閉著嘴,用舌頭頂著紅豆腐不知咋辦。父親是個粗喉嚨大嗓子的人,吃飯時總是狼吞虎咽,看看桌上其他人,大家都用眼睛看他,他便硬著頭皮把紅豆腐擠在天花板上用舌頭壓扁,脖子一伸把紅豆腐囫圇咽了下去,那紅豆腐帶有的酒香味,他根本就沒體驗到。這事兒他誰都沒告訴,還是一次喝多了酒當著全家人的面自己說出來的。我問他當時嘴里是啥味道,他和大姐夫吃餃子時的回答不一樣:灰他祖宗,咸。從那時起,父親既是第一次吃紅豆腐,也是最后一次吃紅豆腐。后幾次到縣上開三干會,看到人家在熱蒸饃上抹上紅豆腐吃得津津有味,他不好意思,在心里自己就笑了。
在席面上忍氣吞聲任人擺布的大姐夫陳業青,確實有些窩囊,后來的事便印證了我這個看法是對的。而大姐的脾氣卻跟了父親,占住理兒不饒人,能把狗說得夾起尾巴鉆在狗窩里不再出來,用兩只大眼撲瞪撲瞪望她;能把豬罵得把食倒進槽里都不敢往前試看,轉著磨磨直哼哼。
陳業青雖然娶走了大姐,三天上回門,父親一高興,把家里一只三歲的母雞宰了。俗話說,雞兒下鐵蛋,麥子打八擔。但我家的麥子卻沒有打上八擔。父親說那雞簡直就是一只騷老鴰。那只母雞長得很漂亮,有公雞的風范,它長著一個咕咕頭,冠子是黑紫色的,要耍俏、一身孝,它身上的毛一色白,尾巴像公雞往上翹,走起路來挺胸昂頭,爪子抬得很高,一下一下,像當兵的走正步。但一輩子就下了一只孤蛋,蛋太大,把屁眼都崩爛了,從此落下了毛病,看見別的雞下的蛋就用嘴啄,嘴里咯咯咯地叫,像要報仇一樣。父親見它光吃不下蛋,罵它是鐵母雞,想把它收拾了,但母親不讓,借著大姐回門的茬,父親才遂了愿。我到后來還時常想起那只母雞,并且對它有了新的認識,它比我們那里的人都要超前,它是那一方家禽里面執行計劃生育最好的范兒,結果被固執的父親殺了。
飯菜雖然豐盛,但全家人從臉面上看得出來,大姐不高興,大姐夫臉上也沒表情,唯唯諾諾的,有腿不會挪,有手沒處擱,有嘴就更不會說了。除了全家人吃飯待在一起,其他時間大姐和二姐都是在原先她們住的屋子里嘰嘰咕咕。大姐根本不去理會大姐夫,就像從未見過和從不認識一樣。母親看出了點門道,吃完飯便打發他兩個回家,說嫁出去的丫頭回門時屁股不能太沉。我和父親則傻里呱嘰啥也沒瞅出來,我還是纏著讓大姐多待一會兒,讓她說說結婚好還是不好。后來大姐夫瞅瞅大姐,大姐沉吟了一下,咬了咬嘴唇說走吧,大姐夫便跟著大姐走了。出了大門,沒等大姐夫動手,大姐順手牽過門邊驢槽上拴的驢,腳踩驢蹬,騎上了驢背,一甩鞭子驢就顛起了碎步。大姐夫則一溜小跑,像個跟班的,腳底下倒很利索。但我心里想,大姐夫陳業青太熊了。
過了個把月,大姐夫一個人垂頭喪氣地來了,他顯得前怕狼后怕虎。看得出來,他是硬著頭皮在西屋里給父親說了幾句話,出來后父親和他的臉色都很難看,他沒抬頭看其他人,快步走出了大門,母親喊他,他也沒回頭。晚上我聽到父親向母親嚷道:“還算個兒子娃娃嗎,丫頭嫁給了他,日不上那是他的事情,在我當老子的面前說這事,他也真能說出口,那么個本事還娶婆姨,還不如拔上一根球毛,上吊吊死算了。”母親則“噓噓”地讓父親小聲點。第二天,我看到下地的父親沒有干活,鐵锨扔在一旁,坐地埂上死命地抽煙。
那一段時間,父親的煙抽得很厲害,我勸父親少抽點,他一下翻了臉,對我吼道:“鮮肉壞得快,還是熏肉壞得快,再胡說我扇你的耳光。”
后來大姐夫和大姐一塊又回來過幾次,但都鬧得不甚愉快。母親悄悄把大姐叫到伙房里,一再給她交代:“嫁漢嫁漢,穿衣吃飯!”還搭在她的耳朵上,說些體己話,一臉的責怪。但大姐根本就聽不進去,她每次回來都要在伙房里燒了水,在她原來住的房子里洗澡,洗好長時間,出來后長長地舒一口氣。
俗話說,岳母見了女婿,就像坐窩的母雞。為了打圓場,母親說了好多話,她對大姐夫獻了很多殷勤,老是勸他多吃一點,還夾菜往他的碗里送。她每次都想法把飯做得好一些,多弄幾個菜,但父親卻不高興了:“吃那么好干啥,吃完了到哪兒屙屎去?”看得出,他對大姐和大姐夫都有點不滿。
