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迎建
何謂詩之趣,尚無專門的公認的定義,我以為大致說來,乃是詩中蘊涵的生動趣味,是與情景或與理不可分的生動、鮮活的“生趣”。同時,趣也是評價詩的重要準則與審美話題。
朱熹曾說:“律詩則如王維、韋應物輩,亦自有蕭散之趣。”王、韋的山水田園詩,率性而為,流溢出自然沖淡的趣味。清代田同之說:“若夫性情不露,景物不真,而徒然綴枯樹以新花,被偶人以袞服,飾淫靡為周、柳,假豪放為蘇、辛,號日詩余,生趣盡矣,亦何異詩家之活剝工部,生吞義山也哉。”他對缺少鮮活生氣的作品不滿,也反對盲目摹仿形式,認為這都是流于“生吞活剝”的做法,并未人乎神髓之中。田同之將“趣”實際上標樹為藝術表現(xiàn)的本質所在之一。吳衡照說:“詠物如畫家寫意,要得生動之趣,方為逸品。”他對創(chuàng)作提出生動有趣的要求,見出詠物作品的獨特審美所在。周濟在詞學批評中多處運用到“趣”,將“趣”作為重要審美視點之一。
詩有景趣,有情趣,有理趣,在此主要說一說理趣。
何謂理趣?物境與心中之理相感應,以完整的境界有機地契合心中所要表達的一種道理,兩者融合無間。史震林說:“詩本性情,可以含理趣。趣者,生氣與靈機也。”讀者觀其境而悟其理,得會心之妙,感其生氣與靈機。錢鐘書解釋理趣說:“釋氏所謂‘非跡無以顯本,宋儒所謂‘理不能離氣,舉明道之大綱以張談藝之不同,則理趣是矣。”又說:“若夫理趣,則理寓物中,物秉理成,理內物顯。或則目擊道成,惟我有心;物如能印,內外胥融,心物兩契。舉物以寫心。非罕譬而喻,乃妙合而凝也。”理趣詩必須蘊哲理而有趣味,不離物境與物象。理與物之關系,有二種情況,一是理在景物中,如鹽溶于水而不見鹽,一是心之理適與物之理相湊泊成趣。
理趣詩的出現(xiàn)并非偶然。陶淵明詩已有理趣的端倪,如“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飲酒》)。老杜也有理趣詩,是無意而與景相湊泊而感悟的哲理。如:“雞蟲得失無了時,注目寒江倚江閣”(《縛雞行》)。又云:“水流花不競,云在意俱遲”(《江亭》);“江山如有待,花柳更無私”(《后游》)。《唐宋詩醇》評后一聯(lián)云:“蓋其胸中自然流出,而意已潛會,所謂不涉理路,不落言詮者如此。”是從自然界的觀察中悟出物之理,流露出趣味而不見言理的痕跡。朱熹的理趣詩,是先有其治學體會與朦朧的道理,然后以觀察景物的變化來頓悟或印證其心中之理,簡言之,是心與境契,理在景中。李耆卿說朱熹的詩“音節(jié)從陶、韋、柳中來,而理趣過之,所以不可及。”
朱熹《武夷棹歌》中的“金雞叫罷無人見,月滿空山水滿潭”、“林間有客無人識,欸乃聲中萬古心”等句,應是受到禪宗那種在活處觀照、強調直覺體驗、頓悟的影響。朱熹早年好禪,曾“禪關夜扣手剝啄”(《奉答景仁老兄贈別之句》),在禪學中得到會心之趣,“超然與道俱”(《久雨齋居誦經(jīng)》)、“釋志趣幽禪”(《夏日兩首》)是也。他在回答行夫所問時,也引用了釋氏所云:“一月普現(xiàn)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攝”以解釋道理。他的理學吸收了不少禪學成分與悟禪的方法,不能不影響到其詩歌創(chuàng)作。洪力行就看出《觀書有感》一詩似有禪機:“先生自謂年四十一,始悔頓悟之非,退而專求之章句。此作猶是幼時讀書所感也,命意高超,語句圓活,似帶有禪機在。”朱熹以其真懷抱、真性情以窮物之理,以理說法,境中蘊理,理味交融。朱熹再傳弟子熊禾在《跋文公再游九日山詩卷》中說:“因思宇宙間無一物非道,則亦無一處非可樂。泰山之登,沂水之浴,夫子豈好游者?要其胸中自有樂地,故隨其所寓,自然景與心會,趣與理融,無所不自適也。”指出朱熹詩乃因其胸中涵養(yǎng),景與心會,趣與理融,無往而不自適,也因而就有其理趣。其哲理滲透于J隋景相融的境界中,洋溢生氣與靈機。
