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春
沈從文湘西小說中的原始主義傾向
楊 春
沈從文的原始主義書寫是毋庸置疑,其湘西小說中的原始主義傾向表現在血性意識的張揚,對原始道德的崇尚,對自然的迷戀等方面。
沈從文 湘西小說 原始主義
原始主義(Primitivism)本指西方藝術流派之一。十九世紀末,歐洲部分畫家受原始主義影響,從中發現新的審美價值,引申出新的審美觀點,因而得名。[1]原始主義與文學的交接也不是一個陌生的話題,在西方勞倫斯所創作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海明威的《老人與海》,中國莫言的《紅高粱》、汪曾祺的《大淖記事》、《受戒》、賈平凹的《商州》等作品,都充斥著原始主義的書寫。原始主義以回歸原始,返璞歸真為目標,贊賞原始的生存狀態,指斥現代文明的種種弊端:純真人性的喪失、文明的壓抑等等。原始主義是出自人之天性的懷舊心理和受現代文明弊端所激發出的一種尚古的文化現象和思潮,是人對自身歷程在價值評判上向過去看,向后看的情感傾向,他以原始來對比和批判現代文明的種種弊端,是對大眾所追尋的“文明社會”的一種反思。
縱觀沈從文的小說,可以分為兩類:湘西小說與都市小說。在沈從文筆下,湘西雖然是一個充滿蠻荒色彩的化外邊地,但生活在這里的人們卻熱情善良,真摯樸實,勇敢無私,富有俠氣。沈從文作為一個有著自覺的文化意識的作家,在文化選擇上表現出了同現代文學史上大多作家不同的創作傾向。在小說創作中,他不是以西方文化的先進來反思中國的落后,而是以充分體現原始主義文化特征,以及農業文明中的積極因素的湘西世界,來反襯中國封建文化和現代文明的種種弊端:人性的墮落、道德的淪喪、人的物化處境和個體的生命路萎縮等。本文將從三個方面來探析沈從文小說中的原始主義傾向。
勞倫斯在1915年給羅素的信中說“我正在閱讀弗雷澤的《金枝》和《圖騰崇拜與族外婚》。現在我相信除了大腦和神經系統外,還存在著與性密切相關的血性意識,這是人生命的一半,存在于黑暗之中。”[2]勞倫斯所說的血性意識(blood-consciousness)指的是與理性相對立的與性相關的人的本能意識,并認為“血性意識能使理性意識黯然失色,使之銷聲匿跡”[3]。沈從文正是通過對血性意識的張揚去著力表達人的一種原始本能和生命的活力,讓人本就具有的、存在“黑暗之中”的“生命的一半”合法化,出現在陽光下,讓展現在眾人面前的個體是一個完整的人,而非經過層層偽裝后的殘缺形象。正是這種對血性意識的領悟和強調,對自然和本能的向往和復歸,表現了沈從文對原始生活狀態的向往和贊賞,對現代文明、理性中不合理的因素的否定和抗擊。這種血性意識的張揚可以突破道德對人性的束縛、戰勝知識與教化對人的禁錮和世俗對人的壓抑。
中國歷來被稱為禮儀之邦,是得益于老祖宗們流傳下的道德禮儀讓人們在允許的范圍內行規矩步,慎獨自省。幾千年的燦爛文化中有引人向善的種種美德,當然也不乏對人過渡壓抑的弊端。在以湘西為代表的傳統的農業社會里,在未接受“道德倫理”洗禮的湘西社會,人們只是憑著自己的意愿,最真實的表達著自己的想法和向往,無須顧忌道德的譴責和世人異樣的目光,也少受了現代文明社會中那種想而不敢的折磨與煎熬。在《柏子》[4]中,沈從文借沅水上千百水手中的一個——柏子,許多船上妓女中的一個,講述了生活在社會底層的水手和妓女們之間樸素、自然、本真的一種關系和生存狀態。沈從文以一種平常,淡然的筆調書寫著在世俗人眼里不堪的勾當——嫖娼。因為他不認為性愛是可恥的,也不認為妓女們是卑賤的,只是用這樣的一段勾勒去表達心里對原初的贊美。