再后來村上的人便傳開了,說大姐和陳業青不和,他們胡謅說,陳業青開頭是忍,中間也是忍,兩人坐在炕沿上一言不發能坐到雞叫。到后來大姐夫實在忍不住了便和大姐大打出手。每到晚上夜深人靜,家中會突然爆出大姐的哭鬧聲和大姐夫的嘆氣聲,中間夾著摔窗子打門的聲音。那些聲音惹得全村的狗整晚狂叫。
這天,村上一堆男人在一起喧嘩,他們根本就沒留意到我,也可能是故意說給我聽,讓我當個傳聲筒,把這些話傳給父母或大姐。他們說陳業青是個好小伙子,是個過日子的人。說我大姐一看就是湯里頭的蔥花,藥里頭的甘草,人面上能站住的角兒。車轱轆沒油不轉,女人沒球不站,這女人站不住的原因是不是已經有相好的了,要不然不會是那個樣子。
事情還真讓村上的人說準了,大姐結婚前就是有個相好的,那男的叫劉春明。劉春明是大隊機耕隊的拖拉機手,春天和秋季是他最忙的時候,春天春耕耕到星星上來,秋天秋翻翻到太陽下去。大姐和他是在去大隊學校給我開家長會的時候認識的。當時大姐走在路上,大隊離我們村有十里路,那天太陽很大,把路邊的草都曬焉了。大姐走了一身汗,這時后面來了一輛拖拉機,大姐回頭一招手,拖拉機就停了。開拖拉機的是劉春明,打那時起,大姐就和劉春明開始來往了。
大姐和劉春明好了一段時間后,家里人才看出來點苗頭。后來母親問起,大姐才說了實話。但父親一百個不同意,原因是大姐和陳業青是自小定下的娃娃親,加上大姐夫的老家也是山西的,鄉黨的因素占了上風,父親說啥都要成了這門親事。他就開始給母親說常說的那句話:“丫頭大了,留不住了,戴上大紅花嫁了吧!”父親的這番話,加深了大姐的反感。大姐說:“我不嫁,就是嫁了也要離婚!”
父親則不然,他知道只要大姐嫁過去,過些日子就會煙消云散,現在說的都是氣話。誰知大姐嫁給大姐夫后,就把事情搞得一塌糊涂。
劉春明和大姐夫陳業青比起來,劉春明要英俊得多,精明得多。在機耕隊當拖拉機手的都是吃八方的人,都說機耕隊要解散,但還在集體作業,誰知道到哪輩子才實施。他們是地耕到哪兒,就吃住到哪兒,各生產隊為了深耕地塊,侍弄好土地,趕季節、趕時間,對機耕隊的人都敬三分,機子一進村,就把羊宰了,臨時的小灶把機耕隊的人吃得優越感十足。劉春明見的世面要比大姐夫廣,嘴也比大姐夫會說,自然,大姐夫和劉春明就無法相提并論了。
大姐離婚時,大姐夫堅決不離,硬是拖了兩三個月,這三個月中,大姐對大姐夫是冷水澆心,到了冰點。無論大姐夫怎樣找話茬,怎樣賠笑臉,大姐臉上冷得還是讓大姐夫心里發抖。每天看著大姐陰沉的臉,聽著大姐一句半句戳心窩子的話,大姐夫只好放棄了堅守,說穿了,也是在大姐的再三逼迫下,大姐夫無可奈何地在離婚協議上簽了字。
在離婚之前,大姐夫心里有多苦,不得而知,離了婚是怎樣的心灰意冷也是后來才略知一二的。聽他們村上人說,大姐夫有一次騎著驢把驢丟了。當他騎驢去大隊的醋醬房買了醋后,出了門自己就背著醋籠子步行回去了,等下午給驢槽里添草不見驢時,想了半天才想起把驢丟在哪兒了。他返回去找驢,但還是沒找到,原來那驢悠悠蕩蕩自己回來了,到了家門口,驢沒瞅見大姐夫,躊躇了一會兒,便一回頭找別人家的草驢干仗去了,等大姐夫找到驢,那驢打著響鼻正在場邊的干糞堆上高興地打滾呢。
大姐就更不用說了,離婚前的一段時間我從大姐身上看到了她的心緒不寧。她先前是若有所思,到后頭就有點發呆和恍惚,有時你和她說話,你問山里的椽子,她回答是樹上的猴子。你說吃飯了,她說沒電了。你說該睡覺了,她說你吃胖了。答非所問,簡直就和聾子一樣。
我記得最清楚,最不能忘掉的是大姐摔鍋那一次。后來我分析,大姐的腦子絕對沒有進水,肯定是短路。在那一刻她想的一定是劉春明,不然那次她不會洗完鍋后把鍋端出去倒洗鍋水時連鍋帶水全都扔到了雪堆上,那鍋和水都是熱的,雪水迅速融化,那鍋就沉進雪堆里去了。晚上母親做飯時便找不到鍋了。父親說:“就是把人丟了鍋也不會丟啊,把吃飯的家伙丟了,真是丟人丟到家了,咋沒把嘴和屁股也丟了,不吃也不要拉了。”但母親就是找不到鍋,連豬圈里都找了,怕是誰連湯帶水把鍋端去喂豬了,但還是沒有。父親又說:“可惜了那個蘇聯貨,帶四個耳朵,敲起來脆生生的。多少年了,比二姐的歲數都大,讓油煨透了,黑亮黑亮的,多好的鍋啊!”
