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鵠
“詩的本職專在抒情”,這是詩人、詩論家的共識。是的,詩歌有了情,詩才會有血有肉有生機。故而梁啟超盛贊“詩圣”杜甫為“情圣”,說:“杜詩的情最真最熱,而且熱得發燙。”可不,有詩為證:“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贈衛八處士》)……難怪有人慨嘆:“生非情種莫耽詩。”誠然,詩離不開人的感情,而感情的抒發最重要的就是一個“真”字。“不精不誠,不能感人。故強哭者雖悲不哀,強怒者雖嚴不威。”(《莊子·漁父》,因此有人呼吁:“詩可數年不作,不可一作不真。”(劉熙載《藝概·詩概》)這確是一個極好的詩學信條。筆者兒時讀過一首詩,幾十年來記憶猶新,為什么?就緣于一個“真”字,或者說是詩中“情感美”深深地感染了我,請聽:“夜長不得眠,明月何灼灼,想聞歡喚聲,虛應空中諾。”(南朝樂府)明月寄相思,情癡生幻境,恍兮惚兮之中,詩中主人公似乎聽到了遠方心上人在呼喚自己的名字。“呃,我在這兒呀!”然而,回答她的仍然是那惱人的萬籟俱寂。騰挪跌宕之中,癡情女子徹骨相思的深情、真情便海濤般扣擊讀者的心弦。給人以極為豐富的美學享受。這就是“真情”的魅力!有人曾用四句話非常精當地概括文藝的創作過程和心理機制:“因情人幻,想入非非,無中生有,弄假成真。”其中“情”是根本,是思想內容。“幻”(含“想入非非,無中生有”),則是藝術對生活的超越,是表現形式。“弄假成真”,最后落實到一個“真”字,是指藝術真實,說的是最佳的藝術效果(真實性)。整個創作過程中,歸根結底還是“真”字在起作用。而“想聞歡喚聲”,從“物理”時空看,當然是虛假的;而從“心理”時空看,絕對是真實的。因為“詩是現實的心靈化”,“心靈創造的新世界”(黑格爾),“詩歌是幻想和感情的白熱化”(赫斯列特)。
南朝民歌“夜長不得眠”表現“真情”用的是幻覺形式,大體上屬于浪漫主義范疇,真實動人。究其實“白描”的現實主義寫法,同樣可以表現生活的真實和抒發詩人的真情,也同樣具有淪肌浹髓的藝術力量,試看詩壇泰斗臧克家寫于1942年的小詩《窮》:“屋子里/找不到隔夜的糧,鍋/空著胃/亂竄的老鼠/餓得發慌/主人不在家/門上打把鎖/門外的西風,賽虎狼”。這是舊中國傷心慘目的一幅饑餓圖:此圖選材及細節極為典型,連老鼠都“餓得發慌”,饑餓程度可想而知。其次是用筆非常簡練,留給受眾的想像空間相當廣闊:“主人不在家/門上打把鎖。”人上哪兒去了呢?令人懸想:是流浪?是乞討?抑或“拔劍東門去”鋌而走險?……最深刻的還是詩的結尾:“門外的西風/賽虎狼”。反復詠嘆,令人想起白居易的詩句:“剝我身上帛,奪我口中粟,虐人害物即豺狼,何必鉤爪鋸牙食人肉。”(《杜陵叟》)這就一針見血地揭示出《窮》的社會根源。小詩言約旨豐,語短精長:一種對下層人民的深厚同情,一種對剝削階級的強烈憎恨,如火如荼地燃燒在字里行間,給人以極為強烈的審美震撼。
詩中的抒情總是通過詩人這一“個體”(小我)表現的。然而,作為一個有品位、有擔當的詩人,卻不能老是蜷縮在“小我”的蝸牛殼里淺斟低唱一已之悲歡,而應放眼廣闊的世界,為人民而抒寫,為人民而抒情。這樣的詩才有社會意義,才會受到人民群眾的歡迎,因而流傳久遠,成為一種可貴的精神財富。1895年,日本強迫清政府簽訂《馬關條約》,霸占中國臺灣,臺灣愛國人士丘逢甲組織鄉民奮起抗日,一年后懷著深厚的民族感情,吼出了振聾發聵的七絕《春愁》:
春愁難遣強看山,往事驚心淚欲潸。
四百萬人同一哭,去年今日割臺灣。
傳群體悲聲,寫民族震怒,如雷霆萬鈞,動地驚天,撼人心魄,顯示出一種沉雄、悲壯的崇高美。這正是抒寫“大我”情懷所進發出的強烈的美感震撼力,彌足珍貴。
究其實,感情的抒發,在特定語境中。“大我”與“小我”完全可以巧妙結合,從而達到“小中見大,弦外有音”的勝境。首屆中華詩詞大賽的魁首王巨農寫于“文革”后期(1967)的《乙卯除夕》就是這樣的精品力作:
壓歲無錢阮囊空,只燃花炮逗孫童。
滿天盡是硝煙味,人在愁紅滲綠中。