在湘西兒女們的眼里,在愛情面前,金錢、權勢固不重要,就連知識也無所謂了,血性意識的張揚可以征服知識與教化。人們在接觸了文明的載體——知識,尤其是關乎人的情緒、情感等人文類知識后總會變得敏感而顧慮重重。文明人往往是在各種知識的教育和培養下變得聰明,但也變得深謀遠慮,知曉人情世故,同時為自己找尋了無窮盡的煩惱,從此思前顧后,畏首畏尾。當然,沈從文并非是指責整個的知識體系,認為沒有知識更好,只是指出知識在人的本初表現方面的壓抑和影響。《雨后》寫四狗和黑皮膚并受過教育的摘蕨姑娘在深山的幽會。采蕨姑娘在未聞文明教化的四狗的招引和感召下順從了人的本能,最終,在四狗所給她的“一些力氣,一些強硬,一些溫柔”中“把自己陶醉,醉倒不知人事”,把“所讀的書全忘掉了。”這些寫出了人的本能是可以戰勝一切虛幻的東西,這是血性對理性和教化的一次戰勝與征服。
《月下小景》、《媚金、豹子與那羊》、《神巫之愛》、《在別一個國度》、《夫婦》、《三個男子和一個女人》等等中的年輕的主人公們都以他們年輕的活力和生命為人類的原始本能、至誠至真的兩性之愛作了淋漓盡致的說明。在這樣的環境里愛著的人遠遠好過那些遠在都市文明中因為外在的物質的因素而相互折磨,自我壓抑的苦悶軀殼。這樣的書寫也為人們在展現人的本真,張揚人的原始的,本能的、旺盛的生命力找到了借口,并為人們現代生活境況作了一次反思和對比。
原始道德是相對于現代道德的一種表達,是指“人類最早的社會道德形態。原始人類的行為準則,與原始社會極低下的生產力和原始生產關系相適應。表現為世代相傳的原始風俗習慣和宗教禁忌,是以血緣為紐帶的原始集體主義、平等、團結、互助和勇敢,以及血緣群婚、血族復仇和食人等。既具有淳樸性,又具有野蠻性。”在原始道德形態下,人們對事物的判斷很樸素,一般都是“好的”和“壞的”、“自己的”和“敵人的”、“吉”和“兇”等非此即彼的價值判斷。沈從文對原始道德與現代道德的選擇,曾在《從文小說習作選·代序》中做過這樣的解說:“請你從我的作品里找出兩個短篇對照看看,從《柏子》同《八駿圖》看看,就可明白我對道德的態度,城市與鄉村的好惡,知識階級與抹布階級的愛憎。”根據他的提示,我們把視野擴大到他的整個小說創作中,《柏子》、《雨后》與《八駿圖》、《有學問的人》,《蕭蕭》、《三三》與《主婦》、《紳士的太太》里作者不同的行文態度。我們很容易就看出他對原始道德的崇尚,雖然那些鄉野村夫的愛充滿了朦朧與悲哀,可相對于城市里那些文明人,知識分子的人性扭曲、本性壓抑卻美好得多。
作者以生活在原始邊陲的人們對原始巫術與傳說的敬意、信仰來反襯文明人靈魂的無所依托。如《神巫之愛》在撲朔迷離,充滿原始氣息的背景中,借講述一個神巫與啞女的戀愛展現了湘西人民對神的敬畏。沈從文通過對湘西人對原始道德、自然之神的崇拜反襯現代文明社會里,物質豐富、生活快節奏中人們的物化和靈魂的無所依托直至麻木的慘狀。這是對原始信仰下人們生活坦然的一種向往和贊美。
與沈從文原始道德相對的是現代社會中的法律,道德條框。沈從文在沉湎原始道德和原始生活的同時,也有著對所謂的文明與進化的質疑與聲討。在他平和節制的文字里透露對現代文明弊端的憎惡。《七個野人和最后一個迎春節》是沈從文對文明沖擊鄉村最直接的定位和控訴。七個野人的退守山洞與人們來此的欣喜,表明了原始在現代文明前的無奈,而他們最終被殺,是文明對最后一方原始凈土的污染與占領。在對付異己力量的方式上,原始人的溫和反擊,官府的武力鎮壓與殺戮,映射了世人眼中的文明實際的野蠻和無理。就像沈從文在這篇小說中說的“過去的不能挽回,未來的無從抵擋。表達了作者的辛酸與不舍,也是他站在遠離家鄉的都市對家鄉的那些正在喪失的美好的過往與風俗所唱的一曲凄婉的挽歌。
自然作為從鄉村走出去的、一生以“鄉下人”自詡的沈從文心靈的歸屬地,是他竭力想要美化也在用心創造和編制的夢幻之所。在他的文學世界里人與動物、自然有著天然而默契的聯系,甚至于那些有著原始影子的人的身上也具有動物的特性。