全家人百思不得其解,時逢臘月二十三,不成跟灶王爺一起上天了?這成了父母親的一塊心病。直到春天,雪消了那鍋重見天日后,父母的心才一塊石頭落了地,但怎么都想不通,那鍋是怎么到了雪堆下面的。那時大姐已遠嫁到了長山窩子,這鍋怎么到了雪堆里,成了我家的一個謎。直到后來大姐來家時,謎底才被解開。大姐說:她是在一個晚上想全家人的時候,突然想起來她把鍋扔進雪堆里了。她在被窩里笑成了一團,后姐夫匡富來被她嚇了一跳,問她咋了,她還是一個勁笑,后姐夫再問她,她又捶著匡富來的胸脯笑,后姐夫以為她神經錯亂,要把她送醫院。她想寫信告訴父母,一想,還是當面說了才好。大姐從長山窩子回來看望父母時,在灶上又仔細地看了那鍋,對著鍋又笑了起來。父親說:“灰他祖宗,鍋一丟,人的魂也丟了三分,去供銷社又買了一口鍋,供銷社的老馬問我買鍋干啥用,我說喂豬。”
父親說的全是實話,他怕路上又有人問他買的啥,他用麻袋把鍋裝上背了回來。新鍋買回來后,父親用砂紙把里外的鐵銹打掉,先用它煮了幾次豬食,然后再給人做飯,但做出來的飯還是有一股鐵銹味,全家人吃飯時鼻子都一吸一吸、眉頭一皺一皺的。
杭州娃哈哈精密機械有限公司相關人士表示,外包裝與新產品的開發密不可分,在推出市場之前需要先進行一系列的市場測試,大數據分析出目標客戶對于顏色材質及大小等參數的喜好。好的產品包裝必須滿足辨識力、表現力及傳達力三力合一的要求,圍繞這一要求不斷進行優化。“消費者不接受包裝就無法認可新品。”他說,企業在這方面需要借助前期的調研,而非簡單盲目地復制同類產品,否則難以達到辨識度。
大姐與陳業青準備結婚時,劉春明就像是丟了魂,就在陳業青娶親的前兩天,他還一次次要找大姐說話。大姐給劉春明講,父母逼得太緊,連個緩沖的余地都沒有,怪就怪清末民初那會兒,先人們走西口,一塊從山西老家大槐樹出來,拉駱駝做買賣,日子過得紅紅火火,就因為駱駝被土匪搶了,買賣賠大了,折了本,做起了小本生意。好在把命保住了。1960年那陣子,城鎮人員精簡下放,才分別在農村落了地,但還是到了一個鄉。到了父母這一代,走動就沒停過,所以才訂了娃娃親。既然定了親,父母堅持要兌現,說不能哄了人家。她確實是無可奈何。
大姐與陳業青完婚,劉春明備感失落,不想和人多說話。和他要好的幾個問他和大姐的事,他說:“隨行就市,就那樣吧!”回答得不倫不類。
人們常說家有千貫,出氣的不算,劉春明家里養有十多只大尾綿羊,膘情好,脊背都吃平了,像案板一樣,走起路來尾巴就像穿著高跟鞋女人的屁股左右扭動。有人便給他父親說,這兩天蛤蟆大的羊都能賣個好價,你們的羊也該出手了。劉春明父親的兩條羅圈腿像兩個筐把,甩著腿推開劉春明的門,安頓劉春明去把羊賣了,但劉春明為大姐和陳業青的事鬧心,躺在炕上裝死狗。
僅僅過了三天,他家的羊便在圈里橫沖直撞,開始死了,而且來勢洶洶,沒有幾天,就死得差不多了,躺在炕上的劉春明也急了。這羊到底得了啥病,沒人知道。縣防疫站來人一檢查,把死了的羊都深埋了,把剩下的幾只也拉回去處理了。一個老鼠害一鍋湯,整個套子灣鄉的羊都不讓外賣了,連通鄉鎮的路口上都設了卡子。等事情過去他才知道,防疫站的人當時回去就向縣上匯報了,是口蹄疫。好在疫情不大,屬突發性,全鄉統共也就死了七八百只羊,風波很快就過去了。
劉春明自認倒霉,對象被陳業青娶走了,羊也死光了,真是禍不單行。從那一刻開始,他對大姐就有了一股子怨氣。大姐和陳業青離婚后返回頭找他,他便把怨氣出在了大姐的身上,他面對大姐鬧騰不是鬧騰,脾氣不是脾氣,反正是哼哼哈哈的。
大姐說:“我是清白的,為你守住了身子!”劉春明說:“誰能證明你的清白?”大姐指著劉春明的鼻子說:“劉春明,你等著!”大姐立馬從懷里拿出一把菜刀,右手舉起刀,伸出左手食指,揮刀就砍了下去。劉春明一把抱住大姐,連聲說道:“我娶我娶,我娶還不行嗎!”