歡度除夕竟然阮囊羞澀,連些微壓歲錢也難勻出,只好硬著頭皮燃放花炮,無聊地逗逗孫童。這正是鬧得民窮財盡、國民經濟瀕臨崩潰的“文革”“大好形勢”的冰山一角。“滿天盡是硝煙味”,妙語雙關,表層似是寫花炮氣味,實質上是那種嚴酷政治氣氛的巧妙暗示和藝術寫真。在這種局勢下,人民群眾精神飽受壓抑,正所謂“人在愁紅慘綠中”。此一妙句暗用柳永詞《定風波》“自春來,慘綠愁紅,芳心是事可可”句意,是說什么都不在意,干什么都沒心思。這正好準確而微妙地傳達出了“文革”中億萬受壓群眾真實的內心感受。“好詩不過近人情”(清·張問陶語),信然!走筆至此,我陡然記起了清詩人黃景仁的《癸已除夕偶成》(之一):
千家笑語漏遲遲,憂患潛從物外知。
悄立市橋人不識,一星如月看多時。
這兩首詩,很有些相似之處。一、背景。首先是時代背景,一寫倒行逆施、作惡多端的“四人幫”覆亡的前夕;一寫有清一代由盛而衰、危機四伏的“火山口”上。其次是時節背景:寫的都是“除夕”,企望“除舊布新”之意隱約可見。二情景:都是哀樂相伴,且樂中寫哀,倍增哀樂。反復把玩兩詩,似乎還依稀諦聽到“心事浩茫連廣宇、于無聲處聽驚雷”的弦外之音……品賞這樣的佳作,著實令人陶醉,又令人警醒。別林斯基曾說:“任何偉大詩人之所以偉大,是因為他們的痛苦和幸福的根子深深地伸進了社會和歷史的土壤里,因為他們是社會、時代、人類的器官和代表。”(《1847年俄國文學之一》)這并非理論家刻意唱出的高調,而是一位純真詩人與社會、時代無法割舍的血緣。時隔兩百多年,兩位詩人的詩心競如此靈犀相通,真令人驚嘆。有哲人說:“歷史有時會出現驚人的相似。”而詩卻是歷史在詩人心靈中的投影。這樣看來,兩詩的相似又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詩要用形象思維”,這是一條公認的詩學原理。然而,古今中外就偏有一些詩,硬要與這條原理對著干。你看:“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斐多《自由與愛情》)“死去原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陸游《示兒》)“砍頭不要緊,只要主義真,殺了夏明翰,自有后來人。”(夏明翰《就義詩》)……這些詩,哪有形象,幾乎全是議論,是邏輯思維。然而,它們卻都是千百年眾口流傳的不朽詩篇。這是為什么?因為這些詩里熾烈地燃燒著熱愛祖國、熱愛自由、熱愛真理的一種“大愛”之情。正是這種“真情”征服了讀者,這就再一次有力地證明:“詩的本職專在抒情”。由此看來,詩歌創作在特定語境中,有時“形象律”自應讓位于“情感律。”這樣做,并非認為“形象律”不重要,事實上“形象律”永遠也不會被顛覆。不過,相比之下,“情感律”更為重要,始終是第一位的。對這個問題,錢鐘書先生早已有精辟的論述:“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是有象有意的好詩。“良時不再至,離別在須臾”、“人生無百歲,常懷千歲憂”,“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等也都是好詩。但“象”似乎沒有,而“意”卻無窮。因詩不必一定有“象”,而至少應該有“意”。文字語言的基本功能是“達意”,“造象”是加工的結果(轉引自《錢鐘書研究集刊》第二輯)。請注意:其中的“意”應是傳統詩話、詞話說的“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言有盡而意無窮”中的“意”;它是“感情”與“思想”的復合體。用現代詩美學眼光審視,其中“情感”應是主導,因為“意”中所含的理想、信念、意志等都只能由情感沸騰后蒸發出來,這才是好詩。裴多菲《自由與愛情》等詩即是明證。是的,“情感是詩的天性中一個主要的活動因素,沒有情就沒有詩人,也沒有詩”(《別林斯基論文學》)。因此,詩人創作中就要始終抓住這個“情”字,并且在抒情中突出一個“真”字,“生非情種莫耽詩”呀!中外詩歌發展史證明:只有“真情”、甚至是“癡情”的抒發,才能產生強大的藝術感染力。“使快者掀髯,憤者扼腕,悲者掩泣,羨者色飛”,倘能如此,則詩人之能事盡矣,而“詩美”中“情感美”的建構,也就水到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