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 閎
用“陌生化”效果作為詩意的支撐
文/張閎

張閎同濟大學文化批評研究所教授,批評家
“文革”時期的話語的閉合性,是那個時代精神閉合性的嚴重征兆,革命的堅硬話語構成了漢語文學寫作的堅固囚籠。多多及其同時代詩人的寫作,必須磨礪更加鋒利的言辭,方能把自己解放出來。多多詩歌中的那些冰冷堅硬的詩句,強烈敲擊著精神囚籠堅固的墻壁。盡管當時并沒有人聽到它的回響,但它依然是一個時代的精神解放的先兆。
詩人多多在早期有一首詩,叫做《當人民從干酪上站起》。這首詩寫于1972年。在這個年份里,中國人民恐怕很少有人見過干酪,包括詩人自己?!案衫摇保@個聞所未聞的食物,跟饑餓的人民有什么關系呢?我們完全有理由指責詩人以妄想和謊言來成就自己虛假的詩意??墒牵硪环矫妫叭嗣瘛币辉~又何嘗不是如此?人民的虛幻性跟虛幻的干酪正相匹配。
正是在這種雙重的謊言里,詩意悄悄地顯露,那個時代的真相也是如此。陌生的事物,奇異的辭藻,即所謂“陌生化”效果,作為詩意的支撐,呼喚著全新的話語和美學。如果寫成《當人民從豆腐乳上站起》,那詩歌效果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而且,人民很清楚地知道,自己不可能從豆腐乳上站起,歷史悠久的豆腐乳從來就沒有讓他們站起來過。而且,在那個年代,人民都很難想象自己能夠站起?;蛘?,他們甚至以為自己已經站起來了,無須任何額外的支撐。
人民從“干酪”上站起,意味著人民將從虛構上站起,從不存在的事物和生活中站起,從幻想,并且是對異域的陌生事物的幻想中站起,進而,是從語詞上,而非實物上站起。多多的詩歌世界乃是建立在如此這般的詞的世界之上,建立在純粹能指的幻象之上。然而,當一個不存在的事物出現在人民面前,奇跡會有可能發生。詩歌的力量就在于,它向人民昭示了一種世界的可能性和對可能世界的想象的權利。詩歌會給人以自由想象,盡管這種不可靠的自由很可能只是一種幻覺。
在此想象中的陌異事物之上,詩的世界與土地脫離,成為一個略高于現實大地的美學世界??墒?,人民真的能從干酪上站起嗎?多多的詩歌世界雖然高于現實世界,卻是建立在一塊并不十分可靠的固體之上,其虛弱的質地,并不足以支撐“人民”這一沉重的事物。他必須鍛煉語詞,鍛煉構筑他的美學建筑的基本材料,致密其肌理,堅固其質地。某種程度上說,多多的詩歌世界,乃是通過陌異化的詞與詞之間的關系所構筑起來的“語言烏托邦”。
在同時代詩人中,多多較早懂得詩歌語言的技藝性。他在詩歌的學藝階段,對語言的技藝的操練是一種精神的搏擊訓練。這位年輕人,夢想著在語言搏擊中成就自己的英雄般的功業,就像一位渾身胄甲角斗士,為了在未來的角斗場上贏得致命一擊,勤勉地練習著自己的劍術。為此,他從一開始就在尋找自己的精神對手。當時,這些年輕的“詩歌騎士”們之間流行一種半游戲性質的所謂“詩歌決斗”,他們互相交換詩作,比試詩藝。詩歌藝術在他們那里,成為自我教育的手段。就這樣,一代詩人在藝術競技中長成。
多多自始至終迷戀于語詞之間的搏斗。這一點,與他的同時代人北島大不相同。北島式的自我意識的聲音,總是以一種格言式的句子,向著外部世界大聲喊叫,與外在的“他者”聲音之間構成一種激烈的對抗,并在語句的轉換和停頓處,停下來傾聽從外面來的回聲?!案嬖V你吧,世界!/我——不——相——信!”即便沒有任何回應,他也必須自己來模擬這種聲音,作為對自己的回答。而在多多那里,他的世界是內在于諸語詞之中的。在那里,詞與詞之間的對抗,呈現出一種內在的緊張關系和撕裂感。
“文革”時期的話語的閉合性,是那個時代精神閉合性的嚴重征兆,革命的堅硬話語構成了漢語文學寫作的堅固囚籠。多多及其同時代詩人的寫作,必須磨礪更加鋒利的言辭,方能把自己解放出來。多多詩歌中的那些冰冷堅硬的詩句,強烈敲擊著精神囚籠堅固的墻壁。盡管當時并沒有人聽到它的回響,但它依然是一個時代的精神解放的先兆。
多多及其同時代詩人在“文革”時代的幽暗中,完成了精神上的自我啟蒙。啟蒙的光芒首先來自詩歌。自發的民間文藝沙龍里的秘密讀物,有如妖冶的花朵,妝點了青春頹廢的夢。在半是頹廢半是叛逆的文學歷險中,年輕的詩人修造了一條通往精神王國的隱秘的通道。在那里,他與西方和蘇俄的現代派詩人相遇,波德萊爾、艾略特、馬拉美、茨維塔耶娃、曼德爾施塔姆、帕斯捷爾納克……這些遙遠的文學星光照亮了他的精神旅程。
多多自稱為有專業水準的男高音歌手,深諳意大利美聲技巧,自然也就懂得呼吸對發聲的重要性。與此相類似的是,他的詩歌藝術則可以看作另一種意義上的“呼吸”,一種精神性的“呼吸”。在對于內在精神渴望的強有力的擠壓下,多多把漢語抒情推到“高音C”的位置上,以一種精確而又純粹的、金屬質的聲音,表達了自由而又完美的漢語抒情技巧。抒情藝術的自我訓練,即是多多的詩藝演練。正如歌者在歌唱時企圖訓練一種純粹的藝術化的發聲及其他演唱技巧,詩人也會以類似的方式,處理語詞與革命的關系。
當他流落異國他鄉之際,伴隨著“自由”而來的,卻是脫離了母語家園的無根的漂泊感。他把自己詩歌筑造成精妙華美的語言建筑。這就是他全部的家園。日復一日,他孤獨地守望語言的故鄉。他只能在話語的內部引發對抗,方能感受到母語的字句在他內臟中的劇烈撞擊,提醒著他的話語的血緣。這個被分成兩半的詩歌騎士,在語言的鎖鏈中,進行著一場束縛與解放的游戲,如同武俠小說中,孤獨拳師的“雙手互搏”的搏擊游戲。這是一場沒有對手的搏斗,像埃舍爾畫中吞噬著自己的尾巴的怪龍,既是外部世界詭異繁復的糾結和循環的表征,也是精神內部的痛楚的自我糾纏和咬嚙。那些互為鏡像的方向的語句,映照出語言流亡者的精神面貌,同時也把漢語推向了危險邊緣,把語言置于極端孤立的狀態,考驗著現代漢語的精神表達力和自我拯救能力的極限。