劉春明萬萬沒想到,大姐說到做到,一點含糊都沒有,性子那么烈那么直,萬一出個事情,他可怎么擔當。而大姐事先也想好了,如果劉春明不要她,她也只能用死來證明自己。
讓劉春明打消對大姐一些看法的,是機耕隊的隊長竇明亮。竇明亮是個不省心的家伙,手里有點權就往過頭里用。他說用過頭不要緊,要是過期了還用個屁。竇明亮母親死得早,和父親一塊過日子,對人很實在,干起活來也是一把好手,脾氣直得像棍子,一句話能戳死人。就是花心得厲害,雖然早已有了媳婦,但私下里卻有幾個相好的。他為了省錢不去和人家住旅店,而是買了一條白羊毛氈,用摩托馱了白氈和相好的盡往那背家梁灣里鉆。第一次鉆了梁灣,把事情辦完后,他把白氈拿回家給自己八十多歲的父親鋪上了。父親手撫白氈,嘴里還一個勁地說好。可氣的是竇明亮三天兩頭又從父親的屁股下把白氈抽走,用完后回來再給父親鋪上。三弄兩弄,把父親給惹惱了,竇明亮再來時,父親拽著白氈不放手,竇明亮知道父親有點癡呆,道理講不通,硬是拿走了,父親一氣之下,一口氣沒緩過來,一蹬腿走了,手里還有一撮從白氈上捋下來的羊毛。竇明亮后悔得直挖屁眼:我再買條黑氈又咋了,硬是把老子氣死了。
他父親被埋葬后,三天上攢墳,竇明亮把那條白氈拿去在墳上燒了。后來人們發現,竇明亮是牙縫里粘上血了,聞慣腥味了,摩托上馱著一條黑氈和女人,又出現在梁灣里。
官道的一路上有很多的烽火臺,村子里從前到后就有三個,里面的機關清朝后期就被人破壞了。沒事的時候我們十來個尕家伙就在烽火臺上藏貓貓玩。站在烽火臺上能看得很遠,遠處的溝和梁看得一清二楚。有一次我看到竇明亮在梁灣里和一個女人在一起壓摞摞,我懵懵懂懂,也稀里糊涂,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回去給我母親一說,母親先是張大了嘴,然后呸呸呸地往地上啐了幾口唾沫,再三交代我娃娃家可不敢在外面胡說。
找女人歸找女人,竇明亮對劉春明和大姐的事情還是很上心的,竇明亮拿出了隊長的派頭,他問劉春明:“你是獅子守笨狗,堅持等下去,還是你把套子灣真弄明白了,反過來給人家下套呢?”
劉春明面對隊長不敢隱瞞,他也需要有個人替他拿主意,但他還是猶猶豫豫的:“這地方不大,事情復雜,機耕隊耕遍全鄉鎮,啥情況你我都知道。洪水壩村的姑娘多老到,有不少沒結婚都敢生娃娃,雖說她不是洪水壩村的,但女人都差不多,她和陳業青結婚這么長時間,就沒搞出點啥名堂?”
竇明亮說:“啥叫差不多,死人和活人就差一口氣,你說差多少?”
劉春明說:“我還知道,洪水壩村有個叫春香的,一腳踩著好幾只船,把小伙子領到家里談對象,姐姐還在外頭放哨,另一個小伙子找上門來,姐姐一給信號,她把前一個從后門里塞出去,往包米地里一推了事,返回身來接著又和后面這個談。”
竇明亮齜了齜牙,搓了幾下脖頸:“盡胡說八道,哪有那種事!”
劉春明真還不知道,就那個叫春香的,竇明亮往梁灣里就馱過好幾回。
竇明亮又說:“你前面對人家是蝙蝠見了血,恨不得吸干榨盡;現在是收破爛的見了廢鐵,想要,又覺得是二手貨,你想壓價啊?”
劉春明說:“話也不能這么說,但心里總是疙里疙瘩的。”
竇明亮再問:“她對你到底咋樣?”
劉春明說:“她對我是真心的。”
竇明亮說:“那我給你講,你西瓜皮擦屁股,不要沒完沒了,給人家一個明白話,要娶你就娶,不娶就拉倒!”
劉春明說:“讓我再想想。”
恰巧那天大姐去機耕隊找劉春明,站在門外把這些話都聽見了。大姐是來探劉春明虛實的,到底對她是真是假,是深是淺,她心里沒底,聽了他和竇明亮的一番對話,心里算是有數了。但她對劉春明把她和洪水壩村的春香放在一起比,心里還是窩了一股氣。他們兩個領了結婚證后,有好幾次大姐就拿這句話說事,捏著劉春明的鼻子責問他,為啥要把她和春香相比。大姐還說:“竇明亮說獅子守笨狗,你是獅子,我就是笨狗呀,哪有這樣拿人打比方的?”