在沈從文追尋的原始生命形態中,人與自然的融合是他不可忽視的一部分。他以一種贊賞的語氣去描寫他所鐘愛的人物身上的動物性。在《柏子》中,他對水手們的描寫是“手腳露在外面讓風吹——毛茸茸的像一種小孩子想象中的妖洞里嘍啰毛腳毛手。”他們有著動物的靈敏和矯健。少女們在自然中的可愛與純真。《三三》中的三三是一個“熱天在涼風處吹風,用苞谷稈子作小籠,捉蟈蟈,紡織娘玩。冬天則同貓兒蹲在火桶里……得到一個爐管做成的嗩吶,就學著打大儺的法師神氣,屋前屋后吹著,半天還玩不厭倦。”;她會幫助小雞懲治逞強的雞直到媽媽代為討情才止;會與魚兒談心事,所以她的心事魚知道的比媽媽還多。她與花草樹木,與蟲魚鳥獸都有著一種默契和交流的方式,成了它們的一員。
《牛》是沈從文原始主義追求的代表作之一。在這里人與動物是一種平等而真誠的交流,有著比文明人之間更純的友誼。一直與牛稱兄道弟的大牛伯在一次氣頭上不小心打傷了與他相依為命的耕牛的腿,后面就是在焦急與內疚中無止境的求醫過程,最終醫好的牛卻被衙門征集去了不可知的地方。作品中,牛和人的表現凸顯了人與牛之間有著真誠而不做作的友誼。大牛伯因為自己的過錯,對牛懷著深深的歉意,然而卻因為天生的憨厚與木訥,他只是“像做父親的所有心情,做錯了事表面不服輸,但心中究竟有點過意不去,于是比平時更多用了一些力氣”,在焦慮中等待牛的康復,掩飾自己的不忍、內疚、心疼和自責。而牛在被主人打后看到主人的沉默與自責,也在沉默的欣慰中盼著早日康復,“就是讓兇惡粗暴不講理的獸醫揉搓一陣也愿意”。牛與人成了不可分割的一體,在牛的理解里,離開大牛伯就意味著死亡,而在大牛伯的眼里“牛一死,他什么都完了。”他也害怕牛被一塊一塊的掛在集市上出售,因為這是與他相依為命的伙伴,也是家人。在湘西小說創作中,沈從文對自然的迷戀,是對城市文明人們遠離與破壞自然的一種反思與否定。自然是他心靈的歸屬地,也是他為人類保持自我、找回自我而指出的一條出路。
在沈從文先生的湘西小說中,處處充斥著強烈的原始主義氛圍。他用湘西兒女們純潔、真摯的愛情對道德、知識、教化的戰勝去彰顯血性意識,去表現湘西人們身上那股原始、本真的活力與生命力。他通過對原始巫術與傳說的敬意、現代文明對原始沖擊的批判來表現對原始道德的崇尚,對封建體制和現代文明各種法文條款的控訴,也是借此來反思現代文明中人們的生活中精神上的困境。寫人物身上的動物屬性、人與自然的和睦相處是他對湘西人們迷戀自然最直接的描寫。沈從文原始主義書寫,原始湘西世界的構建不是一種消極的逃避,而是一次次的積極的探索。而他一生在作品中所創造的,一直被后人解讀為理想之所得湘西世界就是他一生原始主義寫作與探索的結晶。
[1]辭海編輯委員會.辭海·上[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99.
[2]Zytaruk ,George j .,and Bolton,James.eds.The Letters of D.H.Law rence, Vol[M].Cambridge:C 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1.
[3]勞倫斯.黑馬譯.勞倫斯文藝隨筆[M].桂林:漓江出版社,2004.
[4]沈從文.沈從文小說選·第一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
(作者單位:吉首大學張家界學院)
本文系吉首大學張家界學院2016年科研項目《沈從文筆下湘西形象研究》階段性成果,項目批準號:zyyb2016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