朱熹《偶題三首》組詩,觀其思想之成熟,應是歸于儒學之后解困釋惑的中年時所作,即在乾道年間或淳熙年間。其一云:“門外青山翠紫堆,幅巾終日面嵬崔。只看云斷成飛雨,不道云從底處來?”哲人面對青山沉思,凝思終日窮理。一般人只看見了云凝集遮斷山勢而雨飛降,卻不探究云自何處來。朱熹思索云既化雨、云又自何處產生之理。既是寫景,又是心理活動。雖有議論之痕,卻無說教之弊,情、景、理難以截然劃分。其二云:“擘開蒼峽吼奔雷,萬斛飛泉涌出來。斷梗枯槎無泊處,一川寒碧自縈回。”看似寫峽中瀑布注入潭中之景,有沛然氣勢,實際上是哲人在窮理,在奮力擘開障礙,以求真理之源泉;謬誤之念都如斷梗枯槎無處藏身,因而無礙智慧之川的清澈。自然界中不可能看到擘開蒼峽之景,此亦構想之妙,以理造境。其三云:“步隨流水競溪源,行到源頭卻惘然。始悟真源行不到,倚筇隨處弄潺諼。”隨流水而欲尋源頭,走到了源頭卻很惘然,悟到真源是走不到的,只好倚仗竹杖,隨意之所至,掬弄潺諼之水。“真源”,喻萬物之源,即太極。太極乃無極,理無形無影,故言行不到,也難以眼見。此詩表達欲尋事物終極之理而不得的迷惘心理。洪力行論此詩“也是比體。‘問渠那得清如許二句,是循流逆源,此從源說到流處也。雷吼泉飛,即混混不舍之意。寒碧縈回,即靜深有本之意。”是比體卻全然不出現(xiàn)本體,而是以整個物境言理,足見高妙。朱熹此詩中的意象,很可能是對自然界種種觀察、體驗,沉淀為經(jīng)驗的結晶,一旦得到理性的頓悟,便喚起這些結晶,組成意象,構成完整意境,妙在物態(tài)與所悟之理水乳交融在一起,趣味適在其中。王國維拈出境界之說,將詩分為寫境與造境,“此理想與寫實二派之所由分。”揆之朱熹理趣詩,恰有寫境與造境之作,如《偶題三首》其一可謂之寫境,其二可謂之造境,是根據(jù)主觀意圖而借客觀物象的組合的造境。
最為人稱道的理趣詩為《觀書有感二首》,第一首云:“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云影共徘徊。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這首詩作于乾道二年(1166年),是年朱熹與張械、石子重、許升等人和湖湘學者共同討論“敬”的存養(yǎng)工夫。秋末,他把自己對“敬”的認識發(fā)展當作一次重要的思想飛躍,寫信告訴許升說:“秋來老人粗健,心閑無事,得一意體驗,比之舊日,漸覺明快,方有下工夫處。日前正是一目引眾盲耳,其說在石丈書中,更不縷縷,試取觀之為如何,卻一語也。更有一絕云。”即引此詩。據(jù)此書更可證明此詩是為論學究源之作。方塘因水有源頭而成為活水,水清則映物如鏡,人心湛然虛明,感應萬物。人亦應不斷格物致知,求得萬物變化之根源。謝疊山《千家詩》注此詩云:“水周流而不竭,如人之義理有萬事之殊,其本原歸于一,不外圣賢道統(tǒng)之真脈而已。”謝氏將萬物之理的源頭歸于圣賢道統(tǒng)真脈,真脈則太極。
朱熹在長期冥思苦想中,領悟到《中庸》中的“已發(fā)未發(fā)”的道理,形成“中和舊說”。這二首詩或可印證其讀書、思考而豁然開朗的心態(tài)。借物境喻讀書之理,治學之理與物境適相契合。義蘊深沉而形象鮮明,既有淺而實深的道理,又有新鮮親切的情感,情與理愜而蘊理趣。羅大經(jīng)在《鶴林玉露》中言此二詩“借物以明道”。他只看到了詩之明道,然僅能明道不算是好詩,不如李重華說得好:“情愜則理在其中。”《觀書有感》、其二云:“昨夜江邊春水生,艨艟巨艦一毛輕。向來枉費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觀水漲而船行自在,忽悟如為學之理,經(jīng)過不斷格物致知,學問不斷積累充滿,一朝豁然貫通而得自由境界。寫物言理,“理內物顯”,作者很可能有此感想,將其悟得的理寄寓在情景中。朱熹自己說過:“一事一物,莫不皆有一定之理,今日明日積累既多,則胸中自然貫通。如此則心即理,理即心,動容周旋,無不中理矣。”此詩正是這一講論的形象化。近代劉衍文以為此乃“暗襲禪宗由漸到頓之意,與其解經(jīng)‘一旦忽然貫通之說相表里,足為其理之巧喻說明,而別無所加焉。”兩詩通過具體景物的描寫,表達人生治學的道理,不墮理障,在物象中蘊涵理趣,無怪乎視為朱熹的上乘之作。
綜上所說,詩的情與景交融,乃是詩之妙境;更進而求詩之哲理,乃又進一境,即玄妙高深之境;詩有理趣,最為高妙。言情景可以不言理,總覺淺了一層,而言理無情則難以動人,詩有情有理有趣,乃最上一境,欲成有成就的詩人,不可不于此著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