就在雙方準備給大姐和劉春明舉辦婚禮的當口,劉春明沒有抵擋住洪水壩村一個叫大丫的離異媳婦的誘惑。他在大丫家的地里作業時,大丫在劉春明的茶缸子里放進去了兩個餃子,劉春明不明白是啥意思,長著兩個酒窩和箭桿鼻子的大丫便嬉皮笑臉地牽住他的胳膊,把他從地里拉到院子里說話,說著說著就拉進了屋里,又說著說著就拉到了炕上。從那天起,劉春明便找借口往洪水壩村跑。大丫是個有心計的人,她早就看上了劉春明,當他們又在一起時,就被人當場按住了,一股風便傳遍了整個套子灣鄉。
大姐失望了,失望到了極點,劉春明面對大姐卻不以為然,大姐問他,他扭過頭,像驢一樣拌了拌嘴。大姐再問他,他憋出了一句話:“豬黑不要笑老鴰,這就是一報還一報吧!”大姐說:“我是咋樣的情況,你難道不清楚嗎!”劉春明說:“不管咋說,你畢竟是結過婚的人。”大姐聽了這話,流著眼淚直搖頭。
等兩人平靜下來,大姐又問劉春明:“你說實話,你心里到底是咋想的?”劉春明看著大姐說:“你和陳業青結婚,就是沒發生那種事情,我在心里也無法接受,你知道那些日子我是咋想的,我不甘心,你屬于我的,卻到了陳業青的炕頭上,咱們算扯平了,從今往后,看日子咋樣過吧!”大姐問:“那你找大丫是故意的,你是做給讓我看的?”劉春明說:“就算是吧!”大姐一聽這話,當時就哭出了聲。
劉春明以為,反正他已和大姐領了結婚證,是煮熟的鴨子,想飛也飛不了,何況是大姐自己又找上門來的,緊火米湯慢火肉,大姐該燉到啥時候、啥程度,完全由他來掌控。
大姐不吃不喝蒙住頭在被窩睡了三天三夜,當她從炕上爬起來時,卻顯出一副若無其事和輕松的樣子。但我和二姐從她的眼神里能看出來,她可能又要鬧出讓父母頭疼的事情來。大姐準備出門,母親問她去干啥,她回答說去找劉春明。她這句話父親也聽到了,父親向母親擺了擺手,他們以為大姐可能是想通了,去找劉春明商量事情。
劉春明他們隊上的婦女主任是個厲害角色,大家都說那婆姨攢勁、能干,吃鋼屙鐵,沒有軟活。那女人不但能劁豬,還能騸羊,狗身上也敢下手,慫點的男人玩不轉。一次隊上要宰牛,老牛被男人們按倒,嘴里流著口水,兩眼橫著刀子,男人們撩撥她敢不敢上陣,她猶豫了一下,伸手接過刀子,上去便割斷了牛的喉嚨。從那以后,再厲害的男人到了她跟前,把頭也耷拉下了。
大姐搭乘過路車去了劉春明他們村上,下了車快到劉春明家的大門口時,就被那婦女主任瞅見了,大姐前腳剛進了屋子,婦女主任后腳就進了門,她是來告知大姐和劉春明婚前計劃生育相關情況的,讓他們按照規定制定家庭生育計劃,還要提前通知她,今年生,還是明年生,生還是不生,都要說清楚。大姐無表情地望著她,苦笑了一下,劉春明則低頭不語。愣了半天,大姐用下巴指了指劉春明說:“我們是啥情況,讓他說。”劉春明張了張嘴,還是沒說話。婦女主任又說:“村里現在的主要任務除了催糧收款,就是刮宮流產,如果你們是未婚先孕,那就必須得流產!”大姐突然對婦女主任吼道:“我和他還沒有舉行結婚儀式,刮的啥宮,流的啥產?我啥都不要,包括這個家,不要說孩子了!”
婦女主任嚇了一跳,疑惑地問:“你說啥,不要這個家!”大姐的后一句話好像是從胸腔里迸出來的:“我要離婚!”這句話讓婦女主任忽地一下從炕沿上跳了起來。劉春明大張著嘴巴愣在那里,大姐的話一下就把他噎住了,就像脬子捂住了嘴,啥都說不出來。婦女主任兩眼直勾勾地望著大姐,她的眼睛閃了幾下,小聲地問大姐:“你們這是…”大姐又說了一句:“我們要離婚了!”婦女主任仍盯著大姐的眼睛,偏過臉又看了看黑著臉的劉春明,一看架勢不對,說了句:“好、好,那你們忙。”一轉身就出了門。
沒過一個星期,大姐就和劉春明辦了離婚手續。他們村里便有人說劉春明是割了卵子敬神呢,神不愿意,人也疼死了。還有人說劉春明是自找的,說他背口袋閃了后腰子,甩镢頭錯了骨鉚子。
辦離婚手續之前,劉春明再三央求大姐,讓大姐原諒他這一回,差點就給大姐跪下了。但大姐是吃了秤砣鐵了心,劉春明再怎么下話,大姐都無表情,回答就三個字:“不可能!”
離完婚劉春明還沒回過神來,大丫就找上了門,要和他結婚,劉春明氣不打一處來,要和大丫算賬,大丫說算賬也行,那就先把你強奸我的事情去派出所說清楚再說。劉春明一下傻了眼,后悔得直跌坐骨墩,他在大丫的逼迫下乖乖就范,把大丫娶進了家門。
大姐又回到了我們家,但她顯得憂心忡忡,有一天我看到她把狗喊過來,竟把割下的草扔過去喂給狗吃。我看得真真切切,大姐的痛苦無處可訴,她把一切都壓在了心里,那心里到底能承受多大壓力,我定定地望著大姐出神。但我從大姐的身上也看到了她是個有血有肉、敢愛敢恨的女人。她和劉春明、陳業青之間相克而不能相生,覆水難收,所有的戲都演完了。我一下也好像明白過來,大姐蒙頭睡了三天三夜,該咋樣了斷和劉春明的婚事,她在被窩里早就想好了。
離了婚的陳業青情緒落到了低點,他知道是大姐傷害了他,結婚花錢不說,還拉了賬,欠了債,現在說離就離了,一點沒有為他考慮,鬧得他人財兩空。不管咋說,結了一次婚,可連大姐的邊都沒沾著,越想越是氣,越氣越來氣,后來連劉春明也開始恨了:他是吃香的喝辣的都占全了,連自己的女人也弄去了,有好幾次看到大姐坐著劉春明的拖拉機又說又笑從他們村子路過,心里確實不是個味。俗話說男人胸脹腦子昏,能干出強奸女人的事來,事后就后悔,在號子里的墻上會碰頭,流出血來都不覺得疼。陳業青一看到大姐和劉春明時,頭也昏了,他總覺得有一天會干出啥事來。
不知為什么,到了晚上沒事時他就開始磨刀,那刀子有一尺多長,是用大姐夫他們村里小四輪上拆換掉的鋼板頁子打的,很鋒利,也是過年過節大姐夫宰豬殺羊的刀子。打這刀子的是他們村里打鐮刀打馬掌的盧鐵匠,因大姐夫的央求三年前打的。刀子打好后,盧鐵匠對大姐夫和邊上的人吹噓說:“就我這手藝,這口不豁、刃不卷,這刀不要說殺豬殺羊、殺驢殺馬,就是殺他幾個人也沒麻達!”
盧鐵匠就因自吹自擂那句話,在竇明亮誤傷了春香后,就那刀子是怎么來的,公安局作為重點進行了調查,因為那是竇明亮傷人的直接證據。打鐵還須自身硬,不要看盧鐵匠是打鐵的,但他卻不是鐵打的,硬不起來。當時公安局把他叫去問情況、作筆錄,他戰戰兢兢啥都說不出來,前后就一句話:“我不知道那把刀子會傷人啊!”回到村里的當天,盧鐵匠就開始拉稀了,連著拉了半個多月,后來還是村里的獸醫把給豬吃的治拉肚子的藥給他吃了后才治好。從那以后,就是有人喊盧鐵匠三聲爹,他都不再給人打刀子了。
而大姐夫陳業青被公安局審查得更厲害,問他刀子怎么到了竇明亮手里的,大姐夫更是害怕,一五一十都作了交代。他說那刀子是竇明亮拿兩塊拖拉機的鋼板和他換的,當時他不想換,就因為竇明亮給他家犁地,看到他屁股上帶著的刀子,拿過去試了試刃口,才提出要換的,他抹不開面子,就把刀子給了竇明亮。
竇明亮的相好春香是被竇明亮無意中刺傷的,那是春香來找地里耕作的竇明亮,說她肚里的娃娃咋辦,竇明亮說打胎吧。春香說不行,兩個人便吵起來。當時竇明亮正好拿著刀子在割拖拉機后面耱上的繩子,兩個人吵起來后互不相讓,春香說你就不怕我把事情嚷嚷出去。竇明亮說我上山山動彈,日驢驢叫喚,我怕誰。春香說豬急了拱墻呢,貓兒急了抓人呢。竇明亮說扁石頭翻身,圓石頭滾洼,有的是辦法,你先回去,回頭再說。春香說我不回,你現在就給我個話。竇明亮說我只想給你一刀子,手往前一比畫。春香說有本事你就來,身子往前一挺,結果刀子就別在了春香的胳肘窩。人一傷,春香家里人便報了官,公安局就介入了,這時期,偏偏遇上嚴打,竇明亮便被逮了起來。人一被抓,閑話就多了,說啥的都有:
同情竇明亮的人說:那么聰明的人,咋干了傻事?
看笑聲的人說竇明亮:鳧水的魚兒被浪打了。
對春香有看法的人說:也怪那丫頭,狗身上長出羊毛了。
還有人說:現在豬都把人能吃掉,不要說老虎了。
村里一群孩子卻唱道:塌塌鼻子車碾了,窩窩眼睛狗舔了。
竇明亮在監獄里,也后悔得直碰頭。按理說不是故意傷人不會判得太重,判幾個月也就夠了,或者緩刑。但遇上嚴打,他被判了一年半,他也沒有上訴,從法庭出來,走廊里有一面鏡子,竇明亮停下,對著鏡子狠狠扇自己耳光:你做得哈慫事嘛!
數月后的一天晚上下大雨,電線粘連打火,監獄失火了,那火不大也不小,竇明亮是被輕判的犯人,放出來也去救火,他撲到了前面。火滅了后,才發現自己也被燒傷了,他被送到醫院救治,傷好不久,就被減刑了。
陳業青聽到大姐和劉春明離婚的消息后,吃了一驚,大姐和他鬧得死去活來,就是為了劉春明,他兩個剛領了結婚證,還沒舉行婚禮就又離了,這到底是咋了?陳業青心里有了一股說不出來的味道,但沒有一點幸災樂禍的意思。
其實在這些日子,隨著時間的推移,大姐夫陳業青心里深藏的一些東西慢慢開始淡化了,他心里雖然別扭,但到底還是想開了,他是家里的頂梁柱,看著年邁的父母,他琢磨了好久,對他來說能拿得起放得下,還需要一個過程。在婚姻變故上,不要說大丈夫了,就是小丈夫也可殺不可辱,讓一個女人耍了這么一場,面子里子都沒了,男人的尊嚴蕩然無存。可他沒有絕望,只是有些沮喪,婚姻不成人情在,不能為了一個女人做一輩子窩里嘮,同情他的人也不少,如果再想不開,志氣變成垂頭喪氣,那就沒意思了。
世上的事情就是這樣,有時候特別會捉弄人,車轱轆上綁驢球,這天偏偏就輪到了劉春明身上,機耕隊派他到陳業青家去作業。他有些為難,想和別人倒一下班,但一個蘿卜一個眼,都很忙,誰都抽不出身來,他只好硬著頭皮去了。有些看熱鬧的人話就從屁眼里出來了:這兩個叫驢碰在一起,肯定撞出火星子來。
還有人說:鄉里鄉親,雖然是老不見面,偶爾碰見,也不能都是吊死鬼模樣,讓他兩個唱一出戲,把恩恩怨怨都了了。
但出乎人們的意料,這兩人見了面連一點屁星子都沒有杠出來。機子到了陳業青的地頭上,笑臉相迎的陳業青一看是劉春明,臉一下冷了,就撂出兩個字:來了。然后便和機子保持一定的距離,撿拾那些被犁鏵翻出來的雜七雜八的東西。
當劉春明翻完了苞米茬地,把機子開到旁邊收過的麥子地時,陳業青望著來回跑動的拖拉機若有所思,他蹲在地上抓起一把被犁鏵翻過的黑土,使勁捏在手里,好像要捏出油來。
說實話,兩個人都尷尬、都別扭,都在心里齜牙咧嘴,但畢竟是男人家,都有吃飯的肚子想事的心,哪有過不去的火焰山。地耕完后,陳業青走上前對劉春明說:“到家里喝酒!”劉春明問:“為啥?”陳業青說:“把我肚子里的苦水也倒一下。”劉春明稍稍猶豫了一下便去了,當兩個人喝得都有點上頭后,平時少言寡語的陳業青把話扯向正題:“雖然和她在一個炕上,但中間像隔著溝隔著梁,像是搶婚搶來的,像月亮一樣,看著夠不著!”他說的是他和大姐的事。
劉春明雖然喝了不少酒,但此刻腦子是清楚的,他睜圓了眼睛,神經質地擺了一下頭說道:“我不相信,你連她的手都沒摸過?”陳業青說:“摸手?說起來丟人,她抓了我的臉,抓過我的胸,我抓住了她的手。說實話,我不是個鐵漢子,她對我也從沒有過啥柔情。”
劉春明端著酒碗的手微微抖了一下,他懷疑地望著陳業青。陳業青說:“心里一點都不踏實,像賊一樣過日子,七上八下的,確實堵得慌。日子過不到人前面,也不能落在人后面呀。我為啥每天晚上磨刀子,就是覺得還有另一把刀一直在捅我的心,現在想開了,強扭的瓜不甜,既然是苦瓜,把秧掐了也好。羊羔子斷了奶,就是該它吃草的時候,事情沒盼頭,也是我對她收心的時候。”陳業青的話不多,但表達清楚了,也說到了點子上。
陳業青又說:“小時候餓肚子,母親煮了一鍋洋芋,我盛了一碗,坐在屋檐下正給洋芋剝皮時,父親過來把碗奪走了,我被整整餓了一天。從那時候起,我就發誓,將來如果我有了孩子,決不讓他餓著。我的孩子在哪里現在不知道,但我這兩天明白了,我娶的婆姨,一定是對我心甘情愿的。”
陳業青話頭一轉:“但你是咋了,跳過肉架子吃豆腐,她那么看重你,你還不珍惜,你讓我真的看不起你,你說,你這個錘子,還是個人嗎!”
劉春明聽了這話,頭一下大了,他低下了頭,然后猛一仰臉,把碗里的酒都干了。
那個晚上,兩個男人到后面舌頭都喝大了,到后頭前沓拉三,后沓拉四,驢屁股扯到馬胯上,沒有了正點子。末了誰送誰出門,送誰回家,都搞顛倒了,到后來,劉春明抱著陳業青的肩膀大哭,把陳業青也哭得凄凄惶惶的,劉春明心里不知咋想,但陳業青徹底釋放了自己。
第二天,陳業青好像變了個人,精神一下提了起來,腿上一下蹬上了勁。他看著自家被犁鏵深翻過的土地,長長地舒了幾口氣,內心有了一股從未有過的輕松。去年夏天天旱,雨水少,麥子誤了灌漿期,沒長飽,人吃上沒勁,麻雀吃上都不下蛋。但人還是忙,放羊呢、趕牛呢、又要給牲口配種呢,手底下盡是活,沒有一樣是省心的。現在就要壓冬麥了,他要搶到別人前頭,早種早熟早收,來年必定是好收成。他想起前不久新麥子打下來后,蒸了饃饃又打鍋盔,麥香味彌漫在了全家人的心頭。再啥不說,讓年邁的父母聞到新的麥香,就了卻了他們一年的心思。過去兩位老人牙好,但沒有鍋盔,現在有鍋盔了,牙卻沒了。就說村里比較富裕的人家也沒差別,說起富,也沒啃多少骨頭,現在有骨頭了,牙照樣也掉了。說實話,兩位老人確實老了,老得連水都嚼不動了,趁著現在還能動彈,能給多少安慰就給多少吧。想到這些,他心里更是來勁,他蹲在地頭上,閉上眼睛,豎起耳朵仔細聽,他似乎聽到了麥子拔節和羊群咩咩叫的聲音。
就在秋種前大姐去監獄探望了竇明亮,帶去的食品和燒酒全都被沒收,衣服類的交給了當事人。竇明亮面對大姐,顯得不好意思,互相之間就說了些安慰的話,剩下的就是沉默。在這之前大姐也去過,因為正是審查階段,沒見到人。大姐心里明白,不管她與劉春明的事情結果咋樣,就沖著竇明亮在劉春明跟前給她說了那么些好話,她還是要謝謝竇明亮的。
而此時的劉春明正在自家地里忙著壓冬麥,大丫在家里給他做了拉條子,她從缸里撈出酸白菜,把冬宰后就炒好的羊肉臊子挖了一大勺,三下五除二就把菜炒好了。大丫把菜盛出鍋,添了水,就等鍋開下面了。就在這時,外面突然嚷起來:快啊,劉春明出事了!大丫腦子“轟”地一下,隨著喊聲就撲出了門。
在地里,劉春明躺在血泊里,臉白得像錫紙,幾個娃娃站在一邊嚇得直哭,大丫撲跪到劉春明跟前,一把就把他攬在懷里。原來播完種后,劉春明開著機子出了地塊,把播種機和拖拉機斷開,開著機頭回家吃飯。那幾個娃娃調皮,有一個爬上拖拉機后面向另兩個炫耀,沒想到衣角被卷進了鏈軌里面。聽到娃娃幾聲呼叫,劉春明沒來得及熄火就跳出了駕駛室,他撲上前去一把扯住那娃娃,連娃娃的衣服一起從鏈條里扯了出來。就在這時,那沒人駕駛的拖拉機突然一個九十度轉彎,就把劉春明一條腿壓在了鏈軌下面,折了,當時就昏了過去。
劉春明還陽了好長時間,一條腿硬是沒保住,成了殘廢。大丫很仗義,天天像服侍娘老子一樣守著劉春明,但一個英俊英武的人,一下子成了這,日子究竟不一樣了。這時,竇明亮刑滿釋放,他來到大丫家,和劉春明說了一會兒話,給大丫說了幾句安慰話,嘆了口氣就走了。
這前前后后和大姐有關的這些事,在套子灣鬧得沸沸揚揚,家喻戶曉,把父母親也搞得十分尷尬,成了沒嘴的葫蘆,啥都說不出來,有那么幾天蹲在家里連豬羊都懶得喂,一次父親無緣無故把家里那只大黃狗打得躲進后院草垛里三天沒有露頭。這期間父母突然想起來大姐和陳業青結婚時,有人唱了《小寡婦上墳》,他們一致認為:晦氣就是那天進了家門的,大姐成了寡婦,把幾家子人摻進去不說,還把好多人都連累了。真是跑得快了攆上鬼呢,跑得慢了鬼攆上呢,讓人咋樣干,咋樣做才能成啊!
這些事情自然又成了村里人談論的話題,說真的沒看出,這丫頭確實厲害。不過他們對大姐有了好感,說好鎖挨不了三鞋底就開了,她在兩個男人跟前能守住自己真還不容易。
大姐聽到這些議論,就不想在這地方再待下去,她腳一跺,就遠嫁到了長山窩子,嫁給了后姐夫匡富來。匡富來是個礦工,長得人高馬大,兩人接觸后,大姐把前面的婚姻狀況都給他講了,匡富來不計前嫌,點頭應允。就這樣,大姐前后嫁了三個男人。
大姐走了不到一年,陳業青就結婚了,娶的就是洪水壩村的丫頭,結婚沒滿十個月,就給他家生了個大胖小子。結婚之前,陳業青來過我家好幾次,他說父母的腿腳都不利索了,讓他過來看看鄉黨。母親無話可說,父親仍是抽煙。看著陳業青把水缸挑滿,劈下幾摞劈柴,連飯也不吃,喝幾口水就走了。
又過了幾年,陳業青勤勞致富了,不僅買了康拜因,還承包了別人家的300畝地。
劉春明呢,你說這個劉春明,人殘了腦子沒殘。機耕隊散的時候,坐在輪椅里的劉春明敢把機耕隊承包下來,春耕秋收,在自己家里調度機子,電話響個不停。過了二年又成立了一個農業合作社,做得是風生水起。開始是大丫推著輪椅出出進進,后來干脆買了一臺越野車,拉著劉春明到處跑。這里頭的道道就多了,什么股份經營,什么合作致富,聽得人腦仁子疼,總之是很成功。劉春明是鄉里縣里的紅人人,又是政協委員,又是勞動模范,中央電視臺專門趕過來采訪。
父親看到電視里放劉春明,再想起陳業青,說:“命里沒有,跑到天邊也該吃球!”他指的是大姐。他還因大姐的過去說氣話呢。但這一次父親沒有說對,過了不久,大姐和后姐夫匡富來就開著私家車回來了,車的后座上,還有一個已經會走路,嘴里叼著奶嘴的小丫頭片子。
王晨,祖籍山西。新疆奇臺縣文聯常務副主席。發表文學作品百余萬字。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紅馬》,電影劇本《西戈壁》。
責任編輯/陳克海 chenkehai1982@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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